次日,禮部傳出一樁怪聞。說是滿剌哈只被拘著的單間,深夜被一個黑衣人潛入,來人卻并非來營救他,而是快準狠地暴揍了他兩拳。
拳頭聲音大到引得小廝趕緊來查看,可哪里還有什么“不速之客”,只剩捧著臉叫喚的滿剌哈只和他掉在地上的一顆血淋淋的牙齒。
…………
滿剌哈只是在第三日被放出來的。并且一回來就收拾東西準備啟程回轉。
朱祐樘警告了他,若有再犯必治以罪。
可李慕兒知道他雖受了教訓,不敢再討要什么賞賜,對她卻一定是懷恨在心的。
幸好,“他”這個梅諾麻卡,總歸是要消失的。
果然,還沒等回到會同館的消息捂熱,他已氣急敗壞地往李慕兒房間趕來。
李慕兒早有準備,聽到腳步聲漸近,她便挎著一個包袱拉門而出。
正好與滿剌哈只打了照面。
奇怪的是,滿剌哈只臉上竟然掛著彩,難道被用了刑?
沒時間想太多,她不能給他罵她的機會,就抓住先機數落起來,“大人回來了?大人可真是好福氣,把小的打成這樣也不過就在禮部待了兩日。小的可就沒你那么好的命了。我們族長病愈回來,聽說發生了這等事,非但沒有安慰我,反而將我除了官位,逐出了里麻司。還責罵我挑釁在先,害里麻司賞賜減半!大人這么急著過來,是來看在下的笑話嗎?”
李慕兒瘦弱,身形體態與那晚襲擊他的怪人全然不同,滿剌哈只不敢再胡亂冤她。見她穿著一身漢服布衣,滿臉浮腫狼狽的模樣比他難看多了,心中怒氣倒是消了大半,只冷聲諷刺道:“哼,算你們族長識時務!你害我白跑這一趟京城,還害我被關禮部,這筆賬我本不會輕易算了的。不過瞧你這幅德行,哼,也是罪有應得,活該!”
到底是誰罪有應得,到底是誰活該?李慕兒心里暗罵,嘴上卻忍著道:“我知道,若是在咱們的地界,這事兒別說您不放過我,我們里麻司也不是吃素的,哪能白挨這打?可今日是在天子的地盤,沒有掉腦袋已是萬幸了,趕緊燒香拜佛去吧!大人借過,咱們吶,到此為止,再見了您嘞!”
說著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斜身往滿剌哈只旁側經過。衣料摩擦的瞬間,李慕兒還是緊張地把手搭在腰間,那里有朱祐樘派人給她的一把匕首,就是為了此刻防身之用。
滿剌哈只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大概是在考慮是否真應該就這么算了,身旁跟著的一隨從趁勢勸道:“哦喲,爺爺啊,您可別再放不下了!他說的話糙理不糙,這事兒就這么結了吧,別又惹惱了皇上!這京城實在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萬一又發生禮部那晚……”
“滾,少給老子廢話!”身強體壯如他,愛面子如他,自然不希望有人提起他挨了兩拳并毫無還手之力的窩囊事兒。
李慕兒聽得清楚,回頭補了幾句道:“大人,小的倒還有幾句話奉勸您老。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您該收斂著些,今日皇上看在永昌府的面子上放過了您,他日您再犯錯,保不齊就沒這機會嘍!”
話音一落就快步走了開去,留下滿剌哈只二人在原地又逗留了片刻。
終于,滿剌哈只大手一揮,低聲說道:“走,啟行回府。”
李慕兒出了會同館,怕有人跟蹤,便沒有直接回宮,獨自在街上游蕩。
難得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頭晃,她的心情愉悅的很,一路腳步輕快,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家小酒館前。
小酒館無甚吸引人的,只是里頭當中坐著的,正是她那位剛認的兄長,錢福。
李慕兒頓覺有趣,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去。
錢福沒有看到她,或者沒有認出她,直到她拍了下他的肩膀,在桌旁坐下叫了聲“兄長”,他才反應過來。
“瑩中?你為何會在此處?你這身……”
“噓……”李慕兒示意他噤聲,左右一張望,笑嘻嘻道,“兄長無需多問,賞我一口酒喝就好。”
錢福又叫來一壇酒,看著她一連喝下好幾杯,大呼過癮后,才又問道:“臉上的傷,哪里來的?被打成這樣,怎么還有心思喝酒?”
被打成這樣,怎么也不吭一聲?
李慕兒驀地想到朱祐樘的話。
怎么會不痛?在刑部被鞭笞的痛,在永巷被德延踢打的痛,如今在會同館被拳擊的痛,哪一次不痛?
可痛又如何,吭聲了又如何?
世上會為她心疼的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哪還有資格在人前呼痛?
李慕兒憋了口氣,苦笑道:“無妨的,兄長,我皮糙肉厚,沒少挨過揍,習慣了,呵呵。兄長為何獨自在此飲酒?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嗎?”
“倒也不算得煩惱之事,”錢福飲下一杯酒,無奈道,“自我登第,遠近以箋版乞題者無虛日。為兄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閑,不想這么早歸家。”
原來是聲名顯赫帶來的苦惱。
李慕兒覺得好笑,可望著他恣意模樣,知他不是個愛結交應酬的人物,便寬慰道:“兄長若是不喜,回絕了便是。可不能叫這些浮名約束了生活,人生得意須盡歡,來,咱們喝酒!”
“好,”錢福撫掌,“說得好!知己良朋,一二足矣,瑩中可是為兄的好知己!”
李慕兒面露欣喜,干完杯中酒又問:“兄長如今遠在京城,家中可有老小需要接來照顧?”
錢福搖搖頭,“雙親皆已故去,為兄孑然一身,倒也自由。”
“我也是。”李慕兒為他添上酒,“不過兄長,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節慶,咱們同游。有什么難事兒,咱們同當。可好?”
“好啊,如此甚好!”
兩人又喝上幾杯,酒勁兒開始上頭,錢福情不自禁念起了詩:
“潮汐往來如有約,性天恬淡獨忘情。紛紛馬足車塵客,誰解滄浪可濯纓。”
李慕兒托著腦袋呆呆看著聽著,突然有些想念宮中那位。
明明出宮應當高興。
明明就應該就此脫逃。
可為何竟舍不得一走了之,竟還想著早些回去見他呢?
李慕兒自嘲一笑,抬眼卻看見酒館門口,那個她正想著的“曹操”滿面溫存地朝她走來。
她不敢相信,拿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朱祐樘的臉龐已近在咫尺。
他的聲音帶著些許喘意,“我是忘了告訴你,不要亂跑。還有,不要總是喝醉。你喝醉后,酒品不太好,會亂說話。”
李慕兒歪著頭,有些含糊地問道:“我幫你省了一大筆,你要怎么獎勵我?”
朱祐樘直起身子,見她的眼神一直跟隨著自己,不禁勾了勾唇角,假裝思索為難,“呃,私房空虛,我只能紆尊降貴,親自背你這個酒鬼回去了。”
他雙手環胸,李慕兒眼尖地發現,他一只手的五指關節上不知為何泛著異樣的紅。
身后跟著的蕭敬聞言一愣,忙趕上前來阻止道:“公子,萬萬不可!”
連一旁早就恭順站著的錢福也看不下去,一同勸阻,“公子,此舉,不妥吧?”
朱祐樘卻自說自話地背轉身,沖她招招手道:“上來吧!”
李慕兒哪里肯放過這么千載難逢的機會,瞅準時機就跳了上去,還晃了晃腿嘚瑟說道:“公子說背得,就背得。誰敢再有異議,便打落一顆牙!”
朱祐樘朗聲一笑,輕快邁開步子,“好,誰敢有異議,打落一顆牙陪你!走著,咱回家去。”
他腦門上漸沁出汗,卻托著李慕兒穩如泰山,無視周遭人流的議論側目。
她舒適地趴在他肩頭,不吵也不鬧,只有嘴角上揚著微妙的角度。直到忽然間,她的手肘撞到了腰上的匕首。
腦袋有一瞬間的清醒,她猛地抬起頭。
但也只是一瞬間,暈眩的感覺再次襲來,李慕兒傻笑了一聲,又倒回他肩頭。
朱祐樘輕輕吁了口氣。
腳下步子不由放慢了下來,直至走到停在很遠的馬車邊上,他才顛了顛背上的人兒,轉頭道:“好了,上馬車。我可不能真這樣把你背進宮門去。”
李慕兒意識朦朧,只知道那人即將把她放下,連忙雙手環緊了他的雙肩,拿不痛的半邊臉蹭了蹭他的背,不舍地念道:“我不要回宮了……我再也下不去手殺你了……我……舍不得……”
朱祐樘背脊一僵,眼底卻是掩不住的歡喜。
他好不容易扳開她的手,好不容易將她抱上馬車,好不容易讓她躺靠在自己腿上后,她早已鼾聲漸起。
半邊臉余腫未消,有些猙獰地對著他。
這傷是該算在他頭上的。
他心疼地皺了皺眉。又吃驚于她怎么會是那個自私自利貪贓枉法的李孜省的女兒?
明明就是個深明大義不惜自我犧牲的女中豪杰。
明明,剛才有絕好的機會殺他……
果然沒有看錯她,沒有留錯她。
幫她取下腰間匕首,他的心頭一片豁然清朗,低聲回應道:
“你舍不得殺朕。可是,朕也舍不得放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