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欒城是天子腳下,我們這樣的罪人就只好逃遠(yuǎn)一點。所以才一路逃難,來到了鼓隆城。這客棧的原主急需銀兩治病,我就變賣了首飾將它盤下來了。至少能糊個口,不至於餓死街頭。”
蕭容淡淡地解釋著,說得很輕鬆一般,但也只有她知道,當(dāng)初帶著滿身是傷的穆卿一路逃難過來,是有多麼不易。
不過那些都過去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穆大帥,她也不再是蕭容,他們隱姓埋名,只是對外稱是容華客棧的容掌櫃、容夫人。
“都過去小半年了,這樣的日子,倒也舒心。”最後,蕭容舒然一笑。
竇天逸默默點頭,最後問:“鼓隆城離雲(yún)水城不遠(yuǎn),你都不打算回去瞧瞧?”
蕭容搖搖頭:“我們畢竟是戴罪之身,隨時都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我不想將這些災(zāi)難帶給竇家莊。”
蕭容說罷,又看了看竇天逸,最後疑惑地皺起眉,輕聲問:“對了,二少爺,當(dāng)時穆卿見著你,沒什麼大反應(yīng)吧?”
竇天逸和竇天情長得一模一樣,之前穆卿之前見過竇天情的畫像,所以蕭容有些疑慮。
竇天逸一聽,乾笑兩聲,連忙搖頭說:“我們一見如故,很融洽,很融洽……”
看著竇天逸的假笑,蕭容心中疑惑更深。
然後一旁的陸萱萱就立刻插嘴:“爹爹和叔叔打起來了,叔叔好厲害,居然都沒被爹爹打倒。”
在萱萱眼裡,能接過竇天逸十招的人,都算是挺稀奇的了。
蕭容這才原來如此地點點頭。她就說嘛,見了竇天逸這張臉,穆卿又豈會冷靜得下來?
竇天逸這回是要帶著萱萱回竇家莊去看看,因此也就沒有多做停留。
蕭容送走了竇天逸,穆卿才神神叨叨地湊上前來,問道:“聊什麼事兒能聊整整三個時辰?還管不管店裡的客人了?”
蕭容眼眉一挑,不理會他,徑直回屋去。
穆卿依舊不放棄。緊跟進(jìn)去。
可他剛一進(jìn)屋,便見一件暗青色的褂子飛了過來。
“薛掌櫃又給你獻(xiàn)殷勤了,還不趕緊穿上,給她瞧瞧去?”
穆卿抓住這飛來之物,然後看清蕭容嗔怪的臉。
他低低一笑,然後故作喜悅地抖了抖這褂子。讚歎道:“嗯,的確是好料子!薛掌櫃有心了,趕明兒我得去好好謝謝她。”
蕭容一聽。臉色全然沉了下來,上前揪住那褂子:“你倒是敢去!”
吼完了才發(fā)覺自己反應(yīng)有些過激,便鬆開手,氣惱地轉(zhuǎn)過身去。
穆卿暗自偷笑著,施施然上前,在她耳畔低聲問:“容兒你還會吃醋?”
蕭容憋紅了臉,悶聲道:“笑話!以前你那麼多女人我都不吃醋,誰還會……”
她聲音越說越小,最後索性只剩下嘟噥。
穆卿抿嘴笑著,然後扔開那褂子。伸手將蕭容摟過來。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不過瞧著這樣子。那薛掌櫃不都已經(jīng)被容兒打發(fā)走了嗎?”
蕭容沉臉,想來也是,以前和府裡那羣女人十八般武藝鬥了去,想要打發(fā)一個薛掌櫃,的確是不費吹灰之力。她氣的倒不是這一點。
以前穆卿位高權(quán)重,許多女子擠破了頭都要嫁給他。那還說得過去。可是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開著小破客棧的外地人,家裡沒幾個銀子,又是有婦之夫,怎還有女人打主意?
想到這個,蕭容才覺得氣悶:“我是將她打發(fā)走了,但是以後說不準(zhǔn)還有張掌櫃,李掌櫃,甚至是哪家的閨閣小姐。瞧瞧她們那不知羞恥的樣子,眼巴巴地瞪著你瞅,恨不得將你吞進(jìn)肚裡一樣!”
蕭容越說越氣,擡眼一看,穆卿居然還在偷著樂。
她猛地止住,直入正題:“所以爲(wèi)了以防萬一,以後你就乖乖在後院呆著,不準(zhǔn)再出去拋頭露面!”
穆卿一聽,頓時愣住了,再看看蕭容那一臉認(rèn)真的模樣,他不由得嗤聲笑了起來。
“我是個大男人,一家之主啊,你不讓我‘拋頭露面’?”他笑著,然後又止住,因爲(wèi)蕭容一臉鄭重,不許他笑。
他只得裝作正經(jīng)地攤攤手,“那你說,我呆在後院陪著小黑那隻惡犬,這客棧生意怎麼辦?”
蕭容拍拍胸脯:“別忘了,還有我啊。”
穆卿眉頭一皺:“我看你才應(yīng)該呆在房間裡,不要出來拋頭露面。上次那個什麼錢掌櫃直溜溜地瞪著你看,我都忍他好久了!”
蕭容立刻反駁:“人家錢掌櫃就是來送一罈子酒,什麼時候瞪著我看了?”
“還說沒有?還有上次那個窮秀才,一股子酸溜溜的氣兒,你還和他風(fēng)花雪月地聊那麼開心,你當(dāng)本帥是死人啊?”
穆卿說得激動,蕭容的神情卻忽地陰沉下來。
穆卿也停住了,似乎發(fā)覺了不對勁,然後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移開話題,卻還是被蕭容逮住了。
“別想抵賴,你又說漏嘴了,罰你明兒挑水去!”蕭容逮住他的手,不給他一絲狡辯的機(jī)會。
穆卿訕訕地接受,他剛剛的確是又自稱“本帥”了。
逃難到此,最忌諱的就是暴露身份,可是這個事兒,一時半會兒還真的改不了。
蕭容見自己壓住了他的氣焰,便偷偷樂了,正欲出去,卻被穆卿逮住手。
“要不……”他遲疑一下,“咱們請個夥計吧。”
蕭容不解:“我們倆有手有腳,爲(wèi)什麼要請個夥計啊?”
穆卿暗笑,順勢摟緊她,滿是憧憬地說道:“瞧瞧人家的娃都可以偷東西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考慮……”
蕭容皺眉,心想難不成生個孩子出來,就是爲(wèi)了去偷東西?
她正欲開口反駁穆卿這樣的謬論,卻不料全身一輕。就被他摟了起來。
雖然這裡的一切都不能和大帥府的相比,但是蕭容卻覺得更加溫馨。這裡的鏡臺,矮幾,軟榻……樣樣都是那麼精緻珍貴,因爲(wèi)這一切,都是他們倆親手置辦下來的。雖不是錦衣玉食,卻比錦衣玉食更加合心意。
睡在穆卿懷裡,她這才鬆了口:“要不。就請個夥計吧。也省得每次辦貨,你都要跑那麼遠(yuǎn)去,今天你遲遲沒有回來,我都快擔(dān)心死了……”
穆卿清淺一笑,低頭吻了吻她,並不回答。
蕭容擡擡眼。見穆卿神色有異,便問道:“在想什麼?”
穆卿沉默一陣,長長舒一口氣。說:“容兒,你說你後肩的牙印是公子勝印上去的,根本消不掉。”
他說得平淡,可蕭容卻聽出了幾分懷疑的味道,她眉心一擰,追問道:“怎麼?你還是不相信我?”
自從經(jīng)歷了那一劫,蕭容對他已經(jīng)毫無保留。自然也將這牙印的事情向他一五一十地講了。當(dāng)時穆卿聽完也覺得驚奇,但還是很篤定地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
可如今怎麼又問起?
看著蕭容這般緊張,穆卿連忙安撫道:“不。容兒,你肯交代。我自然相信。我只是奇怪……”
蕭容心中依舊不悅,在這時候提這樣的事情做什麼呢?
以前公子勝就是打著這樣的算盤,就是要讓她一輩子帶著這個牙印,讓穆卿難受。可她明明都已經(jīng)解釋清楚了,穆卿還這樣在乎,不就是正中公子勝的下懷嗎?
她越想越覺得氣結(jié)。正欲打斷穆卿,卻不料聽得他說道:“我記得昨天這個牙印明明都還在的,現(xiàn)在,怎麼沒了?”
沒了?
蕭容震鄂。甚至覺得穆卿這是在故意要她寬心。畢竟,她自己根本無法看到那個牙印。
可穆卿卻並不像是說謊,他也顯得很疑惑,一邊用指腹撫著她光滑的後肩,一邊皺眉,說:“是啊,怎麼會突然就沒了?而且一丁點兒印子都沒有留下。”
他們想了很久,也始終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但是請個夥計的事情卻已經(jīng)一錘定音。
次日,容華客棧外就貼出了啓事,招一個手腳麻利、聰明能幹的跑堂夥計。
蕭容貼完啓事走進(jìn)來,忽聽得臨窗的客人在議論著關(guān)於靈欒城的事情,她神色一凝,一邊招呼著,一邊靠近些暗暗聽。
他們開客棧也是千斟萬酌之後的決定。一來,這只是小本生意,能糊個口;二來,客棧來往的人雜,還可以從靈欒城方向過來的客官口中打聽到一些消息。
畢竟他們倆是逃難到此,小心一點總是好的。若是玄棣真有什麼異動,那他們早一步知道,也能少一分被抓住的危險。因此他們一向?qū)@些比較上心。
這次,也的確是靈欒城傳來的消息,卻不是關(guān)於玄棣,而是公子勝。
就在昨夜,北國國相公子勝,薨了。
對於公子勝的死,傳言有很多種,有的說國相飲酒過度,栽到自己的酒池裡醉死了。有的說他本就是仙人下凡,因此修行完畢,駕鶴歸仙。
不過蕭容還是最相信第三種:他鬱鬱寡歡,自盡於府內(nèi)。
蕭容所相信的沒有錯。
自從大帥府被燒燬以後,公子勝就覺得已經(jīng)報完了仇。他日日在府內(nèi)消沉,鬱郁不得歡,便開始大量地服食紫靈香,刺激自己,麻醉自己。
紫靈香,可以直擊人心中最深處的恐懼和怯懦。
公子勝只有在紫靈香的作用下,才能覺得彷彿回到多年前,夏如瓔棄他而去的時候。
雖然每次催眠的夢境都令他痛不欲生,但他依舊願意這樣做,只有這樣,才能再見到夏如瓔,即使那只是幻影。
他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折磨自己,好似陷入了魔障。
終於忍受不住這樣的煎熬,最後,他服食了毒粉,那種可以在死前看到最想看到的畫面的毒粉。
之前在寧國的時候,他曾慫恿蕭容服下這毒粉,然後無憾地死去,可蕭容卻冷笑回答他:“還是留著你自己用吧,我已然無憾。”
沒想到,還真被蕭容說中,他留著自己用了。
毒粉在口中散開,融化,他眼前的景象漸漸虛浮……
四周是過人高的藕花林,一個青衫羅裙的女子坐在船頭,清淺的眉眼擡起來,溫婉地對他笑著……
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最想要的,不是報復(fù),不是權(quán)貴,也不是功名。原來那一回,他對師父給出了最正確的答案。他畢生所求,也不過是想要與她安然相守。
他張張嘴,聲音卻好似堵在了喉間,難以發(fā)出。
他彷彿看到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信誓旦旦地說:“我董樊勝此生非如瓔不娶,若有相負(fù),就讓我陷入這藕花陣中,一生一世都無法掙脫。”
他這一世,終是掙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