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納蘭照羽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壯觀的一幕,也是燕煌曄等人,所見過的,最壯觀的一幕。
無數白色的小精靈,如小小的云朵一般振翅飛來,圍在它們的主人身邊,而燕煌曦全身上下,緩緩滲出一圈薄薄的微光,凡是靠近他的影蜂,都沾染了這種奇異的光芒,然后再一只接一只飛走。
“他這是——”歸泓滿眸困惑,大是不解。
納蘭照羽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滿溢從未有過的凝重。
風停云駐,過于濃重的壓抑,迫得燕煌曄幾乎透不過氣來——為什么心中老有種恐慌的感覺?
這種感覺,非常非常地不好,就像數月之前,在明泰殿的那夜,四哥指著屏風上的地圖,對他解說大燕的廣袤一般。
“四哥——”他忍不住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什么,卻納蘭照羽展臂擋住。
“來不及了。”
“什么?”燕煌曄側過頭,有些發傻地看著他。
“他已經鐵了心——”納蘭照羽只說了半句,便緊緊地抿上雙唇——燕煌曦那從心底發出的決絕,他人或許沒有覺察,可他的感知,卻是那樣鮮明。
他這是要散盡一身的功力,以挽狂瀾。
他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那個身陷地獄的女子——瑤兒,我沒有放棄,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怎樣的災劫,我都與你——一起承擔。
納蘭照羽仰起了頭,強行將滾燙的熱淚咽回腹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因為剩下的任務,將由他來完成。
“燕煌曄,”他沉聲吩咐道,“想幫你的四哥嗎?”
“嗯!”燕煌曄毫不遲疑地點頭——他不是想,而是很想很想——四哥是大燕的天,大燕的魂,沒有四哥,大燕也將不復存在!
“那么,叫上所有的人,我們——拼吧!”
燕煌曄瞪大了眼,有些發傻地看著他,顯然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納蘭照羽卻已經沒有時間多作解釋,手中扇影一晃,已經飛了出去——如果他沒有料錯,下方那片深黑的泥沼,乃是千夜晝的靈力所化,雖然他沒有把握,能夠一舉成功,但破了這層“迷障”,對燕煌曦和殷玉瑤,顯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其實,他一直是個很有分寸的人,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所以,我們眼中的納蘭照羽,一直是優雅的,從容的,淡定的,可是眼下的情形,已經容不得他細細思量——燕煌曦再怎么強,也只是一個人,他能撐多久呢?一刻鐘,半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能撐到擊敗千夜晝,光復整片乾熙大陸嗎?
很顯然,他不能。
云衫澹澹,墨發飛揚,那男子飄逸的身形依然如流風回雪般清雅高潔,可手中折扇揮開的,卻是一片沖天的殺氣。
從來不曾在他身上展現過的殺氣。
嗚嘯著回蕩在空中,掃過整片大地。
黑色的泥沼翻滾得越加厲害,偶爾看得見血紅色的長須如絲蔓翻卷,想要絞殺空中那光華照人的男子,卻又畏懼對方驚世的鋒芒,只能無聊地叫喧著,以一種虛張的方式,表現自己那看似強大,其實蠃弱的妄圖。
瞅準一個破綻,納蘭照羽毫不猶豫地一掌揮出,正中泥沼中某個混-圓的突起,但聽得“波”地一聲爆響,那泥沼爆散開來,一股圓形的黑色水柱直沖上半空,帶著彌漫的腥臭之氣。
納蘭照羽揮扇結出一個屏障,將那飛天的黑雨悉數擋住,人就那么懸在云端,冷冷地關注著下方的動靜。
隨著陣陣狂怒的咆哮,黑色的泥沼忽然從中間分裂開來,往旁退去,露出一個巨大的方形深坑。
不,更應該說,是一個巨大的——陵墓。
陳列著數百萬尸骨的陵墓!
天地之間,氣溫驟降,眨眼飛雪飄零。
紅色的血,鋪天蓋地,渲染出一片說不出的詭異。
每一個人的身體,硬生生被凍僵,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如若不然,本尊會將你們剝皮剮骨煉魂,做成——嘿嘿,這世上一等一等的腐兵!”納蘭照羽耳邊,忽然響起黎長均那冷戾的話音。
懂了。
怪道這一千年來,來自這個神秘天國的白衣人總是數之不盡,教人駭然,敢情都是來自這個聞所未聞的“地下兵庫”。
這些人到底從何而來?千夜晝又到底對他們做了一番毀滅人性的手腳,將他們變成如斯模樣?
只怕,已經是一個久遠的,無從琢磨的絕秘。
隨著一聲尖厲的長嘯,所有白骨齊刷刷立起,剎那間皮肉復生,變成一個個看似活人,其實如同傀儡般的腐兵,舉起壓在身下的武器,成群結隊地往山崖上爬去。
納蘭照羽暗叫不好,本打算讓燕煌曄帶著眾人撤退,可舉目四望間,漫山遍野盡是那白疹疹的影子,能退到哪里去?
很顯然地,燕煌曄等人也意識到自身的處境,手執武器,在燕煌曦身前圍成一圈,眉宇間皆是一派視死如歸。
慘烈的殺戮,終究到來。
準確地說,被殺戮的,只是有血有肉的“人”,至于那些從地底爬出的腐兵,他們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即使被刀劈作兩半,仍然能夠頑強地作戰。
不過短短數個回合,優勢與劣勢已經極其明顯——燕煌曄等人明顯不敵,節節敗退,面前橫陳著的,俱是同伴們鮮血淋漓的尸體。
納蘭照羽在半空中看得分明,當即旋身落下云端,一把搭上燕煌曄的肩頭,同時口內大喊道:“大家聚到一起!”
聽到他的聲音,眾人齊齊一震,手執武器慢慢后退,以納蘭照羽為中心,重新結成陣勢。
一拂衣擺,納蘭照羽當即盤膝而坐——事情已經弄到這個地步,就算他根本毫無把握,也得臨時擔起陣主的重任。
原本設定的御天譜中,燕煌曦是陣主,殷玉瑤是副陣主,因為御天譜需要結合乾與坤,陰與陽兩極相反相成的力量,才能將陣氣發揮到極致,可是現在,燕煌曦全力施為營救整個乾熙大陸,殷玉瑤被困云霄山中,其他人既不熟悉御天譜,更沒有他那一身精湛的功力,當此危急關頭,也只能由他擔起這副沉甸甸的重任。
在納蘭照羽的強力支撐下,御天譜的潛在威力很快發揮出來,短暫地阻斷了那一群群潮水般涌來的腐兵,但納蘭照羽心中清楚,這一切不過只是暫時的,若燕煌曦始終無法抽身,他,還有這些人,只怕到最后,都難逃一死,或者粉身碎骨,或者真像千夜晝說的那般,被他制成這些模樣恐怖,毫無人性的腐兵。
但,那又怎樣?
至少他努力了。
至少他們,都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想到這里,納蘭照羽眼中浮出絲決絕,那神態更加從容鎮定,即使是在如此絕望的情境之下,一國太子雍容的風采依舊展露無遺,讓人看了心生敬畏。
腐兵們繼續承前啟后地威猛沖擊著,御天譜結成的罡罩上,漸漸裂出幾許淺隙,看似狹小,卻隨時會致命。
納蘭照羽潔皙的面容上滿布血紅,頭頂青煙陣陣,顯然已經力有不殆。
由于腐兵們乃“死人”所化,本身帶著三分妖氣,三分鬼氣,四分陰氣,與納蘭照羽至純的陽氣沖克嚴重,對他的身體也更加不利,眼見著他支撐不住,一股綿綿不絕的溫潤之氣,忽從背后涌來,與他的功力合在一處,剎那間彌補了御天譜的缺陷。
眼角余光處,掃到那女子微微翹起的唇角,納蘭照羽心中一暖。
原來,是她。
公子,無須多慮,心芷會在這兒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她用她清澈的目光,如此坦誠地告訴他。
納蘭照羽那顆孤傲許久的心,忽然就圓滿了。
孤傲。
這是納蘭照羽性格中,不為人知的一面,即使是燕煌曦,即使是殷玉瑤,也很難相信,他是孤傲的。
但其實,他真是孤傲的,比燕煌曦更甚。
燕煌曦的孤傲,外露而明顯,納蘭照羽的孤傲,卻是深凝于骨子里。
他若不孤傲,就不會閱盡繁花,卻不涉情事;
他若不孤傲,就不會深深解得赫連毓婷的堅強,殷玉瑤的純情,燕煌曦的大志,以及歸泓的大義,歸沁的磊落爽直……
因了這份孤傲,他看似醉倚紅塵,笑忘江湖,卻始終守著內心的那份清冷,不輕易許人,更不許人輕易涉足。
我的納蘭照羽,是一個比燕煌曦更復雜的男人。
復雜到有時候令我無法解釋。
比如,他為何如此“愛美”,卻不愿“縱欲”,他為何如此純戀著殷玉瑤,卻始終沒有強烈地為表其心,他為何對任何人,始終抱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感,甚至是那么一絲絲微微的傷感?
納蘭照羽,或許你真不是屬于這個塵世的男人,而這個世界上,也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了解過你。
直到此時此刻。
另一個女子,懷著她同樣不曾示人的熱情,那樣勇敢地走進你的世界。
就像燕云湖中,燕煌曦闖入小舟的那一刻,他看見了她,她看見了她,從此,綰鎖一生,痛也罷,恨也罷,苦也罷,樂也罷……
個中滋味,唯有看見的那兩個人,方才品得出。
納蘭照羽的心,暖了。
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暖。
之前種種,忽然就成了過眼云煙,滿世界的繽紛爛燦盡皆消彌,只有這女子樸實無華的臉。
容心芷并非絕色。
曾經的軍旅生涯,更是讓她增添了幾許不屬于女人的英邁,若在以前,納蘭照羽對她這樣的女子,是生不出多少憐惜,或者“愛”的,至多是平視,至多是贊賞,可是這一刻,愛,卻那么悄無聲息,轟轟烈烈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