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慕容清嶧不過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歸心似箭,一下車便問:“夫人在家里?”替他開車門的侍從官笑逐顏開,說:“夫人去楓港了,三少奶奶在小書房里。”慕容清嶧叫人一句話道破心思,不禁微笑,“啰嗦,我問過她么?”侍從官見他眼角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沒有問,不過三少奶奶倒問過幾遍,怎么還沒見著您回來。”
慕容清嶧明知素素不會這樣問,但那欣喜仍是從心里溢出來。他快步走上樓去,見素素坐在那里念單詞,眼睛卻瞧著窗外。于是輕手輕腳走上去,從后面摟住她的肩。她身子一震,轉過臉來見是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哎呀”,說:“我怎么沒見著你的車進來?”
他說:“我怕父親在家,在前面下的車。”然后仔細地端詳她。她讓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問:“才去了幾日,就不認識了么?”他“唔”了一聲,說:“才幾日,我覺得倒似有幾月光景一樣。《詩經》上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素素一直在惡補國學,見問下意識就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見他笑容可掬,這才知道上了當,不由臉上一紅,說:“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這怎么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又問她,“早上打電話回來,他們說你出去了,是和維儀上街嗎?”
素素說:“不是,牧蘭約了我喝茶。”慕容清嶧聽了,卻說:“那牧蘭你不要和她來往了,免得將來大家尷尬。”素素吃了一驚,問:“出了什么事?”慕容清嶧說:“長寧要和霍珊云訂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蘭來往,旁人不免會生出閑話來。”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說:“怎么會?上次見到牧蘭和長寧,兩個人還是極親熱的。”慕容清嶧道:“長寧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門當戶對,霍家又正得勢,他們兩邊家里人都樂見其成。”素素只是意外,還有幾分難過,茫然問:“那牧蘭怎么辦?”慕容清嶧說:“你就別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們去洗澡吧。”
最后一句話令她的臉騰地紅了,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只將他推出門外去。
天氣漸漸熱起來,時值午后,風過只聞遠處隱隱松濤萬壑,聲如悶雷。宅子四面古樹四合,濃蔭匝地,葉底的新蟬直叫得聲嘶力竭。北面廊下涼風吹來,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長人倦,一本雜志,素素看著看著手漸漸垂下去,幾乎要睡著了,卻聽到腳步聲,轉臉一看,正是維儀。只見她穿了球衣,手里拿著拍子,笑道:“三嫂,我約了朋友打網球,一齊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會玩這個,你去吧。”維儀說:“家里這樣靜悄悄的,怪悶的,咱們還是一塊去吧。”
素素道:“我約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維儀這才道:“哦,難得見到三嫂的朋友來。”素素道:“是約在外頭咖啡店里。”維儀吐了吐舌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因為是約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換了身洋裝才出門。一進門牧蘭便笑她,“幾日不見,氣質是越發尊貴了。瞧這一打扮,像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素素只是微笑,說:“他們家里的規矩如此罷了。”侍者過來,微笑著說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極好的車厘子冰激凌,是不是要一客?”又對牧蘭說:“方小姐喜歡的椰蓉蛋糕才剛出爐呢。”
牧蘭“哎喲”了一聲,對素素道:“你瞧瞧,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館子一樣了。”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里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激凌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只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與冰激凌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嘗了一口冰激凌,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為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少奶愛吃什么都記不住,他們只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牧蘭說:“老主顧老情面罷了。”正說話間,素素一抬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色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到了,于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身邊卻還有一位女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里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身上,黏著衣服。她是又著急又難過,只見牧蘭卻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素無急智,心里越發亂了。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她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
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見了,笑盈盈地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認識牧蘭,只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里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歡。后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里,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賞光,到家里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她講得客氣,只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云笑容滿面,“三少奶奶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術,只有三少奶奶是內行呢。”又道,“天氣熱,我們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應著。霍珊云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蘭一眼,見她一口一口吃著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云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里坐著怪悶的。”
牧蘭將手里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只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里擔心她,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著牧蘭,順著長廊沿著湖慢慢走著,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里的荷花正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著青青的水汽,一只鼓著大眼的蜻蜓無聲地從兩人面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光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里難過,極力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里排新劇了嗎?”牧蘭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素素心里疑惑,牧蘭突然停住腳,她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只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她哭,只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只是輕微的欷歔之聲,顯是極力地壓著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覺得難過。她只輕輕叫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她這樣問,只是默默無聲。游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卷,露出蒼綠的水面,水風撲到人身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她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楓港官邸避暑,家里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她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她喜歡的筍尖火腿湯。她心里有事,兼之天氣熱,只吃了半碗飯,嘗了幾口湯,便回樓上書房里,找了本書來看著。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里繞著燈飛。一圈一圈,黑黑地兜著圈子。院子里并沒有什么人走動,因著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她胸口悶悶的,倒像是壓著塊石頭。在屋子里走了兩趟,只得坐下來。矮幾上點著檀香,紅色的一芒微星。空氣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衣袖間滑過。
她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不舒服,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樣地難受,只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用人云姐,于是歉然對她講:“云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里今天有沒有預備消夜,我老覺得胃里難受。”
云姐因著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只碗,說:“是玫瑰湯團,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并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云姐一番好意,吃了兩只湯團下去,胃里越發難受,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里一陣惡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些。
朦朧睡到半夜,素素聽到有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么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么這么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里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抬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仿佛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
,睡意矇眬,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唔”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頜冒出的青色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兒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么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生性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嘆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么不高興?”她低聲說:“我只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一變。他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色有異,只是說道:“叫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里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望著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么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里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里舒服。”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于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于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里疑云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嘆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著他曾經交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舊同學,你并不認識。”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松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并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么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里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艷一點。”席間諸人都轟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艷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么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唇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代?”諸人果然撫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惟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閑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促狹地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給你了。”袁承雨雙眼一撩,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里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地取笑,惟有索性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于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為他們弄假成真,笑著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叫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成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捱著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動身后再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