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素素因為不喜吹電扇,所以躺著拿柄扇子,有一扇沒一扇地搖著。空氣里悶得像是開了蓋的膠,起初似是水,后來漸漸凝固,叫人呼吸著都有一絲吃力。她睡得蒙蒙眬眬的,突然一驚就醒了。只見窗外亮光一閃,一道霹靂劃破夜空,一陣風吹來,只聽得樓下不知哪扇窗子沒有關好,啪啪作響。那風里倒有幾分涼意,看來是要下雨了。
遠處滾過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又一弧閃電亮過,照著偌大的房間。那些垂簾重幔,也讓風吹起來,飄飄若飛。接著刷刷的雨聲響起來,又密又急。她聽那雨下得極大,那雨聲直如在耳畔一樣,迷糊著又睡著了。
慕容清嶧早晨卻回來了,天色甚早,素素還沒有起來,見他行色匆忙,問:“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聲,說:“去萬山,所以回來換衣服。”一面說一面解著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么來,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舊脫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連忙起來了,看他換下的衣服胡亂扔在貴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拿起來,預備交給人洗去。最后那件白襯衣一翻過來,那衣領之上膩著一抹紅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時新的“杏紅”。她傻子一樣站在那里,緊緊攥著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來。心里空蕩蕩的,像是失了力氣,清晨本來是極涼爽的,可是額頭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樹間,那鳥兒脆聲宛轉,一聲迭一聲在那里叫著,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鳴。
他已經出來了,因洗過頭發吹成半干,那濕發軟軟的,越發顯得黑。他說:“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約明天才能回來。”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倒仿佛要將她看穿一樣。她心里只是茫然地難過,眼里淡薄的水汽極力隱忍,卻怕他瞧出來,只是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是。”
他聽她口氣如常平淡,那樣子倒似不高興,“你怎么了?簡直和他們一樣的聲氣,你又不是侍從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說話,別像這樣別別扭扭的。”她只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看你這樣子,回頭見了客人,大約又說不出話來。”她聽他語意不悅,于是不再做聲,只勉強笑一笑,說:“母親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說:“我走了,你別送下去了。”
她本來心里難過,只是極力地忍耐,眼睜睜看著他往外走去,終于忍不住,那眼淚又冰又涼,落在唇邊,苦澀如黃連一樣。不想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她慌亂低下頭去,到底是叫他看見了。他卻笑起來,走回來問:“怎么了?”她不答話,忙舉手去拭那淚痕。他牽了她的手,輕聲說:“傻子!昨天的事,是他們開玩笑,硬要將口紅抹到我衣領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雖帶著笑意,可是清澈安詳,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樣深邃靜謐,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溺,她安然地輕輕舒了口氣。她——自然應當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著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樹木的枝葉綠意油然,蒼翠欲滴,空氣也清爽起來。素素在洋行里新訂了一件禮服,維儀和她一塊去試衣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頂真的,三四位店員拿了別針,將不合適的地方細細別好,又一再地做記號預備修改。維儀笑道:“三嫂等閑不肯穿洋裝的禮服,其實偶然瞧見你穿這個,也是極好看的。”素素說道:“家里有舞會,所以才訂了這個,還是日常衣服穿著方便。”維儀是小女孩子脾氣,見著新衣自然歡喜,經理又拿出許多圖冊來給她看,素素又向來不喜店員侍候,所以便獨個進去換衣服。
那換衣間的墻壁是極薄的夾板,上面貼著藕色云紋的墻紙,望去像是太陽落下后一點淡薄的雯霞,顏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聽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有人在隔壁換衣服。只聽見輕膩的笑聲,“這件衣服價錢可不馬虎,你老實講,是誰替你付賬?”另一個女聲答道:“什么誰來付賬,我買衣服當然是自己付賬。”
素素本不欲竊聽人家談話,但那禮服自是不容易脫下來,好容易換了旗袍,伸手去扣著腋下的扣子,卻聽先前那輕柔的女聲嗔道:“你騙旁人也倒罷了,什么事情能瞞得過我去?你跟我從實招吧。我可聽說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塊走的——你又一夜沒回去,今天這衣服,大約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里一滑,那扣子從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厲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盤花扣都是極小的一粒,怎么也捉不住。隔壁的聲音仍舊隱隱綽綽,只聽嚶叮有聲,“你這鬼頭,誰那樣長的舌頭,昨晚的事這么快你就聽說了?”那笑聲又輕又甜,素素心里卻是一陣陣發著冷,嘴里苦澀得像噙著黃連。那邊笑語聲低下去,變成嘈嘈切切細微的耳語,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步子有些發虛,走出來見了維儀,維儀“咦”了一聲,問:“三嫂,你
這是怎么啦?一會兒工夫,臉色這樣白。”
素素說:“大約是天氣熱吧。”看著剛剛那兩個人從換衣間出來,便似是無意般望了一眼。只見當先一人高挑身材,艷麗的臉上猶帶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樣倒有幾分眼熟。維儀見她望著,便說:“是袁承雨,她幾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著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動人心魄的杏紅色,那心里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極痛地泛上來。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覺,與女伴說笑著,又叫店員取了另一款衣服來看。素素對維儀道:“咱們走吧。”維儀看她臉色極差,只怕她中暑,于是說:“天氣這樣熱,去公園里坐坐吃冰激凌吧,那里水風涼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聲。
公園里西餐廳正對著烏池湖,水風吹來十分宜人。維儀叫了冰激凌來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維儀說道:“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沒有這樣的湖風,所以母親每年喜歡去楓港避暑。”素素強打著精神,說道:“其實家里房子四周都是樹,倒是很幽靜的。”兩個人吃了點心出來,維儀和她順著游廊慢慢走著,一面是濃蔭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漸漸安靜下來。順著游廊一轉彎,正巧一對情侶攜手而來,迎面相遇看得極是清楚,她猶未覺得,對方便是一愣。她這才認出是莊誠志來,那莊誠志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她,只是下意識放了女伴的手,遲疑著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無芥蒂,只是說:“許久不見了,莊先生。”又對維儀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事莊先生。”維儀在西式教育下長大,處事極是大方,且因為尊重這位嫂嫂的緣故,對她的朋友向來也是很客氣。幾人又寒暄了兩句,素素與維儀方出了公園回家去。
慕容清嶧從萬山回來,家里已經吃過飯了,于是吩咐仆人,“叫廚房將飯菜送房里來。”一面說,一面上樓去。素素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進去也沒有覺察。他輕手輕腳從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摟她入懷,卻看到她眼角猶有淚痕,那樣子倒似哭過一樣,不由得一怔。素素見是他,那樣子像是受驚一樣,連忙站起來。他問:“好好的,怎么啦?”
她心里只是痛楚,極力地淡然說道:“沒事,不過是天氣熱,有些苦夏罷了。”他見她目光凄苦迷離,見自己望過來,只是垂下頭去,倒仿佛下意識在躲避什么一般。他問:“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勉強笑一笑,“沒事,真的沒事。”
他吃了飯下樓,正巧遇見維儀抱著貓從小客廳里出來,于是問:“維儀,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維儀說道:“下午我和她一塊兒去試了衣服,還上公園去逛了逛。”慕容清嶧問道:“就你們兩個人出去,沒有別的朋友?”維儀說:“就我和三嫂兩個。”又隨口說道,“在公園里遇上三嫂的一位舊同事,大家說了幾句話就回家了,也沒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嶧問:“舊同事?”維儀哪里知道中間的端倪,說:“好像是姓莊,聽三嫂介紹原來是舞團的同事。”這一句卻叫他心里一緊,便是無可抑止的硬傷。原來如此,他心里只想,原來如此。
她沒有忘,一遇上便這樣難過,到底是沒有忘。他強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彈淚,強顏歡笑,只是為了旁人。
維儀走得遠了,遠遠只聽她懷里的貓喵嗚了一聲,像是羽毛輕輕掃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來回,只是憤恨——她記著的是旁人,落淚是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這樣將心留給旁人,他卻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后便越發顯得靜。素素聽那古董鐘走得滴答滴答響,仿佛是書上講的寒漏—— 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她穿著一雙軟緞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剛剛走到書房門口,那門是半掩著的,卻聽見慕容清嶧在講電話:“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那口氣極是溫和。她慌忙往后退了兩步,慢慢走回房間去。過了一會兒,他果然進來換衣服。她本不欲問,可是總歸是存著最后一絲期望,“這么晚了,還出去?”
他說:“有公事。”又說,“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交代了一切。回來,不回來,心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么區別?她就知道,幸福不會屬于她,她沒有這樣的運氣。上天不過捉弄了她一番,讓她以為曾經擁有,而后,馬上吝嗇地收回一切。他給了她最大的幸福,然后輕易地再毀掉。身體的背叛,不過是心靈背叛的開始。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卑微的器物,因著美貌,所以他喜歡,收藏,厭倦,見棄。以后的日子,即將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永遠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頭上還扔著那柄扇子,那軟軟的流蘇搭在枕上。枕上是蘇繡并蒂蓮,粉色的雙
花,瓣瓣都是團團地合抱蓮心,極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樣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閑變卻故人心——還沒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卻已經頹然舊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將頭抵在窗欞上,冰涼的鐵花烙在額頭,是他的汽車調頭離去。
霍宗其放下電話就趕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從紹先值班。霍宗其見他站在廊下,于是問:“他們都來了?”從紹先點點頭,霍宗其便走進去,見慕容清嶧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幅西洋拼圖,他卻只是將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嘩”一聲扔下,又再抓起一把來。他對面坐著是李鍺彥與秦良西,見他進來,慕容清嶧起身說:“走,去牌室。”他們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幾圈下來,卻是慕容清嶧輸得最多。李鍺彥正是手氣好,笑著說:“三公子今天看樣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嶧說:“才三點鐘,別說得這樣鐵板釘釘。”霍宗其笑道:“情場得意,三公子,別想著這賭場上頭也不肯讓咱們得意啊。”慕容清嶧說:“你們就是嘴上不饒人,我得意什么了?”
秦良西打個哈哈,說:“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嶧說:“越描越黑,我不上你們的當。”霍宗其卻說:“不過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兩個人還雙雙同車走掉,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在這里和咱們打牌。難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興——原來不是因為輸了錢。”
慕容清嶧聽他不葷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說!”秦李二人哪里還繃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卻說這天維儀想起來,問:“三哥最近在忙什么?原先是見縫插針地回家來,這一陣子卻老不見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說:“他大約忙吧。”
維儀說:“三嫂,你最近臉色真差,叫大夫來瞧瞧吧。”素素臉上微微一紅,說:“不用,就是天氣熱,吃不下飯罷了。”
錦瑞走過來,說:“四妹妹還不知道吧,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維儀“哎呀”了一聲,笑著說:“這樣的事情,你們竟然不告訴我。”素素低著頭。維儀說:“三哥呢?他聽到一定喜歡極了。三嫂,他怎么說?”
素素低聲說:“他自然喜歡。”難得他回來吃飯,說給他聽。他那樣子,起初確實十分歡喜。但見她垂下頭去,他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問她:“你怎么不笑?你不高興么?”她只得勉強笑一笑,說:“我當然高興。”可是自己都聽得出語意干澀,言不由衷。他的聲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也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他冷淡地轉過臉去,她駭異急切地望著他,他一旦露出不悅,她本能地就想要退卻。她不明白,是哪里又錯了。她一直那樣努力,努力想要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幾個月工夫,這努力卻已經一敗涂地。他開始厭倦她,這厭倦令她絕望而恐慌。她極力忍耐,不問他的行蹤。他回家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沒有高興的聲氣對她。她什么也沒有,惟有他——他卻不要她了。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后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他以為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鐘才到家,素素已經睡了。她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里也沒有驚醒。睡房里開著一盞暗淡的睡燈,她的臉在陰影里,連夢里也是皺著眉的。他站在那里,遠遠望著她,她這樣的不快樂,只是因著他。其實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愿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地出神。她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試探著冷落她,卻沒有聽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話——她不愛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里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她不要他的愛,所以不在意他這個人。
連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憂色。她不快樂,那種表情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嚙著他的心。她到底不愛他,他這樣愛她,她卻不愛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只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為可以輕易地忽視她,但是一旦回家來,她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粉碎。
他受著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么叫傷心,傷心過后,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