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起幾上的酒斟,馮宛慢慢抿了一口,在弗兒疑惑的眼神中,她低聲問道:“弗兒。當日你母親病重,我明明手頭有財帛,卻不曾拿出來幫你一幫,你恨么?”
她抬眸定定地看向弗兒,溫婉地說道:“你不必擔心說了實話,會讓我生氣或影響你我此次的交易。”頓了頓,馮宛想到這樣還不一定會使得弗兒直言相告,便哧地一笑,淡淡地說道:“哦,我又忘記了,你現在是宮中貴人,不再是我的小奴婢,不用怕得罪我。”
被她一激,弗兒昂起了頭。寒微的出身,費盡心機和手段,卻無法掙脫命運的那種無力感,被馮宛刻意的提醒都涌出心頭。她譏諷地說道:“原來夫人便是想知道這個?恨,我當然會恨!”她唇抖了抖,嘶啞地說道:“你那時總是說自己沒錢,可我知道,你有,你藏得深著呢。你明明有錢,明明幫我一把,救我母親一命只是舉手之勞,可是你沒有幫。夫人你說,換了你,你會不會恨?”
恨?她當然不會恨。她從小到大,都不會枉求別人的東西。更不曾覺得,別人擁有了,就要無條件地給予你,幫助你。
不止是她,天下的奴婢,大多都是這樣吧?主家的東西永遠是主家的。他給你是恩賜,你要感激。他不給你,萬萬不敢枉求。
一邊尋思著,馮宛一邊看著弗兒毫不掩飾的怨懟,又想道:原來她并不是古書中所說的那種擔米養仇人,斗米養恩人的人。她只是一個天生的白眼狼罷了,是那種你給她最多,她也不會滿足,你不給她,她也是記恨,逮到了機會就會報復的小人。
也許是馮宛提到了舊事,弗兒的聲音有點急促,臉色也有點發青。
馮宛想了想,又問道:“弗兒你識字,平素又心思細膩,善于察顏觀色,是個人才。”能得到馮宛的夸獎,弗兒昂起了頭,眼中閃過一抹興奮。
這時,馮宛好奇地問道:“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是自幼寒微,所識的字,也是偷學來的……”
不等她問完,弗兒哧地一笑,她傲慢地看著馮宛,冷笑道:“這話你也信?說起來,我的實情便是坦承了,夫人你也無法接受。”頓了頓,她湊近馮宛,神秘地說道:“夫人你聽說過,有生而知之的人嗎?”滿意地看著馮宛震驚的表情,弗兒高傲地說道:“不錯,我就是生而知之的人。不過三歲,我就發現很多字我只要見一眼,聽人說一遍,便會識得。那些字義,不用他人說明,我就能夠明白。而且,很多時候,我的心中會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它們讓我知道,我與身邊那些真正卑賤的庶民不同,我生來就不同,我可以高高在上。”
說這些話時,她的眼神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迷茫。似乎她“生而知之”的真正原因,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理不明。
馮宛確實震驚,她沒有想到,會從弗兒的口中得出這樣的答案。要不是她自己也是兩世為人,她簡直要哧之以鼻了。
見到馮宛被自己的話驚住,弗兒滿意了。她輕哼一聲,更加抬起自己的下巴。譏諷地說道:“現在夫人明白了吧?你也就是出身比我好一點!”
馮宛慢慢收回目光,她低下頭,尋思了一會才繼續問道:“那你,可有恨過馮蕓,恨過趙俊?”
她的聲音一落,弗兒便斬釘截鐵地回道:“當然恨過!”
馮宛低嘆一聲,點了點頭,她再次看向弗兒,認真地問道:“你在我老家時,便聽過我的名字,了解過我的,對不對?”
弗兒又是哧地一笑,她冷冷地說道:“夫人還真是健忘啊。你忘記了,你十三歲那年,曾經與我和母親相遇過。當時看到我們,你停下馬車,令人買了好些吃食給我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后,還載了我們一路。我便是那時識得夫人你。也是那一年,我家里越發貧寒,我走投無路了,便想到了善良溫柔的夫人你。于是,我守在你府門外,等著夫人你出門。可你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有時見到了我也像沒有見到一樣,一點也不顧我饑寒交迫的。沒奈何,我只能賣身到你府中,混一口吃食。”
馮宛蹙了蹙眉,弗兒所說的事,在她的記憶中很模糊。不過她知道,自己十三四歲時,正是母親纏綿病塌,一日不如一日時。那時的她,每次出門不是求醫問藥,便是請佛燒香,心中惶惶,哪時會去關注一個小乞丐?
不過聽弗兒這么一說,她就明白了。換了任何一個人,一直關注著另一人的舉動行事,自會對她的心性行為了解一二。這也難怪,上一世時,弗兒行事會那么投她的緣。
垂下雙眸,馮宛低嘆一聲,道:“原來如此。”
想來,一個人從三歲起,便明白自己與眾不同,便覺得自己出類拔萃,天生不凡。偏偏,她生在亂世,又是個女兒身,偏偏,這樣的世道總有著太多的無能為力,偏偏,蒼天一直跟她開著玩笑。她的與眾不同,天生不凡,并不能幫她擺脫貧寒,擺脫被人迫害,擺脫世人的白眼。甚至,她還要常年累月的面對衣食難繼,性命難保。那她的心中,定是憤世嫉俗的,定是對一切人和事都帶著偏激怨懟的。
而自己那時對她的幫助,在她的眼中,也是偽善吧?
她終于明白了,上一世時,受盡自己恩惠的弗兒,為什么在最后關頭毫不猶豫地對她下毒手。因為,在長年累月的怨恨中,她早就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叫良心。
見馮宛精神恍惚著,弗兒的眼睛陰了陰。下意識中,她伸手入懷。
她的懷里,收著一柄小刀。這是二天前,十五殿下賞給她。這次前來,十五殿下還特意提醒,讓她帶上的。
現在只有馮宛與自己兩人,只要自己拿出那刀,只要這么捅出去。
只要這么捅出去……
弗兒的手顫抖起來。
她這么一捅,毫無防備的馮宛必死無疑。她一死,衛子揚便會方寸大亂,那么,不管是十五殿下還是陳姓皇室,都會從中謀得一線希望。
……這恐怕是十五殿下最希望見到的事吧?
可是,做這事,對她有什么好處?在衛子揚的軍帳中,殺了他的婦人,自己也必死無疑。為了十五殿下,犯得著拼上自己一條命嗎?男人嘛,也不過是那樣!
想到這里,弗兒慢慢地松開了手。
這時,馮宛長嘆一聲。她這一聲長嘆,氣息綿綿,很久還在帳中回蕩。似乎,借由這個動作,她終于吐出了積在心胸間的郁氣。也似乎,她終于從一場噩夢中清醒過來。
慢慢抬起頭,馮宛向后一倚,把自己的重量全部放在塌上后,馮宛清聲喚道:“趙家郎君,請進來吧。”
一陣風吹來,趙俊走了進來。
他一跨入,便感覺到氣氛有異。先是朝馮宛定定地看了一眼,他又疑惑地看向弗兒。以目視她,無聲的詢問了一眼。趙俊見到弗兒理也不理自己,他心中暗哼一聲,恨道:也是個不知恩義的賤人!
趙俊在塌上坐好后,馮宛挺直了腰背。
她目光明亮地掃過兩人,紅唇一啟,緩緩說道:“還請兩位轉告十五殿下。”
在兩人專注地盯視中,馮宛含著笑,溫柔地說道:“十五殿下的話,馮氏都聽到了,也明白了。可是,十五殿下可知,這世上,還有情義兩字?”
她慢慢站起,暈黃的光線中,身姿娉娉婷婷,優雅高貴。
走出兩步,馮宛微笑道:“衛子揚將軍于我,不止是夫婦之義,更有知已之情,再生之誼。他既患難,馮氏萬萬不敢貪求富貴。便是有一日,如十五殿下所說的,他當了帝王,而我紅顏已老,君恩不再,馮氏也不會怨恨責怪于他。”
她轉過身,朝著趙俊和弗兒一禮,輕聲道:“時侯不早了,兩位請回吧。”
弗兒站了起來。
她臉色復雜地盯著馮宛。這時冷靜下來,她又有點后悔自己在這個時候,在有求于她的時候把話挑明了。
唇動了動,弗兒想說兩句軟話,到了唇邊,卻是一聲冷笑,她譏諷地說道:“馮夫人真真愚不可及。你與男人還說什么情義?殊不知他一轉身,就把你拋到了九霄云外了。等到馮夫人老了,他左擁右抱,任由那些年輕漂亮的姬妾羞辱你責罵你時,你會知道后悔兩字是怎么寫的!”
她說得斬釘截鐵,那眼神,仿佛看到了馮宛將來的悲慘結局。
馮宛微笑著,她直視著弗兒,緩緩說道:“人生在世,還需問心無愧。他現在對我很好,我必須還報于他。如果有一日真如弗姬所說,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弗姬,馮氏總不能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猜測,便對我心愛之人耿耿于懷,百般防備,傷他負他吧?
馮宛自不會枉想弗兒聽了這話有什么感慨。她朝兩人優雅一禮,微笑道:“兩位,請回吧。”
弗兒一哼,如旋風般一卷而出。倒是趙俊,他好不容易見到了馮宛,卻一直不曾與之交談。眼見馮宛催促得厲害,他神色復雜地盯了她一眼,提步走出。
就在與馮宛擦肩而過時,趙俊瞟了一眼去得遠了的弗兒,壓低聲音說道:“十五殿下是個有手段的人,你當心些。”
說罷,他越過了馮宛。
早就侯在一側的親衛目送著兩人的馬車離去,向馮宛說道:“夫人,這個趙家郎君,卻是個有心的。”
有心么?他所做的,不過是一種投資而已。說一句沒多大作用的廢話,給自己留個交情在那里,也許能得到一條退路。這買賣,何等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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