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實說,朕還有多少時日?”看著為自己施針的蘇越,皇上問道。
蘇越嘴唇一動,沒有說話。
“說吧,朕心里有數,只是這些日子要做些什么,朕知道了,也好有些安排。”皇上平靜的說。
“依照現在的樣子,大概不到三個月。”
皇上一愣,這日子似乎比他預料的更短。
“難道這三個月朕就要在這里躺著過嗎?”良久,他才嘆了一口氣問,“有沒有辦法能讓朕站起來?”
“辦法不是沒有。”蘇越并沒有多少感情的回答。
面前的這個九五之尊與她不過是一個半截身子進了黃土的人了。來救治他,也不過是和丞相的約定。
“什么辦法?”皇上問。
蘇越眉間隱隱陰戾,“有藥物能激發人所有的潛能,然后配以我的施針,能讓皇上與好人無異。但是如此一來,皇上的時間只怕就會剩下月余了。”
皇上臉色慘白,“月余也比纏綿病榻三個月好。”
“皇上的意思?”
“用藥吧。”皇上沉重的說。
蘇越點了點頭,隨即寫起新的藥方,也不過是將藥方中的配藥加重而已。
入夜,明燭將盡。
妝鏡里卸去鉛華的臉,竟有剎那陌生。
更漏聲聲,羅衾香冷,孤枕透涼。
皇上病重,已經撐不了多少時日了。齊貴妃一個人枯坐在銅鏡前,細數一生,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活著。
皇上初醒時,倒是急急的召見過她一次,之后再也沒有見過他。
依照往日皇上對她的情分是萬萬不會有的。
齊貴妃暗思,皇上能醒來,必定有人能解她的毒,也大致能查出皇上中毒的原因。只是,難道皇上已經查到了她這里。她握玉梳不由得緊了緊。
但是,應該不會,如果當真是查到是她,只怕她現在早已經被賜死了吧。
左右侍從,婢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卻遠處更漏,再無一絲聲響。
水色絲衣熨貼著肌膚,涼而輕軟,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顏色。雖有羅衣不改,奈何朱顏已逝。
齊貴妃定定看著鏡中洗盡脂粉的臉,如見霜后殘菊。
她這一生竟然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也可以說是自己的仇人糾纏了一生。
而她一生所作的事,也不過是慢慢的要這個男人死。
殿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聲,伴著宮人驚慌失措的見駕請罪之聲。
齊貴妃怔了怔,只疑聽錯。
皇上早已經起不來榻了,怎么會突然到了這里。難道,那人真的能妙手回春,能治好皇上所中的毒。
身后垂簾拂動,卻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現在眼前--身形依舊,英偉不再,燭影下的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老人。
“皇上……”她喃喃開口,忘了見駕的禮數,回過神時他已來到面前,解下九龍披風,替她搭在身上。
她仰頭,猛然見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儀,臣妾罪該萬死。”齊貴妃僵然跪下,將臉深深低了。
皇上眉頭微蹙,俯身攙扶,她卻將臉狠狠別過,不肯讓他再多看一眼。
多年夫妻,即使,她要殺他,要他死。
他也是十分了解她的。
她的美貌天下無雙,是十分愛惜自己的容貌,有了宋澤瑞后,她就不肯素顏見他了,想到這些,他也恨不起這個要害自己的女人了。反而因為往事多了幾分憐惜。
“你我都老了,還計較這些做甚。”他搖頭笑,將她強挽了起來,迫她轉頭迎視,“不要把朕當作外人。”
“皇上。”齊貴妃聞言抬眸,唇角微動,卻是不知道說什么了。
皇上心中微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便在鳳榻上坐下來,笑著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齊貴妃默然片刻,緩緩俯下身來,替他脫去靴襪。“皇上身子好了,真是萬民之幸。”
他傾身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那你呢?朕好了,你會不會開心。”
齊貴妃神色一滯,“皇上好了,臣妾自然高興。”
皇上目光幽深,“高興就好。”
皇上拉著齊貴妃坐到了榻上,見狀,一旁的侍女連忙放下幔帳,退了下去。
一番溫存后,齊貴妃驚詫的發現,皇上的身體不禁和以前一樣好了,心驚之余,卻怎么也想不到原因。
“這一生,我愛你至深。若說除了這皇后鳳璽,朕沒有給你外。卻給了你齊氏滿門榮耀,若想要再多,朕卻是給不了。”皇上閉著眼睛幽幽開口,“這一生,我沒有負你啊。”
羅帳四角垂下燦金流蘇,有幾綹拂上龍鳳對枕。
齊貴妃側臥枕上,如云青絲鋪散,手指一下下絞著那流蘇穗子。他從身后環住她,溫熱胸膛貼著她單薄后背,氣息拂在耳后。
不用觸摸也覺察到他肌膚的松弛,身后胸膛早已不復往日堅實。
唯有語聲溫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氣息依然酥酥暖暖,說出的卻是冰冷話語。
“皇上說笑了,皇上對臣妾的好,臣妾日日都記在心間。”
齊貴妃并不回頭,只冷冷地笑。
是,他沒什么對不起她的,只是殺了她的心上人,將她一輩子囚禁在身邊。
皇上撫著她羅衫半褪的肩頭,絲滑的衣料摩娑在指間,多少年她都愛穿這盈盈的水色。他嘆了一聲,“難怪你愛這顏色,往日今日都一般好看。”
她側過身,淡淡看他,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陛下心中一刻也不忘舊人,真叫臣妾感佩。”
舊人,她同他說起舊人。
他不是不知道她心里的那個人。
他早想過了,若說她害他的理由,也只有那么一個了。
“他已歸泉下多年,你是不是還記得他。”他蹙了眉,冷冷收回手。
齊貴妃笑了,“皇上說什么,臣妾實在聽不明白,皇上今日是怎么了?人不如舊,皇上這么多年對臣妾都沒有變過,臣妾感恩在心。”
皇上終于冷下臉來,“你當真這般想的?感恩?沒有絲毫情意?”
“皇上為何會這樣想!” 齊貴妃眼眶泛紅,昂頭不肯落淚。
他緊緊看了她半晌,一言不發披衣起身。
身后傳來她含恨的哽咽。
“朕寵了你這么多年,你可千萬別望朕連最后的念想都沒有了,齊貴妃,你著實令朕失望。”他
冷冷回身,迎上她怨毒目光,“這些年枉費朕一番苦心,處處維護你母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皇上。”齊貴妃不安的看著他,“皇上今日為何要對臣妾如此惡言惡語,臣妾到底做錯了什么?”
“也許你沒做錯什么,是朕做錯了。”皇上回頭看她,“齊貴妃啊,澤瑞畢竟是我們的孩子,你可莫要害了他。”
齊貴妃大驚,“皇上,皇上,臣妾做錯了什么,請皇上明言。”
皇上翕動著嘴唇。
嗒的一聲響,是齊貴妃扯斷了流蘇穗子,將連在上頭的珍珠一并扯下,散落在枕間衾上。
她望住他,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喑啞語聲,“皇上怎么不說了?若是臣妾做錯了什么,皇上大可賜死臣妾,不用遷怒于皇兒。”
他頭也不回,拂袖丟下一句,“好!這是你說的,若你真做了什么,可別怨朕了。”
珠簾被他摔在身后,簌簌亂撞,久久不息。
沉重腳步聲遠去,將僅存的一線溫情也帶去,只余斷線珍珠滿枕。
齊貴妃目光直勾勾穿過床闈、珠簾、錦屏,追隨那遠去身影沒入無盡虛空,一絲森然笑意綻放在她唇邊。
朝中宋澤瑞的地位連受打擊,此時,正苦思無方。
一人靜靜倚了軟榻,望著透入地上的晨間光影,面容驟然浮上陰霾。
“殿下,宮中來消息了。”
消息,又是消息?!
宋澤瑞深吸了一口氣,“是什么事?”
“宮里來人,是娘娘的貼身姑姑。”外面一字一句的回稟。
宋澤瑞連忙起身,“還不請進來。”
話音落,人已經走進來了。
“奴婢參見殿下。”
宋澤瑞連忙扶住她,“姑姑不必多禮了。”說完,見姑姑滿臉的愁容,“出了什么事了?”宋澤瑞謹慎的問。
那姑姑搖頭嘆息,“皇上突然與好人無異,昨晚上還臨幸了娘娘。”
“什么?”宋澤瑞大驚。
“更嚴重的是,皇上似乎已經懷疑到了娘娘的頭上。昨晚上先是對娘娘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后,又訓斥了娘娘。”
宋澤瑞握緊了拳頭,不安的問,“那母妃有沒有事?”
“暫時還沒有事,不過時間一長就難說了。”那姑姑滿臉憂色。
宋澤瑞緩緩坐了下來。
“娘娘讓我來告訴殿下一聲。告訴殿下,關鍵時刻可以不必顧忌娘娘,要記得自保。”
宋澤瑞冷笑一聲,堅定的抬眸,“煩請姑姑回去告訴母妃,我一定不會讓她有事。”
“奴婢相信殿下一定能保貴妃娘娘平安。”
宋澤瑞輕嘆一聲,“姑姑放心。我自有安排。”
等到姑姑披上風帽,一身黑色的長氅覆蓋住身形,急急離去后,宋澤瑞才撫額坐下。
他小看了蘇越,派出的人并沒有能動得了她。
他眼里鋒芒閃動,透出不容退讓的決然,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語聲說,“難道真的是歲不我與。”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旦夕禍在,時不我待。
就這樣認輸嗎?他慢慢握緊了手,不可能。
只是,一切計劃怕是要提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