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宛哪里可能會出主意?她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跪坐著,雙手緊緊攏于袖中,仿佛害怕有個什么響動,就會驚醒趙俊一樣,一動不敢動的。
趙俊回頭看了幾次,見到馮宛這么一副膽怯氣虛的表情,心下涼了半截。
良久,他停下腳步。
又過了一會,他衣袖一拂,沖出了書房,直到他跨上了馬車,馮宛才走出書房。
見趙俊出門,眉娘連忙扭到馮宛面前,小小聲地說道:“夫人,夫主他怎么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沒有太多不安。從趙俊的罵聲中,她感覺到事情好象不大。
馮宛不想回答,只是搖了搖頭,便回到房中。
趙俊出去后,很晚才回來,回來時,身上帶著一股脂粉香和濃厚的酒味。
看來,他想不出應對之策,竟跑到紅樓解愁去了。他難道不知道,此刻他的態(tài)度也很重要,這般輕浮,陛下一旦知道了,會斷定他不夠忠心勤勉么?
陳容自是不會提醒,而趙俊,也仿佛真不知道。接下來,他又在紅樓泡了一天。
直到那天傍晚,他才洗了一個澡,青白著臉,慢騰騰地跨上馬車,向皇宮中駛去。
趙俊很快就回來了。
跨下馬車時,他腳步有點浮,也有點沉。
回到書房中,他直挺挺地躺在塌上,閉著雙眼,疲憊地吩咐道:“叫夫人來。”
“是。”
不一會,馮宛那輕緩的腳步聲,節(jié)奏地傳入他的耳中。
接著,馮宛溫柔地喚道:“夫主,你找我?”
趙俊慢慢睜開眼來。
直直地看著馮宛,好一會,他干澀地唇才動了動,“宛娘,”他的聲音很啞,“我拒絕了。”
他露出一個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啞聲說道:“我不會去戰(zhàn)場。”
對上趙俊那痛苦得幾乎扭曲的臉,馮宛輕聲說道:“夫主?”
她才開口,趙俊沉悶的聲音繼續(xù)傳來,“于兵家事,我實一無所知,真到了戰(zhàn)場,只會顯出無能……我找了一個借口,說不愿意出征時,五殿下惱了,他說我是舍不得都城的溫柔鄉(xiāng),罵我怕死。”
他臉頰的肌肉狠狠地跳了幾下,艱澀地說道:“嫵娘,好不容易讓陛下和五殿下對我留了意,我又讓他們失望了。
馮宛沉默著。
在她的沉默中,趙俊重重地閉上雙眼。
他一動不動,呼吸沉重,眼角濕潤。
馮宛也一動不動,她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寬大的衣袖在風中輕輕飄動。
直過了良久,他沙啞的聲音才再次傳來,“便是膽小,便是貪圖安逸,我畢竟是驚動了陛下的人,他們也都知道,我軍事才能不下于衛(wèi)子揚,還是可以造就的。宛娘,你說是不是?”
他在自寬自解中,想得到馮宛的肯定。
馮宛點了點頭,輕聲道:“是。”
這一次,她的安慰,并沒有解除趙俊的煩惱,他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奈何,奈何!”
長嘆中,他揮了揮袖,示意馮宛退下。
接下來的幾天,趙俊一直呆在府里,足不出戶。
而在他沉悶休息的當口,北方的軍情是一日一變,開始還只是二三個族合擊陳國,到得后來,連另外兩個大族也蠢蠢欲動!
陳國開始了緊急動員,無數(shù)將士奔赴前線,宿將名帥全部領命出征。
戰(zhàn)爭的陰影,開始籠罩在整個都城上空。
這一天,馮宛照例從外面轉(zhuǎn)了一圈才回來。馬車剛到府門口,她便聽到一個傲慢的聲音清脆地傳來,“趙俊,怎么你那妻子還不回來?本公主很想她呢。”
是大公主的聲音!
她怎么到了府中了?
馮宛有心避開,奈何這時馬車已經(jīng)駛入府門,一個婢女已在歡喜地叫道:“夫人回來了。”
聲音一出,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盯向這邊。
馬車停下,馮宛緩步走下。
看到馮宛走來,大公主的四白眼中,露出一抹得意來。她朝趙俊使了一個眼神。
趙俊暗嘆一聲。
看到馮宛走來,他清咳一聲,慢慢說道:“宛娘。”
馮宛停下腳步。
這時,趙俊的聲音提高了些,他蹙著眉頭,溫言溫語地說道:“宛娘啊,大公主來了,你沒有看到么?怎么還不向她行禮?”
行禮?我不是還沒有來得及么?
趙俊一開口就指責,都是做給大公主看的,所以,他不等馮宛反駁,已沉著臉繼續(xù)說道:“還愣著干什么?大公主剛才發(fā)話了,你在這里給她磕一個頭,給自己甩一個巴掌,以往的事就一筆勾銷,她也不想計較了。”
說到這里,趙俊的聲音有點緊張,看向馮宛的眼神也有點急迫。
他是知道馮宛性格的,這樣地屈辱,只怕他這個太過看重顏面的妻子受不了。可是,大公主的意思很明了,她真是想這樣出了一口氣,便把以往的事全都揭過的。
對于趙俊來說,馮宛一個婦人,只是這樣折損一下顏面,便能與一個公主和好,實是難得的好事。她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在趙俊一連串地說道中,馮宛的腳步已停了下來。
要她給陳雅磕頭,再甩自己一個巴掌,便揭去以往的恩怨?
恩,以陳雅的性格,自己如果真這么做了,她倒有可能見好就收。畢竟,上面也有替自己說話的人不是?再說了,自己與大公主這樣鬧著,大公主想見趙俊也不方便,遠不如和好的好。
只是,陳雅并不知道,自己與她之間的恩怨,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揭過了!趙俊也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為了他,而折損半分顏面了!
因此,趙俊的聲音一落地,眾人嗖嗖盯來,嫵娘掩唇暗笑中,馮宛卻是一動不動。
她衣袖當風,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白嫩的頸項挺得筆直,美麗的眼睛靜靜地瞅向大公主,瞅向趙俊。
慢慢的,馮宛嫣然一笑。
眸光蕩漾著,馮宛看向大公主,淡淡地說道:“大公主親臨寒舍,便是為了此事么?”
她嘴角一揚,眼底不見笑容,“妾于往昔,是有得罪大公主處。可是公主殿下難道不知,妾雖不才,好在也是一個主母……妾怕妾那個耳光扇下去,這趙府里,便再也沒有妾的容身之地了。”
她的聲音溫溫柔柔,輕細緩慢,完全是在跟大公主解釋。
趙俊可不耐煩聽她的解釋,他眉頭一蹙,聲音一提,厲聲喝道:“叫你跪你就跪,不過一個巴掌而已,你說這么多干什么?快點按大公主說的做。剩下的事,有為夫替你擋著!”
你趁我擋著?
聽到趙俊的話,馮宛差點失笑出聲,她跟了他那么多年,還真沒有見他為自己擋過什么事。
淡淡地抬眸,馮宛似乎沒有聽到趙俊的大呼小叫,她靜靜地看著大公主,雙手攏于袖中,衣帶當風,飄逸無比的微笑道:“那一日,太妃娘娘曾經(jīng)說,要我多到宮中走動走動。大公主若是不嫌棄,妾愿與公主一道入宮。”
這話就不簡單了,它是沉甸甸的威脅!眼前這個婦人,在用太妃來威脅自己!
大公主那雙過大的四白眼,這時瞪得滾圓,整個面容,越發(fā)顯得兇厲!
她狠狠地瞪著馮宛,手在不知不覺中,按上了腰間的馬鞭。
感覺到大公主那無法壓抑的怒火,趙府眾婢妾同時退后一步。
可出乎她們意料的是,明明憤怒到了極點,明明按在馬鞭上的手,青筋都暴露了,可大公主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只是喘氣,不見動作。
馮宛還在微笑地看著大公主,她自是明白,大公主為什么要忍
陛下圣壽后,她因自己的事,一直被關禁閉,直到現(xiàn)在才被放出來。一出來就找到趙府,那是想跟自己算帳了。可這口帳是不能亂算的,一不小心讓太妃太后知道了,又是一場禁閉。
更何況,上次在金弘寺中,她驕橫跋扈,得罪了寺中大師的事,已傳遍了貴族圈子。那些同齡的女郎們當面不說,背地里,可都是在說什么士子們提到惡婦,必有她大公主,還說她將是第一個嫁不出去的公主什么的。
因此種種,行事任性的大公主,自是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忍一忍。
大公主直直地瞪著馮宛,瞪著馮宛。
她眼睛本來就大,本來就有點外突,這一瞪得狠了,整個眼珠子都像要脫出來了。這時刻,連趙俊也看不得她這兇厲的模樣,連忙低下了頭。只是他在低下頭的那一瞬間,狠狠地瞪了馮宛一眼。
一陣壓抑的沉默中,婢妾們受不了,又向后退出一步。
這時刻,真正自在的,只有馮宛了。她依然淡笑著,依然廣袖飄拂,衣帶當風,楚楚有隨風而去的飄然之美。
又過了一會,大公主磨牙的聲音傳來,她恨恨地說道:“很好,很好,馮氏阿宛,我記下了。”
說罷,她惱怒地瞟了趙俊一眼,抽出馬鞭,在婢妾們控制不住的低叫聲中,朝著虛空狠狠一擊,喝道:“我們走!”
她帶頭沖出,轉(zhuǎn)眼間,一行人上了馬車,沖出了趙府大門。
幾乎是大公主剛出府門,趙俊便暴喝道:“馮氏阿宛!”他瞪著她,喘著氣叫道:“你好大的膽子,好大的氣魄啊!”
他大步走到馮宛面前,鐵青著一張臉冷喝道:“敢情你宛娘還是一個金枝玉葉不成?磕頭自掌這種事,你是寧死不從?”
他伸手緊緊地扣住馮宛的手臂,剛要向里面拖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轉(zhuǎn)眼間,那腳步聲沖入了府中。這是一個糧鋪的掌柜,他的圓臉上都是大汗,一看到嫵娘,便嘶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朝庭說前方糧草緊張,我們的糧食得一粒不剩地征走,以支援北軍。”
什么?
那掌柜的滿頭大汗,嘶叫聲也很響亮,可不管是嫵娘,還是趙俊,都用了一息才消化他的話。
嫵娘最先反應過來,她急急沖出,尖聲道:“怎么會有這種事?你從哪里知道的?什么時候開始征?快快,把糧食全部拉回來藏起!”
她的叫聲一句比一句高,說得又急又快,直震得眾人的耳朵嗡嗡作響。
那掌柜的搖了搖頭,嘶啞地說道:“來不及了,士兵們就守在糧店外面,說不定現(xiàn)在就已開始搬糧了。”
幾乎是他的聲音一落,三四個嫵娘手下的掌柜小二,亂哄哄地跑了進來。他們汗流滿面,臉上全是惶急。一見到嫵娘,幾人同時叫道:“他們拉糧了,怎么辦?”“主子,你快想想辦法,我們實在擋不住他們。隔壁的牛叔剛叫出不肯,一個將軍長戟一揮,便刺了他一個透心涼。”“主子,怎么辦,怎么辦?”
這些人的叫聲,亂七八糟的同時傳來,吵嚷聲擠破了整個院子。
聽著聽著,嫵娘臉色蒼白一片,她騰地轉(zhuǎn)身沖向趙俊,拉著他的衣袖,急急地說道:“夫主,夫主,這可怎么辦?那些糧,是我們最后的財產(chǎn)啊。”她說到這里,想到這半年來執(zhí)家的辛酸,不由抱著趙俊的大腿,放聲大哭起來。
趙俊被那句‘是我們最后的財產(chǎn)’提醒了,他青著一張臉呆在當?shù)亍?
不知不覺中,他放開了錮制馮宛的手。
雙手連搓,趙俊踱了幾步,走到幾個掌柜面前,細細地詢問起來。
不問還好,這一問,他是臉色越來越難看。原來,那些軍卒們已一連砍了十幾顆糧商的人頭了。朝庭已然下令,凡是糧草,無論店家背景如何,一律征收。便連兩個殿下開的糧店,這時也乖乖的讓朝庭把糧食收了去。
連殿下也這樣,那他這個小小的官員,哪里入得了那些軍爺?shù)难郏?
可是,正如嫵娘所說,那三家糧鋪,是趙府最后的財產(chǎn)啊!是他所有的花銷,應酬,是實現(xiàn)他雄心壯志的后備啊!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朝庭把糧征了去啊!
想到焦頭爛額處,趙俊突然想到了馮宛。他急急轉(zhuǎn)頭尋去。
這一轉(zhuǎn)頭,他對上了腰背挺直,已無聲無息地走出老遠,眼看就要跨入房中的馮宛。
看到她,趙俊連忙叫道:“宛娘!”
他幾個箭步?jīng)_到她身后,叫道:“宛娘!你快想想辦法!”
叫著叫著,他伸手撈向她的衣袖。
他撈了一個空。
手放在門柄處的馮宛,停下腳步,慢慢轉(zhuǎn)頭。她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趙俊,對著急紅了眼的他,她櫻唇輕啟,優(yōu)雅而冷漠地說道:“夫主,我們和離吧。”
在趙俊急速退后一步中,馮宛抬眸定定地看著他,表情冷得出奇,“嫁君二載,不曾有孕。又因自重顏面,數(shù)次違拂君意。我們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