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來,明家一直在江南一帶繁衍生息,經(jīng)由前后數(shù)十年幾代主人的小心經(jīng)營,大膽開拓,終于成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族之一。而在后來攀上了長公主的關(guān)系,搖身一變成為內(nèi)庫皇商之后,借助內(nèi)庫貨物所帶來源源不斷的銀兩灌注,明家的手足伸的更遠更深,不僅僅在蘇杭兩州擁有無數(shù)產(chǎn)業(yè),直接控制著大量的船舶、車行和商鋪,而且家族成員間接也控制著許多雖不起眼,卻深深與江南百姓息息相關(guān)的生意。
比如糧油,膳食,青樓,甚至有人說過一句話,江南人只要一開門,就必定會和明家的產(chǎn)業(yè)打交道。
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族內(nèi)的派系本身就異常復(fù)雜,但最高的掌權(quán)部分,依然是明氏本家的兩房六子,其余的偏遠一些的房,只是負責打理中下層的生意而已。
由于深深明白家族內(nèi)部分裂的危害性,所以明老太君當年在獨掌明家大權(quán)之后,所做的第一個安排就是,除了長房明青達一支之外,所有的另外五位明家子弟,只有分紅之權(quán),對于明家龐大的產(chǎn)業(yè)卻沒有任何安排與建議的權(quán)力,嚴禁他們參與到家族生意之中。
這個安排毫無疑問是明智的,至少用這種強力手段保證了明氏家族表面上的團結(jié)與良好的合作,沒有產(chǎn)生如同別的家族一般同樣的問題,家族內(nèi)部至今還算統(tǒng)一對外。
但是,雖然不能參與到家族生意,那其余五位爺年年坐收家里發(fā)來的大筆紅利,也不可能把這么多銀子捂在被子里生小銀雞兒,總要拿到外圍去投資,自然也在江南做了不少的生意。
明家就是用這種辦法,一步步將手伸的更長更細。因為這幾房的生意,最后依然是要攀附在明家的大枝上,如果明家倒了,那五位爺們兒的生意也會出大問題,所以他們必然會用自己手中地實力為長房保駕護航。
所以在范閑的眼中,這些名義上并不屬于明氏公中的生意……依然姓明,很自然的,監(jiān)察院開始一視同仁地騷擾這些生意。
這下。那五位爺們可就有些挺不住了,心想家里的好處自己沒有得多少,自己還得被牽連著,生意越做越難,這可怎么辦?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在你面前的是四爺!”
明家四爺乃是姨娘所生,在家中的地位本就不高,所以一直以來都只喜歡遛鳥為樂。免得得罪老太君和大哥,每年靠自己得地年例銀子,做了些生意,開了一個蔬果商行,做做公中手指捏漏的生意。日子過的自然也是順心無比。
但最近他卻無論如何也順心不起來,商行天天在查,生意稍顯頹落,雖然并沒有太嚴重的結(jié)果。可是那種不好的趨勢卻是清清楚楚,往常在自己面前點頭呵腰的官員們,也很少肯和自己喝茶。
他明白,是監(jiān)察院被那些官員嚇住了。
但是怎么也輪不到面前這人來撩拔自己,明四爺略顯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獰色,一巴掌扇了過去,扇得面前那個南蠻子原地轉(zhuǎn)了三圈,臉上驟現(xiàn)一個紅掌印。唇邊流出一絲血水。
明四爺是蘇州城里最大的蔬果販子,看著不起眼,卻壟斷了江南三成成地瓜果生意,包括對宮中的進項事宜,也是由他一手打理,稱他一聲瓜王,是沒有什么問題的。而且他仗著明家的聲勢,自立行會。從全盤上打理著整個江南的瓜果市場。這么些年來,都不曾有過什么強力地人物。敢到他的田里摘些瓜果來吃。
但這幾日,卻忽然從嶺南來了一位商人,跳過了明家與熊家之間的協(xié)議,不經(jīng)明四爺?shù)氖郑苯訉⒐瞎湹搅颂K州。
嶺南天熱果美,只要解決了長途運輸?shù)貑栴},自然大有可圖。如果那位商人懂得規(guī)矩,來蘇州后就先拜一拜明四爺,或許明四爺也會點點頭,給他一些份額去做,誰知道這位商人不知道是不懂規(guī)矩,還是有什么可以憑恃的地方,竟是仗著自己手中的貨多價廉,硬生生將蘇州乃至江南的瓜價,在十日之內(nèi)打低了兩成,這位商人的生意也迅速擴張了起來。
明四爺滿臉陰笑盯著被自己一耳光打倒在地的嶺南商人,嘿嘿笑道:“現(xiàn)在是誰都欺到我明家頭上了?一個區(qū)區(qū)南蠻子,你哪里來的膽子?”
其實他心里清楚,當自家生意開始被監(jiān)察院打壓,不論監(jiān)察院真能起到多少作用,但這種風聲一旦傳開,趨勢一成,無數(shù)往年被自家壓著的商人勢力,都會開始蠢蠢欲動,想借著明家焦頭爛額之際,來趁機獲取一些好處。
但是……明四爺拿范欽差沒有任何法子,怕都來不及,但怎么會放著一個南蠻子在自己地地盤上搞三搞四!
“用棍棒教育一下。”明四爺望著地上哭泣求饒的嶺南瓜商,唇角閃過一絲鄙夷之意。
話音一落,院中慘叫之聲再起,明四爺?shù)氖窒履弥竟骱莺莸叵蚰敲麕X南瓜商身上砸去,打的砰砰作響,那可憐商人的骨頭都不知道被打斷了多少根,慘叫之聲漸低,整個人深身是血,被打昏了過去。
旁邊的心腹帳房看著這血腥場面,心頭一顫,湊了過去說道:“四爺,這人……應(yīng)該是熊家的人。”
“我知道。”明四爺厲聲說道:“熊百齡這個老王八,想用這個瓜商來試探一下,我不打回去,他還真以為我明家可欺。”
帳房先生苦笑說道:“四爺,這時節(jié),可不能給家里惹麻煩。”
明四爺想到一椿事情,神色一黯,說道:“老太君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了,我這時候不表現(xiàn)的沖動一些,怎么辦?”
帳房先生也是心頭涌起無數(shù)復(fù)雜地情緒。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明四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望著地面上那名渾身是血地嶺南商人,陰聲說道:“不是不讓你做生意,但做生意不是欺負人,你可不能欺負我。”
那名嶺南商人已經(jīng)醒了過來,聽著這話,嚇得不淺,趕緊拼命點頭。
“交一萬兩銀子。同時把價調(diào)回來,咱們公平競爭。”明四爺嘿嘿一笑,笑聲里無比陰厲,“你不欺負我,我自然也不會欺負你。”
整治完這人后,明四爺喊人把那商人叉了出去,望著地板上的血漬,呸了一口唾沫。咬牙罵道:“范閑欺負我,我沒輒,你熊家又是他媽地哪根蔥?”
回到屋內(nèi),明四爺洗凈了雙手,卷起袖子。從廊邊取下鳥籠,開始逗弄起來,只是嘴里吹著哨子,眼神卻有些飄離。
帳房先生畏畏縮縮跟在他的身后。低聲說道:“四爺,您是說……和夏棲飛見面地事情,被老太君知道了?”
明四爺身子一僵,忽然大怒罵道:“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說什么腳踏兩只船,明老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又有欽差撐腰,公中的產(chǎn)業(yè)總要被他奪回去……要老子和他見面。搶先說上話!,第二天就被老太君叫去訓了一頓,差點兒沒活著出來!”
他氣惱無比,好不容易才平伏了胸中情緒,冷冷說道:“監(jiān)察院最近正在針對咱家,今天我不兇殘些,老太君和大哥會怎么看我?”
帳房先生被東家罵的大氣不敢出,哭喪著臉說道:“可是夏當家的那日要與您見面。您不見也是不成的。四爺……您真地不想聽夏當家那番話?”
“七弟啊七弟……”明四爺想到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感覺很有些奇怪。關(guān)于夏棲飛母子被明老太君陰害一事,他也只是偶有耳聞,自己與母親卻是干干凈凈,所以并不像長房一樣害怕對方,一想到那日夏棲飛傳達地欽差的話語,他眼中的神芒一閃即逝,無奈嘆息道:“我怕欽差大人,但我更怕老太君……而且明家畢竟如今是咱們明家的人的明家,真要聽你的話與夏棲飛聯(lián)手,有那樣一位可怕的欽差在后面看著,明家就會……變成朝廷的明家。”
明四爺慘慘一笑說道:“不管長房再如何霸道,但畢竟大家兄弟這么多年,我終究還是姓明地。”
帳房先生不敢再進勸。
明四爺正式拒絕了范閑經(jīng)由夏棲飛遞過來的好意,于是華園方面的反應(yīng)也極快地到達了他在蘇州南城所購買的大宅。
蘇州府衙役推門而入,在虎視眈眈的明家打手注視下,顫顫抖抖地來到堂家,取出告票,要求明四爺隨己等回蘇州府聽審。
“聽審?”明四爺渾沒料到自己也要被人抓去審問地那日,對那名衙役厲聲喝道:“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何人告我?告我何事?”
那名衙役也是身非得已,不然一般情況下,哪里敢來得罪明家正牌四爺?平時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去舔?qū)Ψ降难プ印@位衙役苦笑著,向明四爺遞了個眼神,示意后面有人,又壓低聲音哀求道:“是一名嶺南商人,告明家四老爺欺行霸市,傷人,并縱下行兇。”
明四爺一愣,眉頭皺了起來,他是沒有想到那名嶺南商人居然敢去告自己,更沒有想到蘇州府居然會接了這個案子……已經(jīng)很多年了,明家在江南是那樣的特殊,蘇州府和自家的關(guān)系如此親密,怎么會收了那名嶺南商人地狀書?雖然最近監(jiān)察院最近在堵玩明家,但是監(jiān)察院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能干涉地方政務(wù),也不能直接干涉民事,這等刑名官司,監(jiān)察院無法領(lǐng)頭來做,所以他先前縱奴行兇之時,并沒有太多的擔心。
但是蘇州府居然真的派人來了!
他的眼光越過那名衙役的腦袋,看到幾名官差的后方站著一名面容十分陌生的朝廷官員,看官服品秩不高,而且不像是朝官系統(tǒng)地服飾。他地眼睛瞇了起來,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原來從嶺南商人進院開始,所有的這一切都有監(jiān)察院的官員盯著,難怪對方的反應(yīng)會如此之快!
明四爺眼皮子一跳。知道自己算錯了一件事情,雖然監(jiān)察院不可能直接審問自己,卻可以盯著蘇州府做事,如果蘇州府真的對自己不理不問……只怕監(jiān)察院便會去捉蘇州府的官員回去問話了,有這樣強大地威懾力在此,難怪蘇州府今天敢來拿自己。
他冷笑一聲,望著那名衙役說道:“我便是不去又如何?”
那名衙役急地快要哭了出來,哀求道:“四爺好歹給知州大人一個面子。”
明家的下人們都鼓噪了起來。手拿木棍將衙役們圍在當中,冷冷地目光可是有意無意地盯著人群最后的那名監(jiān)察院官員。
那名監(jiān)察院四處官員微笑說道:“幾位官差大哥,你們到底準備怎么做呢?這里好像有人……準備造反了。”
毆打官差,不聽朝廷之令,和造反有什么區(qū)別?
蘇州府官差聽著這話,知道今天這人是必須要抓回去了,不然的話,知州大人都無法向監(jiān)察院交差。那名嶺南商人的慘狀,公堂之上已經(jīng)有人看見,而且此時華園也來了人,正在公堂對面的茶鋪里喝茶,所有的一舉一動都不可能瞞過欽差大人地雙眼。
官差將心一橫。望著明四爺說道:“四爺,請!”
他用眼光不停地向?qū)Ψ绞疽庵寣Ψ矫靼祝駮r不同往日。該服軟的時候先服軟,至于被拿入蘇州府后,事情自然還有轉(zhuǎn)還之機。
明四爺微微低頭,沉吟許久,強行壓下心頭的怒氣,也清楚今天的局面是怎么回事,點了點頭。
那名官差大松了一口氣,嘆息說道:“四爺可憐小的。”
那名年輕地監(jiān)察院四處官員在后方冷笑看著這一幕。
帳房先生湊到了明四爺?shù)纳磉叀鷳n說道:“四爺,怎么辦?”
明四爺陰笑一聲,將手中的鳥籠砸在了地上,砸的鳥籠崩裂,鳥羽亂飛,鳥血四濺……他冷冷笑道:“去便去罷,這么些年,只在蘇州府后園喝過茶。卻沒有機緣瞧瞧蘇州大獄地真實模樣。今兒就去開開眼。”
他又壓低聲音,急促說道:“馬上傳消息回明園。讓大哥把我保出去……不要擔心,老太君會因為這件事情更相信我的。”
交待完事情之后,明家四爺就這樣在人生當中,第一次被官差請回了蘇州府的大牢。
“看來四弟……沒有別的意思。”消息傳回明園之后,明青達一方面派人去打通渠道,自己去走入了母親所居的清靜小院,向那位枯坐于椅的老太君稟告道:“我這就去把他接回來,雖然傷了一個嶺南商人,蘇州府迫于監(jiān)察院的壓力索他回府,但事情畢竟不大,應(yīng)該沒有什么后患,小范大人也沒辦法用這件事情咬死四弟。”
椅上的明老太君卻陷入沉默之中,老而深陷地雙眼閉著,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始終沒有回答明青達的話。
明青達略感覺奇怪,片刻后便涌起一股寒意。
明老太君緩緩睜開有些無神的雙眼,說道:“明家已然風雨飄搖,老四先是與夏棲飛暗中見面,是為不忠,后又妄行妄為,害得家里要為他擔心,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保他作甚?”
明青達默然之后復(fù)又悲然,明家對范閑咄咄逼人的攻勢,所采取的即定方針就是以退為進,玩弄悲情,所以他才會在內(nèi)庫上一跪,事后一病……如今監(jiān)察院威逼極猛,明家顫顫巍巍,看上去確實極為可憐,而明老太君的意思……似乎是準備在自家的傷口上,再劃拉開一道更深的血口。
他深吸了一口氣,平穩(wěn)說道:“如今局面還在掌握之中,小范大人也只能走外圍,拿不住咱們地真正把柄,這時候用不著犧牲那么大……他畢竟也是明家地血脈。”
明老太君冷漠無情看了他一眼,說道:“欽差大人會逼的越來越狠,我們終究是需要犧牲一個拿得出地人物,來換取江南百姓的同情,天下士紳的傾向,如今老四被拿入獄,這豈不是最好的機會?如果讓人們知道,欽差大人為索銀財,硬生生逼死了明家一位老爺,朝廷會震驚,我們會獲得很多好處和時間……這筆買賣是劃算的。”
明青達面色不變,想了片刻之后說道:“都依母親的意思。”
他心里清楚,四弟畢竟是姨太太的兒子,在母親的眼中,都是屬于可有可無的人物。
明老太君望著他冷冷說道:“家里流水差成這樣嗎?為什么最近你時常要向招商調(diào)銀?”
明青達心頭冷笑著,心想太平錢莊的印鑒一直都在您的手上,我如果要把明家真正地拿在手中,不想些別的門路,如何做得?心里是這般想的,嘴上卻溫和無比地解釋了幾句。
明老太君點了點頭,最后緩緩說道:“只是老四,只怕還不足以讓天下人的心思都倒向咱們明家……青達,你要做好準備,也許明家家主的位置,你要被迫讓出來,如此才能讓天下人察覺到我們明家的慘狀。”
明青達微愕,深深鞠躬,退出院去。
在院外,他與一直等著自己的兒子明蘭石微笑說道:“聽見沒有?我就說過……她最疼的,只有你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