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老人已經敲了四更,窗外的天空中沒有星星,一輪圓月孤獨的披著輕紗,與我安靜的相望。
從德匯樓回來時十三爺已經在屋里等許久,他拿了一盒月餅給我道:“宮廷御廚做的,四哥覺得好吃要我帶一些給你,宮里忙他不能出來了。”
“十三爺,十四爺是不是被囚禁在湯山?”我揮手打落了那一盒月餅,重重的從他手中掉落,有些躺在地上,有些滾向四處。
“誰跟你說的?”十三爺看向昭兒。
“他們哪里敢吐露半個字,是我在外面聽到的,”我看著十三爺,“一個總兵敢欺壓到王爺頭上,十四爺,竟如此被人恥笑,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們怎可這樣不年兄弟情誼?”
“大鬧靈堂,唆使仁壽皇太后不接受冊封,甚至聯合大臣質疑先帝遺詔,”十三爺一件件悉數著阿星的罪狀道,“暮念,你叫四哥如何能做到放他離去?若是你,你會放任他嗎?攸關大清江山社稷穩定的事,四哥怎會含糊。”
“江山社稷,”我頹然無力坐回椅子上道,“你們這般是為了江山社稷,還是因為那個皇位?”
“暮念,這么多年了,你該是了解四哥的,”十三爺好像有些生氣了道,“如今你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難道真如四哥所說,心里只能容得下十四弟了。”
他知道,他知道可為什么他還要如此阻止我跟阿星在一起,他知道可為什么他還將我困在這里?
“我要見四爺。”我道,“不,十三爺,請你稟告皇上,我要見他。”
“暮念,我早說過你太過固執,你執意如此只會讓情況更加不好。四哥,這么多年的關心和嬌慣,還不能將你的心改變么?”
“他已經如此的活著,還能有更壞的情況么?皇上的恩情暮念銘記,但是我早已告訴過他,暮念不會改變。”我轉頭望向外面的月亮道,“十三爺,請告訴皇上暮念在等他。”
就這樣望著如那晚一般的皎潔的月亮直到四更,外面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還有衣服摩擦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他走進房間時窗外的月亮影進了云霧里。
“你要坐到何時?”他披著黑色的外袍進來,“我不過要他待在湯山,并沒有限制他什么。”
“那范總兵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脖子已經僵硬,我慢慢的轉過頭道,“你是皇上,你答應過我放他自由的,怎可食言?”
他猛地跑到我前面將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與他對視著,他道:“皇上,你還知道朕是皇上,你為他流淚,為他生病,為他連生死都不顧,可是你為朕做過什么?朕這般容忍你,你回報朕的是什么?質問,回避,還有冷漠。”
捏在我手臂上的力量突然加重,強迫和啃噬突如其來,我緊咬著牙關捶打著推開他,但是他的力氣這樣大,好像要把我折斷。
根本就毫無可能抵抗他,我放棄了掙扎,背部的脊椎抵在桌子的邊沿磕得好痛。他又突然停止了,沉重的氣息呼在我的臉上。
他看著我,似乎要透過眼鏡將我徹底的看個清楚,我閉上眼睛道:“我們到底誰錯了?為何會這樣,求你放我走吧。”
“聽著,朕知道了,你心里容不下別人了,”他突然冷笑了道,“但朕不會放了你,更不會放了他。你們永遠也別想再見。”
永遠也別想再見……
我同阿星永遠也不能再見,那個月夜爽朗大笑的男孩,那個同我許下諾言的男子,那個我心系了二十年的戀人,就如此不再出現在我的世界里了。
心臟像被一只手握住揉捏著,呼吸都覺得疼痛,阿星,我等了你如此久,為什么就是等不到與你執手的那一天?我念了你這么久,為什么就是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我寧可負了天下人,為什么還不能與你廝守?
我的病如狂風驟雨突然襲來,躺在床上已經幾個月,他沒有再來。雍正三年的冬天依舊寒冷如冰,我的新年是一個人度過的,以前過年我和媽媽兩個人一起吃年夜飯,媽媽總說不像過年,要是她知道我一個人過年,不知道要怎樣傷心去了。
十三爺到處找大夫給我看病,用藥也是最好的。我勸十三爺不要在忙活了,只要他能求得四爺答應我,放我離開,我就能好了,他卻只說我是出不去了的。
歐陽熹洲不肯再給我看病,我的絕望讓他嫌棄,他道此后不再管我的死活。玉兒和小姨常來勸我,只是那湯藥我真不是故意吐出來的,沒辦法總覺的它們惡心之極。
小姨見我連飯都不怎么吃了,總是想方設法的讓我吃些東西。
“小姨,我不想吃,等一下又要吐,我難受。”我看著她從府里帶過來的桂花糕,很想吃些安慰小姨,但是一看到它們我就沒食欲,胃液又在翻江倒海似地滾動。
“平日里的東西你都不吃不打緊,今日這桂花糕你可不能不吃?你先嘗一口,吃過你就知道了其中的寓意了。”
我疑惑的看著小姨意味深長的眼神拿起一塊桂花糕吃了一口,口感很好帶著香味,又不油膩,便將一整塊都吃完了。
“如何?”小姨問。
“口感很好。”我道,又拿了一塊給站在旁邊乖乖的看著盤中的桂花糕的弘曉,他才三歲卻比平常孩子懂事。十三爺說連四爺都夸了他,還要他以后跟皇子們一起念書。
弘曉看了一下小姨,待小姨點了頭,他才接過我手中的桂花糕道:“謝姐姐。”
三十多歲的人在古代已是老人了吧,竟然被他叫姐姐,有些覺得好笑。不過古代的輩分確實不好怎么說,就說康熙的那么多兒子,最后穆嬪生的二十四阿哥比現今皇上小了三十八歲,以前在寧壽宮,穆嬪帶著小阿哥來給太后上香,正好碰上四爺來了,小阿哥奶聲奶氣的叫四爺四哥哥,我差點失禮的笑出來。
“你最近怎么總是走神,我剛剛說的話你可有聽?”小姨輕推了我一下。
剛剛想輩分的事去了,還真的沒聽小姨說什么,我木然的看著她。
小姨嘆了氣道:“哎,你喲,我問你吃了這桂花糕就沒想起什么?”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難道這桂花糕我以前吃過,或者它有什么故事?
“想來也這么多年了,你自然忘了。不過你小時候總盼著你娘回來給你做桂花糕吃,你娘出去了幾年回來,你還是能吃出她做的桂花糕。”小姨笑道。
我娘,不是應該說是伊爾根覺羅·暮念的娘,她來京城了么?小姨是幾年沒見了我以為我變了,所以沒懷疑我,可是當娘的會不懷疑我嗎?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是最了解的呀。
“娘來京城了?”
“昨天就到了,今日一早進了宮,你阿瑪遷任云貴總督,特地來京城謝恩的。”小姨拉了我的手道,“也是萬歲爺想的仔細,看你這樣他也擔心,盼著你見了親人會好些。”
這些事我最不想要小姨知道的,我只希望小姨把我當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子看,就如我剛到十三爺府上時她說的那樣。但她也是個聰明人,我這般樣子騙了她那么久已是不易了。
“小姨,他們會來見我嗎?”其實這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不是四爺精心安排的,哪有父母來了都不見自己的女兒的。
“瞧你這傻孩子問的,昨日夜里才到,今早進宮里才沒來見你,等下尋了空定是要來的。”
我尷尬的笑了兩下,我倒是希望他們不來,如果發現我不是他們的女兒我該怎么解釋,就是沒有懷疑,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不知道要怎樣傷心。
“小姨,我今日好了許多,要昭兒幫我更衣吧,不然娘見了又要擔心了。”我掀開了被子叫昭兒進屋里來。
“你呀,早想著姐姐會擔心就不會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了,都瘦成這樣了,哪是穿幾件衣服能掩飾的。”小姨扶我起來,弘曉見昭兒沒進來,跑了出去,想是去叫昭兒了。
果然,沒一會兒昭兒就跟著弘曉進屋來了,跟著小姨在柜子里幫我尋了一套水紅的袍子,我道:“小姨不是說我瘦了,那多穿幾件不就顯得胖了。”
“看你那臉蛋就知道廋成什么樣了,你就等著姐姐說你吧,多穿幾件也逃不了。”小姨笑道。小姨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肚子有些微微凸起,看著她幸福的樣子,我想到自己本來和阿星也可以這幫幸福的,可是他,當年他毀了一切,當年的恨意的種子不知不覺從心里長出了。
等我們換好衣服,外面就傳來聲響,昭兒走到門口,好像被什么驚嚇到,又立即行了禮:“主子吉祥。”
他來了?
他走進來時滿臉的疲憊,想來是早朝時又有大臣給他出難題了。他眼角的細微的皺紋亦如此明顯,原來我們都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原來已經這么些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樣的感覺,但見到他后我發現自己竟不能像想象中那樣恨他,只因為他如我一樣困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跟著他進來的應該就是暮念的父母了,果如小姨以前說的,我阿媽是個高大英俊的人,我敢肯定他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肯定超過幾位阿哥之中相貌最好的九爺,而我娘,時光讓她似乎只是讓她的氣質變得溫和了,以前小姨說我娘是個倔強的人,現在看來她簡單的發髻,淡藍的衣服,從頭到腳都是淡雅的。
他們看到我時都是詫異的眼神,我以為他們發現了什么,后來才明白,自他進來我都是坐在那里仰頭望著他,還沒行禮,他們應該是怕我得罪了他們的皇上。
我起身行了禮,他上前做到我旁邊的椅子上,要大家都坐。
十三爺隨后進來,扶了小姨坐下。我走到里娘身邊坐下,本來就有些跛腳,近來生病了又有些氣虛,幾步的路竟讓我費了好些力氣和時間。
坐下來看到娘盯著我的腳看,眼中還有些淚水,我心里頓時難過了,很是愧疚,拉了她的手對她微笑,她才晃過神來看著我。
我看向他,才發現他也一直看著我,想來我走過來的時候他也這樣看著的,眼神中滿是探究和失望。
“多謝皇上照顧臣的女兒,既然念兒沒有在京城嫁人,臣想將他帶在身邊,也免了夫人掛念。”阿瑪起身行禮道。
他們倆肯定知道了我和皇上的關系,阿瑪既然這樣不顧個人向皇上提出這個要求,想來是真心為暮念好的。
昭兒端了茶水上來,給每個人端了一杯水在桌上,從端給皇上到我這里,屋里都靜悄悄的沒人說話,連昭兒放水杯的聲音都聽得到。我想上前扶起阿瑪,可是娘拉住了我的手,搖頭示意我不要動。
端好水,昭兒正退下去,他突然對著退到門口的昭兒道:“收拾好一間客房出來。”
昭兒點了頭下去,他才道:“暮念想要個名分,朕可以讓她自己挑……”
我上前跪倒阿瑪身邊道:“皇上,阿瑪和額娘年邁,暮念希望能在身邊照顧他們。”
我可以感覺的到他灼熱的目光射到我身上,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我,他在恨我。多年后我也在想我做出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離開京城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還是我又一次只想逃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