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池硯與林常山坐在臥房的桌邊,兩人眉頭緊蹙。
林常山起手沏了一壺茶,想不到這上池莊中能品到此等清香的峨蕊。
池硯先開了口,“常山,你覺得會是誰?”
“和你親密的人,無非就是晏南星,還能有誰?”林常山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口中答道。
“絕非南星,你別總是和她過不去”,池硯雙手背在身后,語氣已有明顯的不滿。
林常山將扇子一收,“那你別問我,我就覺得她有問題”。
“你替我回曲州一趟,先把南星接下去三月的藥帶回去,然后告訴她,入冬了,我再回去”。
林常山頭一轉,“我才不去你們池家,個個都要命的古怪”。
可池硯一臉嚴肅,林常山無奈,只好點頭答應,“我就負責送藥啊,你要說什么你自己寫信,我把你帶過去就是了,我不和她說話”。
林常山五日后,便起身返回曲州,小南瓜依依不舍,站在亭子那揮手,巴不得自己也坐上馬,與他馳騁一番。
荒山野嶺的,難得來個有趣的人,也難怪這孩子歡喜得很。
幸而還留了個池硯在莊中,比起林常山的不羈灑脫,池硯讓小南瓜又想親近、又有些畏懼,他不似林常山那般常笑,也非師姐那般古怪無常,若非自己與他交談,他也能沉默一日。
若不是這幾日,池硯遵守自己的承諾,跟著小南瓜,兩人漸漸熟絡了起來,他發現池硯不僅一點不古怪,反而學識淵博,說了許多山外的傳聞。
幸好幸好,若是再添一個楚青那樣的家伙,自己的頭估計愁得真得得有南瓜那么大了。
也并不是毫無相似,這幾日小南瓜無論多早起身,看到的都是池硯和楚青一左一右站在后門等著自己。
這倆人都是妖怪吧,都不用困覺的。
楚青在的時候,池硯的話都不多,只有小南瓜一人嘰嘰喳喳,這一路倒也熱鬧。
池硯一開始并不適應雪翠林的環境,頭兩次總是四肢發軟,根本走不了兩步。
楚青倒也不去搭理,自顧自地沿著往常的路線走著,小南瓜在后頭干著急。池硯擺了擺手,“阿南,你快些去追楚姑娘,我一人坐在這無妨的”。
小南瓜知道自己若是耽誤了藥材生意,楚青定是會生氣的,只好大步趕上。
看著楚青一副冷漠的樣子,小南瓜癟著嘴,咕噥著,“大家認識這么久了,是好朋友,怎么能把朋友扔在一邊……”
楚青不搭理他,他還不依不饒,“阿青,你……”
“叫師姐”
“師姐”
“他沒事,我們自小跟著師父,幾乎就是百毒不侵,他不一樣,不宜進入深林,暫且就在外圍歇息著吧,你別在一旁搗亂,他的藥你去摘。”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楚青與小南瓜在槐樹下匯合,小南瓜一臉憂色。
“阿青,我找不到桑寄生……”
楚青無奈,只好讓小南瓜先去池硯那,自己往西邊走去了。
走了有一會,才看到一棵桑樹,畢竟才剛入春,有這么一兩棵就要知足了。楚青把藥簍放在樹下,將裙袍扎起來,開始踩著樹干的枝節往上爬。這棵老桑樹還算壯實,枝椏上還有那么幾株。這味中藥茹肝腎兩經,是池硯這段時日不可或缺的藥材之一。
楚青時下尚過碧玉年紀,身子還沒張開,伸手去采,就是差那么一點。
只好下決心往前一晃,就要抓住了!
糟糕,青蔥的苗子是握在了手中,可腳下一滑,楚青直直往下墜落,眼見就要狠狠摔在地上!
該死!
楚青正感慨舊傷未愈,新傷再添,卻發現沒有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睜開眼,是池硯的臉,他的紅腫已經全部消退,一雙眼光若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唇邊有多日未曾修理而留下的青澀,雙唇淡紅,面色蒼白。
還真是好看,楚青這么感嘆,嘴上卻說,“放我下來”。
池硯咳了兩聲,“楚姑娘沒事吧,我看天色已晚,想讓姑娘先回去,明日我調整后,自己來找吧”。
楚青拍了拍手,“找到了,回去吧”。
用過晚飯后,楚青一如往常在院子里整理今日帶回來的藥材,明日曬過之后,便要讓小南瓜送下山去。池硯和小南瓜坐在不遠處剝著決明子,小南瓜非常喜歡池硯,林常山有趣,但常常欺負他,而池硯就像是小南瓜夢想中自己長大后要成為的樣子,風度翩翩、知識淵博、待人溫和,自己真是太喜歡他了!
“池硯哥哥,你家鄉就是大林去的那個曲州嗎?好看嗎?好玩嗎?”
“嗯,有機會帶你去”
“真的嗎?謝謝池硯哥哥!”
“小南瓜,你真名叫什么啊?”
“我?我就叫做小南瓜啊,師父給我取的,他們山下的人不敢這么叫我,怕我不給他們送藥了,都叫我小南公子”
“你師父為什么給你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啊?”
小南瓜臉色有點難看,“我師父說……因為他是我用一個南瓜換回來的……我爹娘要用兩文錢賣了我……”
池硯拍了拍他的頭,“小南瓜也很好聽啊,很適合你,聽起來很可愛。”
小南瓜兩眼本來有點濕潤,“真的嗎?”隨即又還是恢復了失落的樣子,“可我想要一個正常點的名字……”
池硯笑了笑,聲音沉郁又溫柔,“若有機會我給你起個,如何?”
小南瓜一把扔開手中的決明子,抓住池硯的衣袖,“真的嗎?太好了!”
楚青聽著他們的談話有點不適,回了房,關起了門。
池硯見狀,還是忍不住問了小南瓜,“那你師姐呢?該不會真的是清楚顛倒過來吧。”
沒想到小南瓜還真的點了點頭,“是的啊,池硯哥哥,我和你說,你別和大林說,不然我師姐知道了肯定再不會理我了。”
池硯看到小南瓜的眼圈又紅了,他摸了摸他的頭,“嗯,好”。
小南瓜揉了揉眼睛,“我師姐是個可憐人,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身上全是血,頭發也被人扯得七零八落的,師父拎著她就跟死了一樣。那個時候我還沒五歲呢,嚇得我三天都睡不著覺。”
小南瓜揮舞著手,指著身上的部位,“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有好幾個大窟窿,骨頭還穿出來,我見到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是個女孩。師父整整救了她三天三夜,她太瘦了,我都抱得動她。”
“后來她醒了,但一直都是吊著命,師父讓我事事都要讓著她,可是莊里其他的孩子可不樂意。”
“你師父還有別的徒弟么?”池硯對云中鶴收徒的情況也有所耳聞。
“不是徒弟,師父都只是收養我們。阿青小時候臉上有塊大斑,莊里的孩子雖然在師父面前不敢放肆,可是私底下總是欺負她。師父不在的時候,那些壞人就拔她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發,還老指著她的面斑笑話她,我太小,我不敢說話,我對不起阿青……”
“那怎么就剩你們倆了?”
小南瓜有點猶豫,“這你一定要保密!”
池硯伸出手,示意要和小南瓜擊掌為誓。這在小南瓜眼里可是神圣的不得了的儀式,他立即回應后,便接著往下說。
“莊上有個最討厭的小孩,偏偏生得壯實。總是趁師父不在欺負我和阿青,有次她把阿青的肚子踹了一腳,阿青當時來的時候,有根肋骨可是穿出來的,骨頭估計都沒長好呢,她疼得立刻就暈倒了。嚇死我小南瓜了,師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如果阿青這么死了,師父一定會勃然大怒的。那個小孩走到楚青面前,踢了兩腳,看她真的一點反應都沒,就慌了,伸出手去探她的氣息。”
小南瓜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
“師姐突然醒過來,把他的食指咬斷,然后趁他痛的狂叫的時候,把那人的耳朵也要掉了。”
池硯眼中有一種別樣的情緒飄過,“那個孩子死了嗎?”
“沒有”,小南瓜搖搖頭,“但是除了我和阿青,有的被師父送走了,剩下的全都跑了”。
“為什么?”
小南瓜咬了咬下唇,“因為,阿青將那人耳朵咬下后,那人渾身是血,別的孩子都嚇死了,哭都不敢哭。可是阿青卻進了師父的藥堂,過了一會將一大塊藥膏敷在那人傷口上,還喂了他藥。師父后來說,如果阿青沒這么做,那人一定死了。”
“那孩子們怎么還跑了?”
“因為……阿青給他的耳朵敷藥,卻把細鹽灑在他的手指傷口上,那人痛得,叫得比殺豬還難聽……”
池硯望了一眼楚青的房間,目光意味深長。
這青山的夜還真是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