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 73. 清平 http //www.paomov.com
「啞巴,日子還長。(
但黑眼鏡的話并沒能讓張起靈放松下來,他淡淡看了一會兒身側仍舊笑著的人,只字未提地步出了堂屋。
看著張起靈的身形消失在門外,留在原地的人掛在嘴角的笑意也逐漸消散。
黯淡的院燈下,黑眼鏡在徘徊于門前的夜風中注視著里屋的方向。
盡管原本不在意,眼下卻不得不承認,有些事,唯外力才能成全。
忽然就真的希望這兩個人都別讓對方失望。比起其他那些更加不盡人意的結果,似乎自己還是更想看到啞巴能夠跟小家伙一同安定下來。
這個世上本也沒有什么清平盛世。他想,真正令人寬心的,只是人。
臥房里,吳邪安靜地躺在床榻內側。(
吳邪睜開眼睛,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微微透了月光的那頁窗戶紙上。今晚的月色雖然時隱時現,卻仿佛抹了桂花蜜,暖暖柔柔的,依稀還帶了幾分香甜。
不如明天再摘點桂花備下,興許還能再做一次糖藕,要不過幾天可就該落盡了。吳邪望著窗上模糊的月影,靜靜地想。
小哥之前對自己做的糖藕的興致似乎還不錯,那今次就多煮些備下,讓他吃個夠。不過可得提防著點兒,省得全被那黑眼鏡摸去吃了。
夜風中,蛐蛐兒的歌謠和再次浮現的月光一起透過窗紙,鉆進臥在床側兀自遐想的人心中。
滿室馨香中,吳邪終于漸漸有了困意。
來得及的吧…睡去前他在枕間昏昏沉沉地道。(
張起靈進屋的時候,吳邪正躺在床榻間迷迷糊糊地不知輕聲念叨著什么。
他挨著床沿坐下來,撐著手臂不作聲地看著眼前的人沉入夢境的側臉,許久,終于和衣躺了下來。
房內早已熄了燈,昏暗的光線里,張起靈的視線始終流連在枕邊人的側臉輪廓上。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吳邪的唇邊揚起了一抹清淺的笑意,原本平靜的睡顏頓時被襯得溫煦生動了起來。
靜觀的人屏氣凝神。
眼前盈然的笑容與記憶中難得美好的那一隅再度重疊。那時他就是在石橋旁邊看著秋日陽光下的少年,改了主意。
那樣一幅世所希有的水彩圖景,大概每一個畫者都不想錯過。自己尤是。
氤氳的江南與凜冽的北國截然不同,總是于絲絲縷縷間沁人心脾。(
張起靈抬手撫上了正在睡夢中那人的衣角。柔和的側臉上,唇畔不可言說的弧度還未完全消褪。
是哪個詩人說過,十七歲,正是畫不出的年紀。
似乎是這樣。但張起靈又不完全這樣想,畢竟自己并不只是簡單地描摹。
或許有機會。那時他想。
沉思了許久,張起靈終于擱下了搭在吳邪身側的手,放松精神想要入睡。
然而闔上眼,離開堂屋前黑眼鏡那番有關舊日的話卻忽地晃回了腦海。片刻之間,無數曾被抑制掩埋的畫面伴隨著眼前的黑暗無聲地降臨。
暫忘之后的回涌從來令人猝不及防,那些沉甸甸的碎片總是在自己戒備松懈的時刻借機逃回。(
張起靈攥緊手指安靜地從床榻間起身,來到已空無一人的院前。
曾經那所避世的宅院中,自己也曾這樣孤身一人站在夜云下。只不過那時他所能接觸到的,只有那些板著的面孔、教條的家法。
原本輕盈的呼吸在回憶的覆蓋下漸漸沉緩了下來。
他再次闔上眼,年少時的一切層疊浮現。
一直以來,張家是此界的世家。
為了保證人才的輩出,古老的家族有著一套近乎嚴苛的管理制度。
曾經那個安靜的男孩雖然在族中背景單薄,但天賦極高,本是家族里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然而后來,在高墻圍繞幾乎不見天日的大院中,性情平靜的男孩在孤寂的成長中開始自閉。十歲之后,無論是繪畫還是讀書,他的成績都不復往日。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面對那些人,那些說教,他不想表達任何。
男孩很快成為張家本家這一輩中最不受寵的孩子。這個家中所謂的長輩,從不真正關注孩子們本身——他們在意的只是聲名。
然而始終保持安靜的男孩卻并不在意族人的冷眼。因為他知道,失去關注是自己離開這個家的唯一辦法。
為了激發被挑選者們的潛力,張家主族每一代都會逐漸將一些不合格的族人逐出家門,這一嚴苛的制度稱為“放野”,以此警誡年輕的后人。
一早就開始狀態不佳的張起靈不出意料地在十五歲之前被放逐了。原本像他這種已經毫無背景的年輕人,就算有點本事也仍然很容易成為被驅逐的對象。畢竟門第一旦成為門第,有些東西就不止是憑真本事說了算的了,何況那時他已經完全沒什么留存的價值了。
離開本家后,年少的張起靈走過很多地方。雖仍是孤身一人,卻漸漸平和了下來。他獨自在每一處城市邊緣漂泊,打過數不清的零工,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會重新提起畫筆。
那方天地,不是不曾向往的。只是之前不得不暫放。
于是漸漸地,那些曾經熟知的技巧和意蘊,終于在夜色的靜謐下悄悄浮回了筆端。
爾后張起靈又輾轉走過一些地方,最終也沒有真正停留。他每每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安扎在哪里,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決不是腳下的土地。
再后來有一次,張起靈在途中碰到了一群踏青寫生的人。印象中那是一個春日,天光難得的宜人,于是他也隨著這份寫意的氛圍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安靜描摹,像偶爾會的那樣。
浪跡的這些年間,張起靈并不是第一次碰到遠游寫生的人群,但從來沒有見過能像眼前這一群學生那么愜意輕松的。
他想也許帶領著這些大孩子的老師,人很溫和。
沉浸在色調中的時間總是過得比尋常快很多。微風的林陰下,張起靈從心所欲地勾勒著線條布著光影,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圍觀了多時。
擱下筆抬眼的時候,他才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由于之前太過專注,張起靈一直沒能發現自己身邊站著觀畫的人。眼下那人正緊盯著那些信手而出的流暢筆觸一動不動,眸光仿佛餓極的老饕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絕世珍饈。
張起靈猶豫了一下,最終收起紙筆準備離開。但還沒等他轉身,胳膊就被人緊緊拉住了。
一旁,頂著巴洛克式爆炸頭的老頭子開了口:“小子,你的畫是自己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