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心顏用力的一甩衣袖,跨過那高達兩尺的門檻,慢慢步入這神秘如斯的鬼谷門。
洪鐘也在此刻突起。
是連續(xù)的八響。
聲音沉穩(wěn)且厚重,破云裂霧,在高遠闊大的群山之間、遠遠的傳開了去,回聲嗡嗡不絕,如幾千百鐘聲,波浪迭迭般迫將過來。
八聲金鐘,正門大開——
秦心顏腦中的靈光一閃,突然想起,爹似乎有跟自己提過,不論何門何派,只要是萬歷的門派,門規(guī)中都有這么一條,當?shù)弁跤H來拜謁,當以此禮迎之。
帝王……
秦心顏突然想笑,喂,你這叫什么?
真沒想到,一向世外脫俗的鬼谷島,幾時候變得這般循規(guī)蹈矩起來了啊,上門的殺神也按規(guī)矩來,再說,自己還沒登基呢,就是登基,也該輪無錚或是昭雅啊,自己頂多來輔政而已,也值得被施這么大的禮咩?
越想,卻越覺得好笑,好笑得諷刺,忍不住仰首長聲大笑。
秦心顏的笑聲如利劍萬柄,四處飛射,在廣闊甬道上遠遠劈開,將那些聚攏來的云霧再次迫散。
迫散的云霧的盡處,甬道的盡頭,現(xiàn)出肅然而立的,是一麻衣男子。
他的身后,是清一色的黑白兩色的拱橋樓閣,軒敞亭臺,廊臺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簡練霸氣,姿態(tài)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鋪成九宮圖案,一路延伸至樓臺深處,院子里面一株梅花,長得茂盛如斯,褐色枝干道勁伸展,高山上,本就氣候寒冷,在這個時節(jié)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樸的連幅的長窗,隱隱泛著熒光,廊下垂著燈焰微青的八卦長明燈,直線般一字排開垂天而來。
一切如前。
卻應當已永不如前。
秦心顏極緩極緩的笑了一下,一絲笑意也無的眼睛,盯著那男子,道:“何墨深,別來無恙否?”
中年男子微微俯身,“我自然是好的,弟妹。”
“不必這樣叫我,安奇他……”秦心顏看了他一眼,道:“你直接喊我名字便可,你難道沒有發(fā)覺,我也是直接稱呼你的大名的嗎?”
“也是。”何墨深笑。
但是秦心顏卻覺得,他還不如不笑,這人難怪是能夠被一個國度的人所奉為靈佛的,笑比哭難看,還不如一直都僵尸木頭臉,反而看起來比較高貴冷艷。
“今日我來,你們想必都知道為什么,念在昔日你曾經(jīng)幫過我,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們一個個的攔著,讓我血濺五步或者你們血濺五步。”
何墨深不動聲色的聽著,他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微微的搖晃。
“第二,讓我過去,讓我親口去問你家?guī)熥妫@究竟是為什么?”
秦心顏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滿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韻,毫無煙火氣,似乎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而是來探討修行的。
何墨深觀察著她的表情,隨即垂目,道:“秦姑娘有所不知,我家?guī)熥?
早已于去載羽化,您,怕是見不著了。”
“哦,口誤,我是來見你家鬼谷子師父呢?他老人家我去年才見過,健朗矍鑠,不會也羽化登仙了吧?”秦心顏那本是調笑一般的語氣,卻透出她懶得掩藏的諷刺之意。
“他老人家自然在的,”何墨深伸手捋了捋他的胡須,道:“自打那一次他承蒙落擎川所邀,出門回歸后,便開始閉關。而且他閉關已有許久,就連我,也未能得見。”
“哦,”秦心顏攏手袖中,笑吟吟道:“何墨深,我沒心情和你在這有謙有讓的廢話,你給我個準話,是打是殺是圍攻還是怎樣?反正今日我便只剩下一口氣,爬也要爬到你那師父跟前,哦,我應該叫鬼谷子先生,和這一位世外高人說說體己話兒的。”
她特意將世外高人四個字咬的極為重。
“師弟妹,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倒是跟安奇有幾分像。”何墨深卻不答她的話,只微笑道:“當年,我家?guī)煾冈谥T位弟子中挑選下山人選,選的是安奇,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不會就因為安奇是皇親國戚吧。”秦心顏諷刺的一笑。
“你說對了。”何墨深垂目,平靜的道:“他在島上的時日,還真不算長,有些事,他還未完全知道……不過,我門中有最重要的一條鐵規(guī),我這棄徒都曉得,你想必也能參透幾分。”
“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出身,不論功成名就以后是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不得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秦心顏譏誚的看他,“可是,覬覦大位的并非安奇,是我,為何受到懲罰的要是他?”
“我說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何墨深負手而立,山風之中,衣袂獵獵,“在安奇入門之前,我還在,雖然我年少輕狂,不屑于此,但我還是在門內(nèi)的。猶記得,那時,師祖曾經(jīng)給我鬼谷門人的后續(xù)命運承繼做過推演,得出的結果是必有弟子踐極九五——你知道的,這對于立誓永不染指皇權,并極重聲名的本門來說,不啻于毀滅性的打擊,一旦有弟子違背了這條鐵規(guī),鬼谷門有何面目、再去面對天下人?有何面目,再以世外仙島自稱?”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特意選了安奇?他對武陟國的皇帝老兒有滅門之恨、有血海深仇,他是定然不會問鼎皇權的。”秦心顏若有所悟,慢慢道:“哦,原來如此,可是,你們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嗎。”
“我就說到這里了,以你聰慧,若還有什么不解的,你去問我門師祖吧。”何墨深卻是讓開了身子。
問你家羽化登仙的師祖?靠,你這是在咒我死。
秦心顏看他一眼,突然道:“那,這經(jīng)過,你有沒有參與?”
“師門的事,雖然我是棄徒,但是我若說與我無關,這種話,我是萬萬說不出口的。”何墨深的語調平緩,“所以這個問題,你何必問我呢?”
秦心顏轉身便走,只是,她不認識路,只能一直向前,但是,師傅的房間,顯然不會在最外面,果然,映入眼
簾的,是一雅居。
看著清淡素雅,想必,應是安奇的其他師兄弟的居所。
只是,外界傳聞,鬼谷老人只有二徒,安奇與李思郝,這樣看來,要么傳言不實,要么,就是鬼谷門人刻意的低調與神秘使然。
一冰冷男子,冷然的立于軒門前,注視著這一位“不速之客”施施然而來。
他身后的長劍不擎自鳴,輕響不絕。
秦心顏對他沒有善意的露齒一笑,很溫和的道:“你好。”
然,那人回過頭來,卻是狠狠瞪著她。
“如此有殺氣的眼神,你莫不是認識我?還是說,想殺了我?”秦心顏看向他,不畏不懼。
那人看著秦心顏,并不意外被看穿心中想法,半晌,他咬牙切齒道:“門規(guī)有令,無論何種情形下,不得對天命的帝王有任何傷害,而你若死了,安奇定然也會氣絕,門規(guī)同樣有言,不得染上同門子弟鮮血。所以,我不會殺你。”
秦心顏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門?安奇是安奇,我是我,你不必那么慈悲,你又不是菩薩,做什么壓抑著呢。來吧,我人在這里,你盡可以一泄憤怒。”
“安奇視你如生命,你,你這女人,休得害我成為不義之人。”他的語氣頗為不甘。
“是嗎?哦,那還真是我的恥辱,要去禍害你。”秦心顏微笑走開,走出好遠,聽見身后“咔嚓”一聲,驚天巨響。
掀起眼皮,看見身后一道巨大的裂痕,風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腳下,裂縫越來越大,兩側黑白卵石齊齊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風一吹,立即散了無跡。
喲,這人還是個爆裂脾氣啊,不過,任你有登天能耐,卻只能拿地面出氣,熱愛門規(guī)的鬼谷門弟子,真真可憐。
不過武功……
這鬼谷門下的,實在是越練越強啊……
不知道長流門下的弟子,是否比的過呵……
秦心顏搖搖頭,收起自己的八卦之心,一抬頭,卻看見慈眉善目,靜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另外一人。
這個人看起來,怎么說呢,依舊是冰塊,不過,看著似乎多了幾分威嚴之感,莫非,是個頭頭?
不過,這個人,卻感覺有幾分熟悉。
他微微染霜的鬢發(fā),裝點的是歲月的痕跡,而這些身在云天之上,圣門中人,也終不能抗拒時光的侵蝕。
那么命運呢?
裹挾在命運輪盤中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沒能逃脫?
秦心顏的問話,開門見山:“整個計劃中,幫助李思郝,順道還跟賀蘭宸保持聯(lián)絡,讓整個計劃一氣呵成的,就是你吧?”
男子卻只是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悠悠嘆道:“天意……天意,終究是逃脫不開……”
他微微側身,也讓開了道路,道:“師父一日沒有逐安奇出師門,安奇言之鑿鑿的誓言便會一直都生效,故而我們是永遠不會對姑娘出手的,姑娘,你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