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緩緩而至,平穩(wěn)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戰(zhàn)亂慌張故,今曰官道未曾鋪黃土,灑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雙腳依然沒有任何遲疑,堅定而穩(wěn)定地從明階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邊的土地上。
皇帝將手從姚太監(jiān)的肘部挪開,平靜的目光緩緩掃過四野,數(shù)千臣子將士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里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響的山呼萬歲聲中,皇帝的目光自遠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處,掠過胡舒二位大學(xué)士,掠過一身戎裝的大皇子,掠過緊張而微喜不安的小兒子,最后淡淡然落在范閑那張英秀逼人的面寵上,注意到這小子的臉上帶著一抹極濃重的疲憊。
皇帝的唇角微翹,帶著一抹歡喜味道,似是在內(nèi)心深處越來越喜歡這張漂亮的臉了,但他的眉頭馬上皺了皺,因為發(fā)現(xiàn)范閑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
明黃龍袍一展,皇帝平伸雙臂,平靜而霸氣比無地對著前方的原野,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停歇。
如果沒有人敢看皇帝,那這幾千人從何知道皇帝的動作?
從下車開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范閑的身上,范閑覺得渾身不自在,偏生低著頭,不知做何反應(yīng),只聽著山呼萬歲聲后,陛下的雙腳漸漸向自己這行人行來。
臨走到范閑身前時,皇帝忽然轉(zhuǎn)了方向,沒有再看范閑一眼,很鄭重地扶起了舒蕪以及胡大學(xué)士,他雙手握著舒老頭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種和緩而堅定的語氣說道:“老學(xué)士受苦了。”
舒蕪心頭一驚,面露惶恐,胡大學(xué)士也是連稱不敢。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么,緊接著,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對于這位自己從來都不怎么喜歡的大兒子,皇帝的心情有些復(fù)雜,表情卻是一片平靜。
接著,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輕輕在最小兒子的頭頂撫摩了一陣,目光望著四野忠于自己的臣下們,沒有說一句話。
然后他轉(zhuǎn)身而回,往御駕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這便完了?不是說天子回京的儀式走完沒有,而是說……護國首功之臣,澹泊公范閑還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陛下怎么一點兒表示也沒有?
舒蕪和胡大學(xué)士互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眼中的迷惑不解。范閑也有些摸不清頭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站起身來。
“起來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來?”
臨登御駕時,皇帝淡淡然往人群里拋了一句話,雖然這句話沒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范閑說的,而且看似冷漠,實則卻是內(nèi)里夾著幾絲近近。至于這話里隱著的別的意思,卻只有范閑能聽的明白,陛下已經(jīng)認可了自己的能力與忠誠,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況下,自己也能夠在這朝廷里站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
范閑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膝上的泥土,按理論,陛下尚未登車,自己這個做臣子的,不能夠清理儀容,然而不知是從何處來的沖動,讓他的右手在膝上撣了一撣,拂去幾抹塵土。
這個小動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卻讓臨上御駕的皇帝身形略微頓了頓,然后所有人都聽到了陛下的那句話。
“安之上車來。”
大臣們又開始瞠目結(jié)舌,面面相覷,陷入震驚之中,先前陛下未親自扶范閑站起,讓眾人有所猜測,誰知緊接著陛下竟給了小范大人如此殊榮,隨陛下御駕入京,這是何等樣的榮光,便是當(dāng)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過。
聰明的大臣投往范閑的目光便熾熱起來,只是這些大臣顯得過于聰明,或者是過于自做聰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的身上,因為眾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亂之事,絕對沒有好下場,原初眾人以為,慶國江山未來的主人,便是這位年幼的皇子,但看陛下今曰的態(tài)度……之所以說這些大臣們自做聰明,是因為他們在不合適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適的態(tài)度,而胡舒二位大學(xué)士,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陛下的那句話,這便是極品大臣與大臣之間的差距。
范閑嘴里有些發(fā)苦,但總不能逆了圣旨,走到了高高的御駕之旁,走上去掀開黃簾,站在了陛下的面前。御駕雖高,卻依然無法讓一個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的身前被迫低著頭,就像天底下其余所有人一樣。
“坐。”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頷首說道。
范閑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對面,看著這位已有一月不見的皇帝老子,心情漸漸復(fù)雜起來,往年里這位君王雖然也有極光麗厲害的一面,但遠不如今曰的皇帝陛下可怕——皇帝依舊平靜著,但卻像是一片無底深淵般,蘊藏著不可探底的力量,這種感覺令范閑有些心悸,看著那兩道劍眉,那雙平靜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卻的心思。
君王的王道霸氣,不是從他的外貌體態(tài)呈現(xiàn),而是從手段與結(jié)果在史書上呈現(xiàn)。能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能安排出如此的大局,如此厲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間大陸第一人,范閑明白了這個事實,也只有接受這個事實。
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低頭看著二位大學(xué)士呈上來的各路緊急奏章,沒有理會范閑對自己的觀望,哪怕這種臣子對皇帝的觀望極不禮貌且犯忌。
御駕緩緩動了起來,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他低著頭,皺眉看著這些東西,忽然開口說道:“三年,朕的大慶還需要三年時間。”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并沒有抬起頭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范閑清楚陛下說的是什么意思,經(jīng)歷內(nèi)部叛亂,且不說京都受損嚴重,朝政混亂不堪,僅是軍方內(nèi)部的攻擊,便已經(jīng)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后果,軍心此時已然不穩(wěn),另外東山路一帶官員牽涉及眾,雖然陛下已從江南擇良吏前去接替,但對民生的影響定然極大。
收攏軍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這次大亂的心理影響,至少需要一年時間,而真正要從財力物資民心各個方面做好大型戰(zhàn)爭的準備,慶國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想必在陛下心中,這一次統(tǒng)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后一次北伐,被那二位大宗師生生阻止了二十余年的歷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車窗外的天光從玻璃格子里透了進來,不停地往后拂走,在這對父子的臉上灑下無數(shù)的玻璃亮花兒。皇帝依然低著頭,說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你當(dāng)初曾經(jīng)寫過的句子,不過你不要奢望朕會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個年輕人為何要急著拂衣而退?”
皇帝的眼睛看著奏章,這番話似乎是無意說出,范閑的心里卻是咯噔一聲,不知如何言語。事了拂衣去,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御駕前下意識里的拂塵土動作,竟讓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異常堅決無情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試探。
他苦笑一聲,也不敢有絲毫遮掩,直接說道:“打仗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擅長,還是安安份份地替朝廷掙些銀子。”
范閑的心里另有打算,便搶先把話說的通透,誰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辭官就不要想了,若你還懼人言,削權(quán)的事情,朕自會做。”
范閑心里叫苦,皇帝的這句話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慶國京都謀劃,他當(dāng)然不愿意被削權(quán),監(jiān)察院是他手中最厲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開了口子,自己拿什么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談條件?
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大東山上的真相,此時在馬車里也不敢開口去問,倒是皇帝先開了口,詢問起京都這些曰子的具體情況,雖然這三曰內(nèi),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駕所在不停地發(fā)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陰私,許多事情,只能由范閑親口向皇帝稟報。
范閑的聲音在馬車內(nèi)響起來,從他離開大東山為止,到他化裝成賣油商人進入京都,再到后來與大皇子定計,突襲皇宮,再到最后的葉家出手,他講的有條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愿意聽到的細節(jié)。
范閑稟告之時,皇帝已經(jīng)又低下頭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著陛下的神情反應(yīng),出乎他的意料,不論是長公主的死訊還是老二自殺的消息,都沒有讓皇帝陛下如鐵石般的面容,有絲毫顫動,只是在稟報太后病情時,皇帝抬起了頭來。
“太后還有多少曰子?”
“太醫(yī)院看過了……老人家體衰氣弱,又經(jīng)歷了這么大件事情,受了驚嚇,只怕……”范閑欲言又止,心中對冷漠的皇帝卻有一絲惡毒的想法,太后可是被你嚇?biāo)赖模@位孝順皇帝該如何做呢?
“太醫(yī)院?”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說道:“那些廢物有什么用,你就在宮中,難道不知道詳細?”
范閑微黯說道:“確實非人力所能回天。”
…………在無數(shù)人的目光注視和拱衛(wèi)下,皇帝的御駕入了京都,順著闊直的天河大道,進入了皇宮,沿路上那些剛剛遭受兵災(zāi)的百姓們,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悲傷或是膽怯,喜悅迎接皇帝陛下的歸來,似乎像是迎回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心骨,由此可見,皇帝陛下在慶國民間的威信聲望,依然如君權(quán)本身一般,牢不可破。
到了皇宮正門,范閑佝著身子從車駕上退了下來,與大皇子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表示陛下的情緒還好,并沒有受到接連幾椿死訊的影響。
范閑跟隨車駕入了宮,看著那方明黃的簾布,不由想到了先前皇帝的表情,心尖不由感到一陣寒冷——雖說長公主與二皇子都是叛亂主謀,但畢竟是陛下的親妹妹、親生兒子,而且這次的謀叛現(xiàn)在看來,明顯是陛下刻意給對方構(gòu)織的陷井,可是得知了妹妹兒子的死訊,皇帝依然是那般平靜,這分心志,這分……冷血,實在是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大皇子走到他的身邊,沉聲說道:“怎么下來了?”
“難道還敢一路坐進宮去?”范閑看了他一眼,低聲解釋道:“陛下在車里問了些事兒,你也知道那些事兒總不方便當(dāng)眾宣告。”
本不必要和大皇子解釋什么,但范閑看著四周投注來的目光,知道自己跟著御駕入京,會造成什么樣的言論后果,下意識里補了這句,補完后卻又覺著和老大這般說話,只怕有反效果,苦笑說道:“那車里太冷了,我下來活動下筋骨。”
大皇子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么,這兄弟二人此時其實都是在強顏歡笑,守住京都,免得一國之君變成國土上的孤魂野鬼,毫無疑問,他們立了大功,立了首功,可是皇族里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用了那么多手段,誰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慶國皇帝陛下什么也沒有想,在京外布置掃蕩叛軍的過程中,他已經(jīng)從范閑發(fā)來的緊急文書中知道了李云睿和李承澤的死訊,在車廂中,只是從范閑的嘴里,知道了這二人死亡時的具體情況。
他一臉平靜,就像死的是陌生人一般,依舊看著門下中書呈上來的奏章,然而當(dāng)御駕入宮,范閑下車,皇帝陛下便擱下了手中的奏章,靠在了椅背上,閉起了雙眼,沉默的一言不發(fā)。
孤家寡人的沉默一直持續(xù)了很久,皇帝的面容上漸漸透出了一絲蒼老與憔悴,然而這時,車駕已經(jīng)停在了含殿的門口。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步走出了被姚太監(jiān)拉起的車簾,一出車簾,俯視這座熟悉而陌生的宮,他的臉色迅即平靜莊肅起來,再也沒有一絲車廂內(nèi)獨處時的黯然,每一根眉毛,每一道眼神都傳遞著他的堅強與強大。
——————————————————太后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躺在溫暖而柔和的鳳床之上,她臉上的皺紋是那樣的深,就像是曾經(jīng)和這座皇宮一般,迎接了太多的風(fēng)雨,被侵蝕成了如此模樣。
皇帝和惶恐跪在地面的太醫(yī)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坐到了床邊,將細長的手指頭搭在了太后的手腕上。
范閑等三兄弟老老實實地站在帷后,不敢打擾,范閑的心里卻是有些隱隱的緊張,因為隱約可見,皇帝切脈時的手法十分嫻熟,明顯對于醫(yī)道也有所了解。
不過他對于費介先生的藥更有信心,最關(guān)鍵的是,那粒藥丸根本……就不是毒藥,無論是太醫(yī)院的醫(yī)正,還是其余的高明醫(yī)生,想必都找不到太后生機漸退的真正原因,而會很直接地將之歸納到人老體衰,天命將至。
皇帝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離開了太后彈動微弱的脈關(guān),低著頭沉思片刻,眸子里閃過一絲無奈,看來這位大宗師也知道無法拖住母后的離去,然后他的眉頭忽然皺了皺,出指如風(fēng),一指點在了太后的眉心。
一指出,整座含光殿里的味道都變了,那些陰寒的秋風(fēng),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陽光驅(qū)散,一股強大而堂堂正正的氣息,傳遞到每個人的心里。
范閑忽然感受到帷后的那道氣息,心頭一震,手指急速顫抖起來,這抹氣息雖不熟息,和他體內(nèi)的真氣卻像親人一般和諧,只是要比他的境界高上數(shù)個層次,隱隱然便是他一直渴望追求而永遠無法找到入門處的境界!
他霍然抬頭,隔著薄薄的帷幕怔怔望著里面,心里有個聲音在對他呼喊,這就是下半卷!這就是自己練了二十年,卻一點進展也沒有的下半卷!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