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是大亮,自己竟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她掙扎著下了榻,扶著墻,一只腳跳到了前院中。
不見小南瓜的蹤跡,池硯一人扶著石磨,繞著圈子,慢慢移動著,他邁出的步子很小,動作也很慢,看來那日行動恢復自如,還真是天不愿收了他們。
見著楚青,他將石磨上的手放在輪椅上,一點點推到她面前。
“以后不要隨意碰我。”,她刻意不提抱字,小南瓜笨手笨腳,又矮自己一頭,若是他,自己不可能不醒。
“阿南今日起得早,又不敢動你,看我在院中,便喚我幫忙”,清晨,突然覺得雙腿有力,腳下生風,竟像恢復了一般,正想去給楚青瞧瞧,偏生碰到躡手躡腳的阿南。
“總之以后不要碰我”,楚青顫巍巍的轉個身,只有一只腳站立著,行動著實有些不便。誰料,肩膀被他按住,她順勢便坐在了輪椅上。
“你能以血給我做藥引,這區區一抱,你又何必介懷?”,他的聲音響在身后,聽起來并無多少感激。
楚青轉身看他,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許是在院中走了多時,他的兩鬢有細細密密的濕汗,她低下了頭。
池硯常想起她那一霎的眼神,疲憊、哀傷、夾雜一絲無可奈何的悲涼,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難掩一貫冷淡的外表,那一刻,池硯才覺得,眼前這倔強、纖弱、看似無情的女子,尚且十七,有血有肉。
“我此后不再去冰室了”,裙下的傷口看不到,可她行走吃力的樣子,想必去冰室的路還是不走為妙。
楚青答得很快,“不可能”。
“你在醫堂中為我施針是一樣的”
“呵,沒了那冰榻,怕是你挨不過我三針”,楚青語氣諷刺,卻是發自肺腑。
“無妨”,他語氣堅決,似不容楚青辯駁。
“你……”楚青見他不將自己的警告當真,又想說點什么,卻被池硯搶了先。
“我也不會再喝你的血做引子的藥”,他聲音里有了慍意,“楚青,今后不許這樣救人”。
池硯趴趟在醫堂的醫榻上,看著楚青跳著腳,熟練地拉開各個藥柜,她搗著藥,力氣倒是挺大的。
“你何時開始學醫的?”,搗藥的過程甚是無趣,池硯見狀便與她聊天。
“七歲”
“藥字如何書寫?”,池硯突然這么一問,殺了個楚青措手不及。
她思忖片刻,“……忘了”,然后又在石臼中速速錘著,一會兒,她將石臼中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塞進池硯的口中。
池硯郁悶,可口中之物,味甜汁多,隨著吞咽,一股清涼流入腹中,很舒服。
“我現在開始施診,和在冰室不同,若你受不住,告訴我”,楚青點了燈,將針袋一攤,取出一根,在火上烤著。
第一針,似是數萬只小蟲撕咬背部的皮膚,數不清的觸角在皮肉之間穿梭,又癢又疼。
第二針,痛楚從腳部直達天頂,身體中像是植了根弦,隨著楚青將針刺深,猶如弦被撥動,五臟六腑都要翻了過來。
第三針,池硯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他已經用盡全力控制,可發抖不因痛苦,只是寒冷。那冷感自心尖蔓延開來,仿佛血液凝成了塊,人的心何以承受這樣的天寒地凍,他的拳頭漸漸松開,撐不住了……
“你不是不能死么?”,楚青的聲音似炸雷,將本要沉沉睡去的池硯驚出一身汗。
“冰榻雖有麻痹震痛的療效,卻也同時麻痹了你的血和經脈,才使得你治療多日,恢復得卻不甚理想。若這七針,你忍得了,不出一月,你便能恢復大半”
是啊,他不是不能死么?池硯記起他十七歲那年。
自濰城歸來已有兩年,南星雖身體沒什么大礙,但自那日之后,她再不像過去那般生動活潑,常常一人立于花圃,望著遠處,眼中似是蓋了一片霧靄,聽到他的步子聲,柔柔地轉身,“硯哥哥,你來了”。
那日之事,他只告訴了父親和大娘,父親勃然大怒,晏南星是大娘娘家的姑娘,是曲州驍勇善戰的護城將軍晏回的閨女。若失了晏回,池家的大業怕是將成為泡影,池天允帶著兒子負荊請罪,若不是晏南星以身相護,怕是自己早就死在晏回的刀下。
兩人便這么訂了親,這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兩小家伙自小一塊長大,結為連理是遲早的事,何況怎么看,他們都似天造地設。
可池硯不愿意。
他將南星當做妹妹,就算那么一瞬萌生了男女之情,也因池天允將這當做手段而灰飛煙滅。
南星不懂個中緣由,她的心意不加掩飾,這兩年來,自己便只能常躲著她。
若不是大娘的囑托,自己定不會帶她去濰城。
若不是去了濰城,南星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田地。
若不是……
這世間即便云中鶴這樣的神醫,也造不出半顆后悔藥。
直到一年后,他、常山攜南星出游臺州,卻遇歹人,南星為了保全他,胸口生生挨了一刀,險些喪命,他才動了情,松了口,允下了這門婚事。
又是一年,池家上下張燈結彩,再過兩日,便是二少大喜的日子,池二少玉樹臨風,晏小姐乃曲州第一美人,兩人青梅竹馬、情深意重,這郎才女貌眼看著就要成她美救英雄后的另一段佳話。
然這新娘子卻在當夜離家出走,直到三個月后,帶著一身的傷病歸來。
她抱著他,“硯哥哥,賊人將南星擄走,我拼了命才跑回來”。
世事變幻莫測,彼時池天允已在燕地扎根,晏回倒失了勢,兩家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
池天允對晏南星突然消失心懷不滿,這簡直當著整個江湖拂了自己的面子,現下這身子骨又一副隨時斃命的樣子,這樁婚事便這么放下了。
晏回看著病痛纏身的女兒心痛不已,無奈虎落平陽被犬欺,晏南星又鐵了心要跟在池硯身邊,自己只能作罷。
令他還算寬慰,池硯不似他那狡詐的父親,他在晏回面前立誓,雖尚未成婚,但他定會對晏南星關懷備至,倘若哪日斷然背棄,定當五雷轟頂。
他遵守了對她的承諾,除卻不得以,幾乎不離開家。在家中時,也常常待在南星身邊,為她吟詩,為她譜曲,餐餐經他手,夜夜伴枕眠。
晏回不苦苦追究女兒有實無名還有一因,便是晏南星此次歸來,患上了這肺疾。
每日咳個不停,走到哪她密密麻麻的咳嗽聲就傳到哪??戳瞬幌掳賯€大夫,卻無一人有計可施。池天允雖惺惺作態,可池硯卻是個好孩子,幾年前那件事……若是南星哪日撒手而去,池硯背著個早年喪妻的名頭,可不好過下去。
也怪這丫頭不爭氣!
原本是面目秀麗、家世顯赫的嬌小姐,現如今卻成為抱著手爐才可過活的深閨婦人。夫人和堂姐找她長談了好幾回,勸她多去寺中祈福,或去佛堂誦經,求的菩薩保佑,這病怕是也會好得快一些。她一并拒絕,總是抱著一個手爐,坐在池家的花圃中,也不知究竟在做些什么。到后來,連晏回這個親爹爹都不再過問起她。
若不是兩家的因緣際會,怕是她和自己也確實是一樁佳話。
池硯并非不心痛,兒時南星正如其名,似天邊最亮的那一顆星,走到哪都吸引旁人的眼光。私塾中的少年羨慕池硯家境殷實之外,更眼紅這美人相伴。而如今,他回到自己宅子中,只能在花圃中找到她,原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現如今卻如癡呆廢人,除卻那一聲聲“硯哥哥”,再無半句閑話。
若說十五年華的他仍是少年,尚未明白貞節對于少女的含義,雖這件事被兩家保密的很好,卻仍是池硯心中的傷口。這十年,南星日益破敗的身體和神情淡漠的眼神,都像無聲的稱砣壓在他的心上。他已然不是那個莽撞的少年,他氣度非凡、運籌帷幄、一手流光劍使得池天允也不再小覷他,卻越發覺得歉疚十年前那事,及南星這二十多年的陪伴與情誼。
人人勸他早已仁至義盡,他如今的身份需要更美麗、更有才情、更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配站在他身邊,配得上一聲“二少奶奶”,而不是常年居于花圃中的半老徐娘。
池硯卻似是鐵了心,不顧池天允的顏面,上一次的江湖大典,他竟將南星帶在身旁,引得全場嘩然。
晏南星雖然一臉病容,但大家閨秀的氣度仍在,坐在池硯一側,面對周圍的竊竊私語倒也能面不改色,叫的好些所謂的英雄豪杰一陣臉紅。
人都是都是愚昧、易變和沖動的,先前的流言蜚語一掃,竟紛紛送上祝福,池硯一一笑納。
自那日,池硯愛妻的美名便傳開了。他記得,她嫵媚一笑,梨渦輕陷,“硯哥哥,你待我真是好”。
南星,你曾說,池硯你為何丟下我,你此生不準離開我!
南星,我此生都不會離開你,無關五雷轟頂的誓言,你于我,是歉疚,是擔當,是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