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 皇上昨夜留宿椒蘭殿了?”長公主是個女人,是女人就容易起八卦的心思,何況是關乎她在意的兩個人。
本來是陪同長公主用晚膳, 順便找個說話的人排解一下鬱悶的心情, 哪裡曉得自己侍寢一事傳遍後宮, 她成了別人嘴裡消遣的談資。
沐七咀嚼的同時點點頭, 長公主卻興奮地握住她的手, “這是好事,大好事,你知道嗎, 我這個皇弟,從來不留宿後宮, 就算臨幸了嬪妃, 那也是半夜就走了, 他啊,太缺乏安全感, 只對無極宮放心。”
沐七冷靜回想,昨夜皇上不饒她,可能是沒時間返回無極宮,後面她聽夏月說,皇上是趕著寅時早朝才離去, 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睡得像頭死豬了。
“皇上把鳳儀宮賞賜給我住, 但是我沒有答應搬過去?!便迤吆攘丝跍?。
“你是介意你的姐姐……”
“我不是介意姐姐住過, 我是介意皇上對她們薄情寡義?!便迤甙逯? 心思沉重, “其實我也知道,哪個君王不薄情, 我也挺可笑的,明明恨他,卻又束手就擒。哼,這大概就是犯賤吧。”
長公主吃驚地說:“你怎會如此說自己,再說了,你對皇上何必深仇大恨,在對待你父親的事情上,他有他的難處,他儘量保全太師府,就是不願你恨他?!?
沐七扭頭,睇著長公主,聲嚴厲色,“他假扮三爺就是不對,他說假扮三爺是不得已爲之,可是他假扮以後吃我豆腐,實在是小人之舉?!?
長公主鬆開了沐七,她默默地看著沐七用膳,之後命人撤掉膳食,而難得的是,她提出讓沐七推她出去散步。
風凜冽,實在不是個散步的好天氣,可是長公主極少主動要求出門,除非不得已,她纔會利用沐七做出來的椅子,而這個奇特的代步工具經過幾次改良,如今使用起來,越發地順手方便。
在廊檐下停歇時,祁瑞拿來披風,沐七爲長公主披上了錦袍,她蹲下來,溫柔地繫上。長公主莞爾地端詳她,她想,這個小女子有什麼不一樣,瞧這容貌,玉顏清麗,觀之可親。
相比她的姐姐們,身段略微纖瘦,而這理應是她的缺點,她不應該被皇上看中,可是目前情況,弟弟對她動了感情。
雖然長公主深居簡出,但這並不會阻止她關心皇弟??梢哉f,無極宮的一切,都能牽動長公主的喜怒哀樂。她這一生,毀在了紫微宮,也紮根在紫微宮,她不曾後悔,不曾埋怨,不曾記恨,平日裡吃齋唸佛,她看得清恩怨是非,放得下愛恨情仇。
唯獨會在深夜裡嘆息一聲,這一聲嘆息,不是爲她,是爲了……
“小七?!遍L公主捧著沐七的臉頰,動容一笑,“多謝你?!?
沐七以爲是替她披上披風而得來的感謝,看樣子,這份感謝,很沉重,又不像是爲了這麼小的瑣事。
“我最應該感謝你,謝謝長公主給的溫暖?!便迤唔槃萜鹕?,站在公主身邊,“如果不是公主,我想我可能沒有勇氣留在皇宮?!?
長公主凝眸遠眺,幽幽地開口,“這宮裡,太久寒冬,我也忘了,究竟是何時春暖花開,花開盛宴?!?
沐七一時無法理解長公主更深的含義,她反而安慰,“冬日不會太久,明年春暖,我陪長公主賞花的盛宴?!?
長公主收回目光,仰望沐七,“我聽說,皇上的瘋魔病許久沒有病發,無極宮也安寧了些,我想,這其中必定有小七的功勞?!?
沐七冷冷一笑,“長公主太擡舉我了,我可沒有這份能耐?!?
“答應我,不要記恨皇上,他身不由己,被詛咒害了,他控制不了,也無法掙脫?!?
“哼,又是詛咒?!便迤卟恍?。
“小七,其實你心心念唸的三爺,他,他不是人?!遍L公主突然拉著沐七的手腕,心思急切,一時口快,“不,不能這樣說,或許是皇上,或者……”
沐七渾身一顫,震驚地怒問:“長公主,你說什麼,你知道自己說什麼嗎?”
靴子的龍紋由金線勾縫,宮繡的嬤嬤一生都在繡龍袍,她用一針一線記錄著皇宮裡的風起雲涌。
甯皇最滿意她的手藝,金龍在靴子上栩栩如生,無論哪個角度,都像是龍化身的臣子,甘在他腳下臣服。
嬤嬤瞭然,甯皇勝過先皇,他心比天高,不可一世。她暗自改動龍靴,讓它在甯皇腳下盡顯帝王之威。
門一開,扈娘最先見到的就是這隻龍靴,金龍觸動了她,她心魂微懼,低眉跪下,盯著靴子,若有所思。
“是不是很失望,朕不是他?”眸光太冷,殺機頓顯。
扈娘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化解咒語,最終會搭上性命?!?
“朕以爲,她的伎倆不過如此,她妄圖改變,就是自尋死路?!卞富是旋X而得意,“朕親手殺了她?!?
扈娘潸然淚下,哽咽不語。
“朕本來也可以殺了你,不過聽說你是醫者?!卞富试掍h一轉,“治好朕的頭疼,朕可以饒你不死。”
扈娘淚眼婆娑地擡頭,“皇上不怕我孤注一擲?”
“他已經不堪一擊,被朕壓制,你改變不了任何。”
“扈娘豈能貪生怕死,所以皇上殺了我吧,我是不會治一個殺了我心愛妹妹的魔鬼。”扈娘止淚,語氣強硬。
“朕還知道,你除了蘇音,還有一個妹妹?!?
扈娘忍不住激動起來,“不要亂殺無辜,否則真有天譴。”
“哼,朕亂殺無辜?你以爲朕真的一無所知?”甯皇踱步,怒斥,“倘若不是朕的妃子,相信中毒的那個,必定是朕,而你,也絕不會現身救朕。”
“不錯?!膘枘锖鋈慌榔饋?,挺直腰桿站穩,“你屠殺我華族,又殺了我的二妹,我恨不能手刃你,豈會救你?”
“可惜朕命不該絕,你也看不到那天。”甯皇負氣離開,走時命人斷糧斷水,他鐵了心要慢慢折磨死扈娘。
金龍瞬即消失,扈娘被淚水模糊了眼,但她心裡明朗,她恐怕真要命喪紫微宮,她不甘,不是害怕死亡,是害怕這地獄般的宮殿玷污了她。
窗外寒風如刃,剝開女人的記憶。她耗盡堅強,倏地一軟,癱坐冰冷的地面。她的確改變不了,改變不了華族的命運,改變不了蘇音,而今陷入皇宮的沐家小姐,依舊宿命歸此,真是莫大悲哀和諷刺。
聽說關押北苑的死囚想見皇上,終於找到理由送走蕭寶盈,於是蕭寶盈被甯皇派人護送回到了怡蘭殿。
這麼久以來,蕭寶盈總算想起這個死囚。華族的人,她不會感到陌生,可是她更不願和他們扯上關係,即便當初她受過恩惠,即便她的毒藥正是從華族人手中偷來的。
思量後,蕭寶盈叫來辛芙,她命人暗中盯梢北苑的死囚,她想知道她的死期,她更想讓救了沐七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等一下?!笔拰氂纸凶×诵淋剑鏌o表情地吩咐,“那個宮女是不是還在後廚?”
“後廚人少,又不會出現在前殿,所以奴婢將她安置在那裡,以免被長公主的人知道她的存在?!毙淋较仁且汇叮徇€算反應及時。
蕭寶盈品一口茶水,冷厲的眼,惡毒的心,突然又復活。
“你說得對,她的存在終究是個隱患?!?
“娘娘的意思……”
“本宮的意思?”蕭寶盈輕視辛芙的卑微,故意輕咳,“本宮相信,只有死人才能令人放心啊,你說呢?”
沐七心念三爺,心憐三爺,若是長公主有失公平,她就更心寒。
從華延宮返回椒蘭殿的路上,沐七一直心事重重,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更迫切見到三爺,這回她不能將希望寄託長公主,因爲她,還有他們,都即將遺忘。
夏月想開口詢問情況,可是一看到貴妃娘娘的臉色,她說話的慾望都抹掉了。她天生奴婢命似地,察言觀色是技能,是可以得寵得信的根本,所以她戰戰兢兢地護送主子返回。
“我有點累,想喝點新茶提神。”回到自己寢殿,沐七吩咐夏月煮茶,實則想支開宮人們,好讓自己清淨。
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的確疲勞的沐七,很是令夏月心疼,於是她二話不說,馬上退出寢殿,親自煮茶。
陰雲吞沒了冬日最後那點光,莫說椒蘭殿,就是整個紫薇城,轉瞬之間,烏幕壓頂。遙望天穹,一股如煙黑氣騰空漫散,驟然風捲殘雲,鷙擊如臨。
沐七覺著太壓抑,忙不迭合上窗。她踉蹌後退,手碰到妝奩,銅鏡中有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她心頭一緊,又著急地蓋上鏡面。
手撐著桌面,她急喘口氣,忽然眼前一亮,餘光瞧見梳篦下壓著一張繡帕,繡帕並不特別,也不算惹人注意,但是繡帕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幾行字,黑乎乎的才引人懷疑。
沐七攤開細看,繁字不難看懂,她始終緊張兮兮,末了,驚呼,“三爺?”
煮茶後,夏月一人踏入寢殿,她自作主張命人做了點心,她適才偷偷觀察,其實娘娘在長公主那裡也吃的不多,最近可能比較煩心,又擔心沐家的事情,所以娘娘看起來更瘦了,她心疼不已,又不知該如何寬慰,唯有在細微末節的小事上關心了。
“長公主說了,這種季節斷不能輕易喝到新茶,所以啊,是娘娘勝得恩寵,皇上纔會有心?!毕脑聦⒉椟c放在桌上,她粗略掃視殿內,不見一人。
“娘娘?”夏月又繞著走一圈,心裡由疑轉憂,接著她匆忙闖入內室,擔心沐七病倒,而後畢恭畢敬地對著落下帷幔的牀榻說道,“娘娘,要不要奴婢宣太醫?”
半天無人應答,夏月慌了,心裡七上八下,可是她不能逃避,只能顫著手伸過去,輕輕地掀起帷幔。
“啊?”疑惑和不安是並存的,不過夏月一開始還保持冷靜,她不能讓椒蘭殿跟著亂,她首先找了心腹隨她一同尋找貴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