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晉江原創發表
二十三歲的李睿英姿俊美,披一襲華美大氅,月華之下,如同斂盡了世間光華。
宋嘉言未料到李睿夜深來訪,李睿抖落氅衣,隨手交給一畔侍女,笑,“有些擔心你,過來瞧瞧。”
“我很好。”
“不親眼看看,不能放心哪。”李睿屈身坐于宋嘉言下首,笑,“你這樣的合伙人,可不好找。”
宋嘉言命人去備下飯菜,李睿道,“我山下有莊子,回去吃是一樣的。”夜間來女子獨住的別院,不大妥當。李睿剛回帝都,聽說宋嘉言的事,委實有些擔心,連夜出城上山。
“來都來了,就別急著走了。”宋嘉言一笑,名聲這種東西,到現在,宋嘉言已經看透了。
令侍女置辦了酒菜,兩人月下對飲。
李睿為宋嘉言斟酒,笑,“以前我就覺著,依你的才干,只困于內宅后院兒,未免可惜。現在我們有幾艘大船,來往于杜若國。怎么樣,要不要一道去更遠的地方?”
宋嘉言搖頭,“現在走,我不甘心。”
“現在不走,以后也走不了了。”李睿嘆。
“走到何處,都是強權在上。”宋嘉言漫飲一盞美酒,道,“以往我不明白吳雙說的話,現在倒覺著有幾分道理。的確,有些仇,一日不報,一日不得安寢。吳雙說的沒差,如今,我就難以安寢。”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明明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到底,她是如何身不由己的走到這一步的?
李睿道,“當年,家父因名諱忌,之后,家父二十幾年在翰林院中郁郁,唯有一缸美酒釀出了名氣。”
“其實,一個名字,改了就是,家父初時并未當回事。你定也知道那刻薄太祖皇帝名諱的笑話吧,家父既有心仕途,斷不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但,有心算無心,家父也從未料到,本是血親,焉何要斗到這般有你無我的地步兒。”李睿溫聲道,“世事就是如此,似我家旁支庶出,便不能奪嫡系光輝。”
李睿舉杯,“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吧,別再叫這世間拘束了你。”宋嘉言已經游離于宋家女方家婦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她。
宋嘉言亦舉起玉杯,道,“有空你去看看我大哥,因我的事,他心里難受的很。”宋嘉讓一定很失望,不僅僅是對小紀氏和宋嘉語,甚至宋榮。這個時候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父親都難以給他一個公道,是什么滋味?
“好。”李睿仰頭飲盡杯中酒。
宋家與那些勾心斗角的世族豪門是不同的,除了弟弟宋耀,宋榮父族無人,膝下唯宋嘉讓宋嘉諾二子,自然希望子嗣和睦、手足情深,而宋家,也一直按照宋榮的計劃發展,直至宋嘉語小紀氏反手將宋嘉言賣給方家……所有和睦的面具下,忽然發現,原來我們各有立場。
宋榮并不是包青天,他只是努力保持家庭平衡的人。
沒有人可以預料操縱一切,人算永遠趕不上天算。當命運已經脫離既定的軌道,你會怎么做?
宋嘉言見到昭文帝時,率先想到的是:這家伙真是個不怕死的。剛剛離四皇子逼宮才幾年,又有膽子微服私訪了。
宋嘉言自學堂出來,因杜君覺著學堂沒個名子不像話,自己做了塊匾送給宋嘉言,連名兒都題好了,就叫樹人書院,題詞落款是自己的大名。為此,宋嘉言深深懷念杜君清高犟種的少年時光。
“這位公子,這就是樹人書院了嗎?”問宋嘉言的是昭文帝身邊的隨從。
宋嘉言的眼神越過隨從,落在昭文帝身上,問,“有事?”
因宋嘉言身襲男裝,臉上做了些修飾,昭文帝只覺著宋嘉言眼熟,卻沒記起她來,笑,“我們是來帝都的舉人,聽說書院里每十日有一次經筵辯講,特來拜訪。”
宋嘉言笑,“不過是一些讀書人的滿腹牢騷。”對昭文帝比個手勢,昭文帝隨著宋嘉言走遠幾步,身畔兩個隨從半步不離的跟了過來,宋嘉言低聲道,“小女閑日無聊,辦個學堂消譴。陛下來做什么?”
昭文帝記性很不錯,頓時腦中一亮,也想起了宋嘉言來,打量著她這一身,昭文帝似笑似嘆,掌中折扇敲她額角一記,“真是淘氣,險些連我也誑了去。”出宮在外,昭文帝也沒有朕來朕去的。
宋嘉言摸一摸額角,抱拳一拱手,笑,“您來晚了,如今天熱,都是早上閑談。我這也要回去,就此別過。”
昭文帝伸出折扇攔住宋嘉言的去路,笑,“相請不如偶遇,既遇到了,帶我進去看看。”
宋嘉言挑眉,“我叫杜君帶你吧,我真有事兒。”
“什么事?”自登基之日起,昭文帝還真沒見過敢不給自己面子的家伙。尤其知道他的身份,還這樣不給面子的,真是帝都頭一份兒。昭文帝頓時不悅。
宋嘉言皺眉,附耳道,“如今天兒熱,再不回去,我這胡子就沾不住了。”說著,指了指唇上不大結實的短須。
昭文帝哈哈大笑,宋嘉言回書院喊了杜君出來,道,“這位昭先生,久慕咱們書院名聲,自己也打算辦所書院,你帶著昭先生好生逛逛。”
杜君應了。
書院不算大也不算小,坐落于西山腳下。杜君問,“昭先生也想辦書院嗎?”
昭文帝笑,“是啊,聽說這書院免費念書,如今似言公子這樣的人,可是不多見。”
“她啊……這世上也只有她會做這些事了……”杜君輕聲一嘆,為昭文帝介紹起書院。其實,書院很簡單,除了上學的房間,就是先生們的屋子,以及廚房一些做雜物的地方。
初時只是學堂,并不麻煩,請了先生,有了學生就能開課。但,辦書院并不容易,說來還是多虧了秦崢杜君,他們在國子監念過書,與國子監的先生們熟,又有秦崢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有些人脈,這才建起書院。
昭文帝道,“聽杜先生的意思,言公子似有頗多坎坷之事。”
“身不由己是真的。”杜君并沒有多說,陪昭文帝看完書院,道,“先生若是無事,書院中有藏書樓,供人借閱,也可在里面閱讀。”
里面多是市面上常見的書籍,大都并不是新書,書籍卻是很多。
昭文帝道,“只這些書,也值上萬兩銀子了。”昭文帝此言,并不夸張,這年代的書本,的確昂貴。
杜君笑,“帝都常有落魄學子,若有人愿意贈書一本,便可在書院免費吃住五日。哪怕無書可贈,抄一本書留給書院,同樣可免費吃住五日。這些書卷,并未花費一文半分。”
昭文帝點頭,“她實在是個聰明人。”
杜君極為敏銳,問,“昭先生與阿言很熟?”
“算是吧。”
昭文帝在書院逛了一圈,就去了宋嘉言的別院。
暑日天熱,宋嘉言剛泡了個澡,換過了身寬敞的大紅真絲的袍子,聽侍女說是昭先生來訪,宋嘉言隨意的在腰間扎根腰帶,半濕的頭發攏起來,與昭文帝在水閣相見。
宋嘉言大大方方地,“您白龍魚服,我便不見禮了。”
與女孩子用飯,昭文帝也頗有風度,只命隨從侯于外廳,笑,“這是你的地方,自然由你做主。”
“您可別這樣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宋嘉言遞了盞茶給昭文帝,略一想就明白了,“您這是到山上消暑來了。”皇帝自然也有消暑的皇莊園林,皇室的園林叫做意園,暑日,昭文帝就在意園辦公。意園離西山很近,也難怪昭文帝會遛達到這里來了。
“是啊,聽說有處樹人書院免費念書,讀書人中廣有雅名,我也湊趣來瞧瞧。”
宋嘉言道,“許多孩子們念不起書,不是叫他們念書考秀才考舉人,只要識字,就夠了。每個人只能在書院念三年,三年之后,隨他們各去。”
昭文帝問,“在承恩公府做少奶奶不好嗎?”
宋嘉言眉毛一挑,“給個賤人做老婆,這是好?”
賤人……昭文帝唇角微抽。
不待昭文帝說話,宋嘉言將手一揮,道,“您大駕光臨,何必談那賤人,沒的掃興。剛好我這里有昨天釣的湖里的野生鯉魚,在缸中養了一日,泥腥味兒應盡去了,正好做湯。今日您要有空,我請您吃飯。”
昭文帝稱善。
六菜兩湯。
兩涼四熱,其中只一樣山楂鯽魚湯,一樣青椒溜牛肉是葷的,余者皆為素菜,在暑日用,極是爽口。宋嘉言笑,“我夏天不耐煩吃大葷,就委屈您了。”
昭文帝笑,“自然是客隨主便。”
宋嘉言的廚子還是不錯的,昭文帝贊了味兒好,宋嘉言笑,“這又不是白請您用膳,不必急著夸。”
昭文帝笑著打趣,“莫不是還要我付你菜金不成?”
“菜金倒是不用的。”宋嘉言請昭文帝用茶,“您嘗嘗這茶,我用梅花上的雪煮出來的茶。”
昭文帝呷一口,立刻戳穿宋嘉言,“不過普通泉水,還來誑我。”
宋嘉言哈哈一笑,“不想您還能品出水來,我就完全喝不出。”
昭文帝笑,“看來是有事求我,不然也不能誑我說是梅花雪水。”
宋嘉言帶昭文帝來到小書房,尋塊大幅宣紙給他鋪好,道,“我那書院,匾是杜君送的,字也是他題的,寒磣的很。今日您來了,也去逛了一圈,相逢便是有緣,勞您題個字吧。”
昭文帝抬抬下巴,吩咐道,“研墨。”
看宋嘉言筆桶里數目型號不同的各式毛筆,道,“你的字也不錯。”
“字雖不錯,人沒名氣。”宋嘉言細細的研出墨汁,時不時的兌上一些水。
“你現在過的還不錯。”昭文帝道。
宋嘉言清亮的眼珠看昭文帝一眼,沒有說話。
昭文帝給宋嘉言的書院題了名,宋嘉言拎起來瞧一眼,唇角一綻,“謝啦。”沒白請這家伙吃頓飯。
昭文帝一笑。
昭文帝的意園離西山不遠,昭文帝有事兒沒事兒的就常來宋嘉言這里來坐坐,宋嘉言為人敏銳,又善察顏觀色,哪怕昭文帝并不刻意顯露喜惡,也被她察覺了些許小習慣。
譬如,昭文帝喜歡吃偏甜一些的東西。
宋嘉言這里榨了鮮果汁,昭文帝每每都會喝一盞。
宋嘉言已經二十歲,這個年紀,在昭文帝的認知中,已經有些大了。但是,每次看到宋嘉言,都會讓昭文帝想到神采飛揚這個詞。
孤男寡女,昭文帝屢屢往宋嘉言這里跑,自然有些別個意思。宋嘉言是個聰明人,昭文帝趁著一日晚飯后閑談,索性直接問了,“嘉言,你覺著我如何?”
“不若我爹爹俊美。”
宋嘉言杏眼含笑,燈光下,有一種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光華。昭文帝輕咳一聲,宋嘉言笑,“天已晚,您該回去了。”
對于女人把戲,昭文帝絕不陌生,他身子斜湊過去,輕聲笑問,“這算欲拒還迎。”
宋嘉言唇角一勾,眼角眉梢透出一抹挑釁,“你還是先想明白我的身份,再跟我說這句話!不然,我可是會瞧不起你的。”
雄性在雌性面前有天生的表演欲,何況昭文帝這等身份。昭文帝移至宋嘉言的榻上坐,曲臂勾住宋嘉言的腰,“你覺著,朕不敢?”
宋嘉言笑,“今天真的不成。”
“我看今日花正好月正圓,正逢佳月佳期。”
宋嘉言笑的意味深長,“我要世上最好的男人,只要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覺著,你是這樣的男人嗎?”
你們把我賜婚給那個惡心下賤的男人,我為什么為要一個賤人守人如玉、三從四德?我這一輩子,女人的一輩子,我絕不接受遠走高飛抑或待方二死后折價下嫁的結局!今日,我就要拿走這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強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