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褚洄只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對元楨來說即是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打個噴嚏就能將他弄死的小人物,那元楨還會有這麼強烈的願望想要褚洄能夠跟他回西秦去麼?
答案想都不用想。
或許元楨會因爲哪天良心發現了,記起這個世上某個角落裡還有一個自己的骨血在,出於血脈相連會賞他一個安身之地。但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低聲下氣的求著褚洄,希望他能夠回西秦去繼承自己的衣鉢。
說白了,就是現在的褚洄對元楨來說擁有利用的價值,他的本身是值錢的。
一旦他失去了這個價值,成爲一個不堪大用的廢物,那對元楨這樣的上位者來說根本就什麼都不是。
只要看元煜和元炯就知道。元煜因爲一步做錯,就被元楨棄如敝履,甚至殺了自己的兒子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而元炯原先風光無限,可以算得上是烈王的驕傲,也因爲一朝成爲武功盡廢的廢人,長久難入元楨的眼。
元楨或許會想要一個有能力有手段的兒子,但絕對不會想要一個什麼用都沒有的兒子。
元楨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是卻發現無從下口。
他甚至有點想要反問自己,如果褚洄真的如他所設想的一樣,由楚弘送去一戶普通的農戶人家,自己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想盡辦法的想要讓褚洄回到西秦去,以他元楨之子的身份活著,成爲至高無上的人上之人?他不知道。
看著元楨因爲自己的反問有些怔愣的模樣,褚洄又道:“歸根結底,你不是爲了我,你只是爲了自己?!?
“爲了自己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元楨的表情變得有些高深莫測,“即便本王是爲了自己,你也能夠得利。你會成爲和蕭天鳴並肩而立的西秦帝,會成爲史書上記載的一介偉岸帝王,會成爲這個時代的傳說,有什麼不好嗎?”
“我說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成爲帝王,成爲什麼流芳千古的傳奇人物。”褚洄搖頭,“我想要的東西,你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已經過了?!彼∫愕哪橈@得有些悲哀,纖薄的脣角掀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
即便擁有著通天之力,也沒有辦法去彌補時間的侵蝕。
元楨不是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可是他時常避重就輕的躲過那個話題。因爲就連元楨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回到三十年前,回到剛剛和楚宓相識的那一刻,回到楚宓生出褚洄的那一瞬間,將那個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視作自己掌心的肉,還給他一個美好的童年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褚洄的童年經歷過什麼,在一個稚童應當無憂無力的和爹孃生活在一起,不應當爲了兵伐謀了而煩惱的時候,他選擇了拋棄他。在他的孃親飽受欺凌,爲了自己的未來而擔憂,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死亡來換取褚洄的生的時候,他選擇了拋棄他們兩個。爲了自己的宏圖大志,元楨什麼都做得出來。
元楨或許會覺得遺憾,但是絕對不會覺得後悔。當初若沒有他斬釘截鐵的回到西秦,取了現在的烈王妃,今日也不會有他,令人聞風喪膽的烈王元楨的存在。
“是義父造就了今日的我,可以被你利用的我,而不是你,父王?!边@不是褚洄第一次喊父王,但是絕對是最後一次?!叭绻梢缘脑挘覍庮娔闩c楚後從來都沒有相識過?!瘪忆тh利的眉眼一點一滴的從悲涼變得冷硬,再回到最初的面無表情。
元楨不知怎麼的從心底涌現了一股悲哀的情緒,整個人都如墜冰窖一樣的寒冷,甚至讓他忍不住的想要顫抖。已經多少年了,沒有體會到過這種害怕的感覺。
可是現在的情況不會容許他害怕,不會容許他顫抖,他想要表露出自己的脆弱來,只能等到戰後,一個人默默的回到營帳中,想怎麼怕就可以怎麼怕。
他原本以爲,自己沒有阻止蘇琳瑯給自己下毒,已經是身體力行的在用自己現在能夠做到的一切來進行懺悔。但是沒有想到的是,他所需要懺悔的對方並非只有蘇琳瑯一個人,還有這個不願意接受自己任何好意的親子。說是好意,其實也不過是感動了自己吧?
也罷,反正自己到底已經時日無多,就用最後的瘋狂來爲自己的人生譜寫一個完美的結局吧。
元楨深吸了一口氣,無奈的笑了兩聲:“好吧,本王知道你想要表達的意思了。既然你百般不願,那本王也不能再強求。不過本王希望你知道,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要做好本王不會對你有任何手下留情之舉的準備,你明白嗎?”
要戰,那便要做好死的準備。
“自然。”冷聲響徹上空。
……
遠在千里之外的臨安城裡,此時的氣氛也不知道是喜悅的寧靜還是恐慌的寧靜,總覺得整個城池從骨子裡就透著一股逐漸腐朽的味道。
邊境大戰,算得上是西秦主動入侵大燕,想要將大燕囊括在自己的旗下。
城中有好戰百姓者,覺得烈王殿下此舉英勇非常。西秦和大燕在千年之前本就是一體,全都是由於當時的左右兩相纔會分裂至此,現在烈王殿下的行爲無非就是想要將邊境收拓,讓西秦和大燕重新合併爲一個整體,實乃梟雄之舉。
也有祈求安定的,覺得西秦和大燕邊境打了三十多年,大燕剛剛換了新帝,經歷過內亂沒有那麼快會重新開始,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短則十年長則幾十年,正是兩相休戈互不侵犯的和平時期,爲什麼非要無事生非的再打過去。
不過說起來打過去的兵都是人家烈王殿下自己的兵,養也是他自己養著,無論是跟西秦百姓還是跟西秦皇室都無甚關係,想怎麼打都是烈王殿下自己的事情,他們沒有必要鹹吃蘿蔔淡操心。不過總有那麼些人,先前屈服與烈王殿下的淫威之下,現下抄著胳膊只等著看好戲。
秦宮中多的是這樣的人。
烈王殿下以一出兵,對秦宮的管理就好像突然就鬆懈了下來,也不知道是他不小心疏忽了還是故意爲之,覺得西秦皇宮中都是一羣扶不上牆的爛泥,他甚至都懶得搭理。不過這一來就喜了西秦帝,就連平日裡烈王殿下陣營的官員都不怵了,開心的想要重新奪回執掌秦宮的大權。
說起來,元楨此舉也不知道是對是錯,前頭開開心心的打著仗,後院卻跟著失火,是否是他意料之中的呢?
西秦帝喜滋滋的將盛著蔘湯的碧玉瓷碗擱回桌子上,發出了“啪”一聲清脆的響聲,預示著他此時抑制不住的興奮的心情。他手指摩挲著桌上自己探子傳回的戰報,彷彿在摸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哈哈哈,說起來元楨竟然也有今天。他打定了主意想要跟蕭天鳴決一死戰,將大燕收擴到他烈王的名下,爲自己的生平再添上風光的一筆,沒有想到最後的最後卻是他的親生兒子跳出來做了攔路虎,只怕元楨怎麼都沒有想到吧?!蔽髑氐垡幌氲阶约旱难劬€傳回的消息,說元楨在郟城跟褚洄幹上了,你來我往誰都沒有佔到便宜就覺得一陣一陣的興奮。看樣子元楨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即便回來了只怕也會元氣大傷,那他現在豈不是坐穩了西秦帝的位子麼?
元瑾瑜頗有些無奈的將搖搖欲墜的碗蓋子給扶好了,看了自己父皇一眼道:“現在我們還不要高興的太早了,他們畢竟是親生父子,即使之前有什麼齟齬也不可能刀劍相向,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情倒黴的還是咱們而已。”雖說自己和父皇先前幫著褚洄和葉挽一起對付烈王,但是這並不代表褚洄和烈王之間永遠就是勢同水火的關係,他們到底是血脈相連的父子,而她和父皇纔是外人。
元瑾瑜相信,即便烈王和褚洄互相在對方手裡討不了好,更艱難的永遠是他們皇室。
“父子?哼,孤跟元楨還是親兄弟,你看他什麼時候對孤手下留情了麼?”西秦帝冷笑了一聲,剛剛還有些喜悅的心情頓時被沖淡了不少。平日裡慈眉善目的樣子也在元楨離開臨安之後表露無遺,露出了壓抑已久的狼性來?!八@般狼子野心的想要坐大,甚至還不惜千里迢迢的去想要佔大燕的便宜……也好,有他在前面搭橋鋪路,到時候反倒是咱們佔便宜?!?
再怎麼說他也是名正言順的西秦帝,即使元楨權勢滔天,那也架不住他當初只是被先帝拋棄扔到大燕去的一個質子而已。屆時如若成了,元楨必定元氣大傷,他可以將開疆拓土的功勞攬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元楨敗了,那正好,可以藉此拜託元楨並與他劃清界限,將侵略他國的陰謀全都推給元楨。
怎麼算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說歸這麼說,元瑾瑜搖了搖頭,心道:以烈王的手段,西秦帝到現在還活著就已經代表了他手下留情了。當初是他們對不起烈王,現在卻要反過來依靠烈王,仰仗他的鼻息……西秦帝裝了幾十年也終於忍不住的要露出真面目來,讓元瑾瑜不由的有些怔愣。
烈王的便宜不是那麼好佔的,只希望一切都比他們設想的要好一些吧。
元瑾瑜想著,卻聽西秦帝道:“盯緊了烈王妃,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情,她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我知道了,父皇?!?
烈王府裡,此時已經不復往日的輝煌與熱鬧。
一來烈王殿下不在,二來二公子元煜身死,整個府邸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陰暗氣氛當中。
烈王妃所處的正院空空蕩蕩的沒有人煙,就連下人們也不見多少蹤影。
烈王府的佛堂裡,打扮樸素簡淨的烈王妃正跪在蒲團之上在敲著木魚,有節奏的“咚咚”聲與繚繞的煙霧混爲一體,瀰漫在整個佛堂裡。
“什麼時辰了?”烈王妃的臉色不復當初的精緻,毫無血色,透著絲絲慘白。
“快未時了,王妃,要不要傳膳了?”下人恭聲道。
烈王妃搖了搖頭道:“不,沒胃口。幫我去看看,炯兒回來了嗎?”
這話王妃一天要問上兩三遍,但是得到的都是同一個回答?!皼]有呢王妃,三公子跟著王爺一起去前線了,您忘了嗎?”
忘?她怎麼會忘呢。烈王妃悽楚的搖了搖頭,她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個炯兒了,可是連炯兒現在都不要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