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命人將自己擡進了廚房的閣樓。這裡的窄小令她很少有機會光顧, 可是她知道,這地方是唯一不同於紫薇城的清淨之地,更是裝著他的良知, 她呵護備至, 終究敗給了詛咒。
她應該也恨華族, 可惜她恨不起來, 她知道當年的罪, 不應該由華族承擔。
沐七說,這裡還有一把古琴和笛子,於是長公主特意跑來緬懷, 她很久沒有聽到笛聲,不由自主地想, 他真的離開了?
思及此, 長公主默默地落淚。原來她還是愛著那個弟弟, 事已至此,總要有犧牲的。
長公主望著窗外的鼓樓, 那個英姿颯爽的男孩,挺拔佇立,絕世無雙。記憶中,他轉過來,沒有戴著面具, 而是一張稚嫩溫暖的臉。
“啪——”臥榻的暗格有個機關, 長公主很熟練地觸碰開關, 她從裡面拿出來一張鐵皮面具, 面具的內面藏著厚重的罪惡感。這麼多年, 她未曾想過吐露皇家秘事,剛纔差點她就告訴了七美人, 她還是怕,這烙印牽制她,埋葬她,毀了她……
甯皇很顯然不想回答,他有意避開沐七的疑慮,也是想給沐七找機會脫罪。問華族的事是死罪,只有長公主有資格提起,紫薇城其他人倘若犯上,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
“皇上,她是妾身的救命恩人,我不奢望自己也能救她,只是想知道她的死活,僅此而已。”甯皇抽身起身離開,沐七趴地上跪著嚷嚷。
“朕會念在她救過你而留個全屍。”甯皇的口吻異常冷漠。
“她死了?”沐七一激動,爬起來質問,“她真的死了?”
甯皇側目而視,不怒自威。
“甯皇就是甯皇,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你不分青紅皁白地殺人……”
甯皇打斷沐七的控訴,“朕殺人,何曾需要理由?沐七,你少得寸進尺,朕對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所以你打算也殺了我?”沐七瞇著眼,輕視甯皇,“我以爲你有多英明神武,哼,現(xiàn)在看來,不過如此。如果你好好調查,一定查得出來我們沐家究竟是不是勾結異族造反,可是你不查,你首先就把人抓起來殺掉,然後再軟禁沐家,隨便找理由罷了我爹的官職,然後我還得感謝你,謝謝你饒過他們。”
緩了口氣,沐七繼續(xù)怒斥,“你以爲我不知道,其實你早就想除掉我爹,所以你纔會一次又一次地害死我的姐姐們,我真是傻,竟然會選擇相信你,我怎會相信一個冷血無情的男人,我真是傻,我真是……”
除掉沐忠廉是事實,甯皇不必爲自己開脫,可是害死沐家姐姐們,他似乎有冤要申,然而這個節(jié)骨眼,他說多錯多,索性認了,什麼都不解釋。
他又惹惱了這個女人,甯皇反而生自己的氣,只是他不願在任何人面前顯露自己的心思。他更不願承認自己被一個女人而牽制所有的喜怒哀樂,因此他忍著,他藏著。
暴風過後,趨於平靜,沐七仍然啜泣。甯皇沒有離去,狠話說了,可是他的雙腿不聽使喚,想一回頭,瀟灑地走,無奈他瀟灑不起來,他就想啊,找機會接近沐七,挨著她,抱著她,親著她,吻著她。
沐七的雙肩微微抖動,甯皇趁機靠近,一雙手從身後延伸胸前,慢慢地收緊雙臂。
“朕想殺你又捨不得。”雖是威脅的狠話,卻夾雜了一絲溫情,這是屬於甯皇的“情話”,透著一股子血腥味兒。
“你,你無賴。”沐七反應過來而掙扎,可是甯皇越發(fā)地用力,乾脆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面對自己。
“無賴一詞用在朕身上,你覺得合適嗎?”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的皇上,怎會和市井無賴之徒混爲一談,沐七對他的評價有失公允,甯皇像個不服氣的年輕小夥,莫名地跟她較真。
他是在意她對自己的看法,像個初入歡場的生手。
陡然,沐七鬆了手,放開甯皇,她不是無理掙扎,也不想要求甯皇一定要賣個人情給她。
“你說得對,你是一國之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一個微不足道的異族女子。”沐七的面容很凝重,態(tài)度也轉了個大彎,“皇上,妾身無所求,既然皇上念在她救了我的份上留了全屍,可否好人做到底,成全妾身爲她收屍。”
泛紅的淚眼,婆娑動情,她是真的傷了心。甯皇巍然不動,靜靜地注視她,看著她的柔情,她的一切,在他眼裡,乃至心裡,如此平凡,又不凡。
“你跟她很熟?”
沐七搖頭,“不曾見過,想見而沒機會。”
“她爲什麼救你?”
“實不相瞞,我也很好奇,聽大嫂說,她曾經(jīng)想見我。”
“爲什麼?”
沐七嘆口氣,繼續(xù)搖頭,苦笑地說:“我也很想知道。”
甯皇轉身,臉色陰鬱,語氣沉重說道:“朕不希望你和華族有半點兒關係。”
“就因爲他們會詛咒?”沐七冷笑,“無稽之談,這世間根本沒有詛咒。所謂的詛咒,絕大部分都是負面情緒影響了心理變化,在不平衡的狀態(tài)中,潛移默化地將詛咒強行和生活關聯(lián)起來,如果能夠跳出來單獨看清本質,就不會再被詛咒牽制了。”
甯皇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他反而不屑地問,“是誰告訴你關於詛咒的事情?”
沐七一時語拙,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是長公主從頭到尾也沒告訴自己,這件事得保密,不能被皇上知道,是她大舌頭,把可能不該知道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可不能害了長公主。沐七暗忖,又藉口另外的事轉移話題,“我進宮之前喜歡去橋下聽說書先生扯八卦。”
甯皇將信將疑,沐七趁機先聲奪人。
“皇上這些年勵精圖治,重現(xiàn)東甯國的繁榮強盛,就連說書先生也嘖嘖稱讚。可是大家也盛傳,說皇上對有些異族趕盡殺絕,做法頗爲殘忍,就好像一鍋粥掉了老鼠屎,這會成爲皇上登基稱帝的人生中的老鼠屎,後世評價皇上英明神武的同時,總要在最後補上一句‘暴虐無道’。”
“你看誰敢,朕會將他們凌遲,然後用他們的肉來燉著吃。”果然暴虐,開口閉口無不殘忍。
人片火鍋?虧他下得了口,也罷,如此看來,生吃猴腦好像還算文明多了。
沐七反胃地翻白眼,甯皇斜睥,輕蔑地反問:“怎麼?你好像很不屑,不相信朕有這個能力堵上他們的嘴?哼,朕首先就抓了這個說書的奴才,將他凌遲暴屍,殺一儆百,倘若一個不夠,朕絕不手軟,直到這些愚蠢犯上的奴才閉上他們的狗嘴。”
暴戾恣睢的本性,將沐七對甯皇的好感又跌落負數(shù),真的是無法認同他的手段,他根本沒想過“以德服人”。
再說下去也是毫無意義,一意孤行的甯皇,將沐七的說法視爲婦人之仁,他有資格反駁一切,因爲他的確強大了自己國家,的確創(chuàng)造了新的盛世。
可是沐七眼中,看不到他的輝煌,只有這顆“老鼠屎”。
“我不配多嘴,也不想被皇上做成’人肉火鍋‘,但我不會改變我的要求,我替救命恩人收屍,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爲她還這個恩。”沐七板起臉,一副視死如歸的姿態(tài),“求皇上成全,也請皇上將沐七貶爲庶人,好讓我跟沐家的人共同進退,回到故里,永不返朝。”
“你想離開?”甯皇的嗓門突然提高,撼動了椒蘭殿,嚇得殿外的宮人們畏畏縮縮。
“沐七不想與狼共枕。”
“朕是……”甯皇一把手抓起沐七的衣領,眸光殺氣騰騰,“你說得對,朕是狼,吃人的狼。”
沐七一慌,倒一口冷氣。
甯皇撇著嘴,咬牙切齒地說:“一隻狼又怎會放過到嘴的肉,這麼香甜可口的人肉,朕確實應該一片一片地割下來,做‘人肉火鍋’的料子,嗯,很好的建議,火鍋還是你七美人的拿手菜,被當了火鍋料子,是一點兒也不屈了你。”
甯皇狂傲不羈地大笑,一聲聲震耳,沐七還是怕死的,何況被分屍凌遲。她像個小雞,被狼刁在嘴裡,動彈不得。
不由得一哆嗦,令甯皇注意到泄了氣的沐七。他換上一副得意的笑臉,故意說:“你說你膽子大,可是好像還是很怕死,你說你膽子小,又總是挑戰(zhàn)朕的底線。”
沐七漸漸地感知胸口被扯得疼,她微蹙眉頭,喪氣地說:“怕死又不丟人,再說了,人怕死也要有骨氣,這麼被你擰著,哎呀,你弄得好疼,倒不如一刀痛快。”
甯皇沒放開她,而是將沐七拉進自己,他的另一隻手托住沐七的臀,導致兩人下半身緊貼,那異樣的感覺,伴隨著尷尬和不安,慢慢地折磨沐七的恐懼。
甯皇離開椒蘭殿時,沐七的魂還沒緩過勁兒,夏月替她擦了擦臉,稍微恢復點血色的沐七,呼吸也逐漸平穩(wěn)。
“皇上有旨……”
無極宮的人出現(xiàn),在沐七的認知中,不會有什麼好事。
“美人沐氏,體仁則厚,履禮維純……”
沐七在夏月的攙扶下勉強下跪聽旨,她心如死灰,想來是皇上將自己貶爲庶人的聖旨,她終於可以離開,本應該高興的事,可在這個時候,自己卻高興不起來,是她貪戀身份,貪戀權貴嗎?好像又不是,心裡空蕩蕩的,根本沒聽聖旨上說了什麼。
“是用冊曰貴妃,無或居上而嬌,無或處貴而逸……”
夏月挽著沐七的手臂,她偷偷用力,試圖將七美人的意識拉回來,果然痛感令沐七不再胡思亂想。
“欽此——”公公將最後的音調拖得老長。隨著他念完一大通聽不懂的詞語後,椒蘭殿的宮人們跟著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貴妃娘娘請接旨。”公公卑躬屈膝,將聖旨遞上前。
一臉懵逼的沐七,在夏月的催促下接了聖旨。
貴妃娘娘?沐七不明所以,她不是被貶庶人,趕出宮嗎?
“娘娘,皇上還有賞,皇上說了,這椒蘭殿太陳舊,會失了娘娘的身份,所以娘娘如果喜歡,可隨時搬去鳳儀宮。”
沐七抱著聖旨,木訥搖頭,“不,我哪兒也不去,這裡很好,我喜歡這裡,我不去鳳儀宮。”
“可是皇上的賞賜,還有鳳儀宮的宮人們都等著娘娘。”
“有勞淮公公回去覆命,奴婢會好好勸勸貴妃娘娘。”夏月知道沐七的心思,於是趕緊替她解難,支開了無極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