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歸鄉之路,心緒總是無比複雜,腦海中總是呈現著幼年時的一幕幕。
望著那條涓涓細流,阮夢歡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時,它雖然不寬闊,卻也是能容納數十名女子在此處浣洗衣物的。水流有乾涸的一天,雖說人非草木,然而他們都會從茂盛走向衰老、總想枯死,這一點倒是相像。
眼下離青陽城,只需走個半刻鐘就能趕到,阮夢歡辭去馬車,自個兒一步一步的往青陽城走去。終究還是無法仔細體會初爲人母的那種喜悅心態,阮夢歡一低頭,就不禁有些愁悶。
天可憐見,不曾想忽然間狂風大作,而那馬車早已不見了蹤跡。眼看著瓢潑大雨將至,阮夢歡心中焦急,四下搜尋著避雨之所。
阮夢歡的目光回到了那條細流的對岸,她想起幼年時,自己曾在那裡避過雨,於是便提著裙襬往那裡跑去。
作爲一座山的根基之處,這裡是一重寬厚的石頭,由於長年累月的水流沖刷,中間部分得出了半人高的空曠處,但猶豫入口太小,也只有小孩子纔會在這裡玩耍。阮夢歡兒時跟著殷如煦來過幾次,所以特別熟悉。
大雨如期而至,拍打著細流,咕咚咕咚的聲音好似樂章一般。阮夢歡坐在石頭上,腳底下奧凸不平,她低頭一看,只見是個用泥捏的娃娃,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像個木頭雕刻的泥娃娃,原本毫無溫度,然而在阮夢歡的手裡卻像個燙手的山芋。手一抖,泥娃娃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舊日的一幕幕悉數在耳邊迴響。阮夢歡捂著臉,不住的搖頭,要把那不該存在的想法統統甩出去。
“誰?”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叫醒了在痛苦中掙扎的阮夢歡。一個聲音,讓她從痛苦中走出,她的聲音猶自顫巍巍的,“對不住,打擾了,外頭下著大雨,我只是來避雨的!”
“噢……”
那個聲音悠遠至極,恍若來自天外,又好似來自夢中。阮夢歡微微側首,只見石洞的最深處,躺著一個人,那人背靠著石頭,雙腿擺在地上,面目隱於黑色之中,不辨輪廓。
“咦?”那聲音嘶嘶的,說:“你肚子裡是個什麼東西?”
阮夢歡一驚,不得已苦笑,“聽說是個孩子,三個月大的孩子!”
“不!不是孩子,是一口氣!”夾雜著嘲諷的笑聲,在空曠的石洞裡,格外的陰森。
“你說的是真的?”一喜又是一疑,負擔退去,但又怕只是個空歡喜,阮夢歡苦笑,“怎麼會?大夫說的確是個孩子!一口氣的說法,我雖然喜歡,但是也太荒謬了。”
“你靠過來些,我再仔細看看!”聲音的主人似乎擁有著無數的好奇心,蠱惑著別人的心智。
阮夢歡想了想,這石洞裡莫名其妙多出一個人,竟然還要她過去,小心起見當然不願意過去;可是如果能弄清自己肚子裡的並非孩子,那該多好,如果爲了這件事情冒險,她認爲值得!
弓著腰,往前邁了兩步,忽然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回過神來,發覺雙腳已經離地,在半空中往石洞深處、聲音的來源處飄去。阮夢歡睜大了眼睛,不由懷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隻是自己的一個夢。
“哈!真新鮮!味道不錯!”聲音嘶嘶的,帶著詭異的笑。
察覺自己上了當,阮夢歡拽著了一根石柱,那股來歷不明的風一直在吹著,把她往深處吹,她死命的拽著,就是不放手。
“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不如就送給我!如此美味,埋進土裡多可惜!”詭異莫測的聲音裡,透著幾分歡喜,幾分期盼。
阮夢歡知道他說的“他”是什麼,心中恐懼不已。但無論怎樣不喜歡,都不會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贈與一個吃小孩的惡魔。她大聲尖叫,企圖吸引外頭路過的人來幫助自己。
可是她忘了外面的大雨,足以掩蓋一切的聲響。她終究敵不住那陣怪風,倒在了石洞深處,而她一擡眼,就看見了那聲音的主人。
一張臉,像是被人劃了千萬刀,模糊的血肉結了痂,陰森可怖。雙眼黑漆漆的,恍若兩個黑洞。他的兩片嘴脣高腫,動了動,“好久沒有吃到如此美味了!”
阮夢歡顫抖著,手下意識的去靴子裡找匕首,可卻停在了半路,身子再也無法動彈。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束手待斃。
只聽見“啊”的一聲尖叫,然後石洞裡再無聲音,過了許久,阮夢歡睜開眼,只見石洞裡光明一片,方纔看見的彷彿只是她的一個夢。她渾身無力,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你怎麼會在這裡?”見到了臉熟的人,紫赫的聲音裡透著歡喜之意。
雖然他曾是尹嫦陌的人,可到底經歷了一場生死,見到了熟人,心中到底鬆了一口氣。阮夢歡試圖從他那裡得到一些答案,“你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發現這裡的異常?”
紫赫啃著一個包子,笑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從外頭路過,聽見有人尖叫,就進來看看。誰知就看見你自個兒在那兒鬼哭狼嚎,跟中了邪似的!”
阮夢歡坐了起來,難道一切真如他所說?她半信半疑。
外間雨勢漸收,阮夢歡走到石洞口,就等著雨完全停住,然後進青陽城。
四下張望,看見有一人往這裡走來,身形眼熟。那人揹著一捆木柴,不緊不慢的走過來。
竟然是他!
認出來人的下一刻,那人也擡起了頭,四目對視,略有尷尬。阮夢歡衝他笑了笑,那人點了點頭,扭頭要走。
“進來避避雨吧!”阮夢歡叫住了他。
揹著一捆柴,一雙鞋上滿是泥濘的人,正是曾經的慶王,安清遠。不再養尊處優的他,頭髮也不再梳的一絲不茍,衣服上的針腳清晰可見,固然洗的發舊,卻十分的感覺。
“呀!原來是慶王爺,失敬失敬!”紫赫誇張的扔掉了手裡的包子,作勢要拜。卻又在安清遠尷尬不已之時,放聲大笑,終於捂著肚子,笑道:“實在抱歉,我忘記了,你的王位早就被陛下廢掉了!”
紫赫看著沒心沒肺,可說的那話卻比刀子更加鋒利。安清遠的臉色很難看,拾起了木柴,自顧自說道:“你母親……她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安清遠揹著木柴消失在了雨幕之中,阮夢歡長長的嘆了口氣,想來,安清遠夫妻如今的日子應該比慶王府中時能稍微和諧一些吧。
“美人,真美人啊!”紫赫雙手扯著一副畫卷,嘴裡嘖嘖感嘆。
阮夢歡聞言望過去,只見那畫中人不是別人,正是蘭娘。畫的是蘭娘年輕時的模樣,這畫她曾見過,在安清遠的手中見過!她從紫赫手裡奪過畫,迅速捲起來,衝入了雨幕之中,她要把畫還給安清遠。
阮夢歡追到安清遠時,看見的卻是一個坐在地上放聲大哭的中年男人。一瞬間,陌生感油然而生。她把畫送過去,安清遠一瞧見,恍若捧著命根子一般,又哭喊了好幾聲。
“是你……”曾經的慶王妃李錦桂聽到了丈夫的哭喊這才跑了出來,沒想到會看見阮夢歡。
阮夢歡點頭微笑,然後提步離開。李錦桂忙於安撫安清遠,並未與她多說一句。
雨後的茶園,格外的清晰明媚,那棵老槐樹上掛滿了雨後的槐花。那座墳,孤零零的坐在老槐樹下,任由槐花隨著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裡埋葬的就是畫中那位美人吧!”紫赫自言自語上前,把供桌上的幾朵枯萎的槐花拂落在地上,他叩頭,作揖,無比的恭敬。
這一刻,阮夢歡是看客。
“你有沒有想過,許多年前在這裡跟她相愛的人可能另有他人!”紫赫望著起伏的茶田,脣邊似有微笑。
阮夢歡一句話也不說,她來茶園只是爲了回來看蘭娘一眼。蘭娘心中的人是誰,她早已不關心。
“你清楚知道那人是誰,爲何不願意承認?”紫赫瞪著阮夢歡,滿臉的怒氣。
“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這世間再也找不回一個蘭娘!”阮夢歡一把推開紫赫,心中莫名的酸溜溜的。
紫赫面帶著不屑,道:“既然你知道蘭娘心中之人是誰,爲何不去爲她報仇?若你還顧念著她曾對你的養育之恩,就該把她心中之人帶來,哪怕是綁,也要讓他永遠的陪伴著她,而非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這裡!”
“我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走開!”阮夢歡心中的怒火燒起,對著紫赫更是沒了好脾氣,“你既然是尹嫦陌的人,爲何還要跟我說這些?你給我滾開!我的事不用你管!”
紫赫忽然冷笑,“看吧看吧,你對那人不也心存怨氣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無限的蠱惑,“跟我合作吧!我會幫你做個實打實的孝順女兒!”
阮夢歡十分清明,怎麼可能遂了他的願,他不走開,她走!
“你若是走了,永遠也別想弄清孩子的父親是誰!”紫赫在阮夢歡的身後,大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