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掛在深碧色的天空,看起來虛假得像舞臺上的幕布,可是撒落下的月光,卻讓人明顯感受到一股寒涼,倒真有些“冷月葬花魂”的哀凄與詩意。目光下移,只見顏色沉淀了下來,像是一杯茶,茶底沉著茶葉。那茶葉是竹林,仿佛無邊無際,然而光線暗,并不能使人看清楚。竹林被一條小徑分在兩邊,鋪路的明顯可辨是青磚,古舊的,有青苔生了枯,著了露水,有些潮濕。有人在喚她的名字:“梁薇……梁薇……”
那聲音凄涼,一聲聲的,她被吸引著飄飄然順著竹林小徑往前走,待見到小徑上立著的人影,心里緊張起來——又是同一個夢,她整整做了一個星期,這次是不是可以看清楚她的臉?
然而,她就一這么想,鬧鈴便響了起來。她掙扎著不愿意醒來,可那夢還是漸行漸遠……她無奈,只得一伸手將鬧鐘按住,睜開了眼睛,頭枕在自己手背上,回味著那個夢。
進入六月,她就一直做這個夢:夜晚、冷月、竹林間的人影……那人影雖然依稀難見其真,卻明顯可知是個女子,高挑秀麗的身形,透著股脫俗之意,與她堂姐梁端綺很有些相似。她從第三次做這個夢開始,就發誓再做這個夢時,一定要看清楚那女子到底是不是她堂姐!可是人在夢中身不由己,她始終未能得償所愿。
躺在那里發了會怔,醒悟過來今天是2013年6月8日,周六,托端午三天假期的福,她還要去上班!
心里怨氣極重,看什么都不順眼。洗完臉后盯著鏡中自己的臉,也覺得那是個仇家,臉色蒼白得討人厭!昨夜雖然躺下得早,然而睡得并不好,黑眼圈還是有些重。
梁薇個子小,159.5公分,她四舍五入為160,天生小骨架,體重一向過不了48公斤。可是就在這半年,她既不少吃飯,也一天天地瘦下來,現在才43公斤。她一張小臉圓圓,下巴微尖,透著股乖巧與秀氣,在更年輕的時候,臉上一直有嬰兒肥,那時總盼著可以瘦一些。可現今果然瘦了,卻干枯蒼白的,于是又后悔了,領悟到少女的水靈是需要一些脂肪的,對此深表惋惜。雖然美艷不及,也跟惋惜張柏芝的嬰兒肥一樣惋惜自己的。
臉上倦容不褪,杏核眼里也灰心喪氣,怎么也恢復不了昔日的神氣。清清楚楚記得失憶前的自己,眼睛里閃著光,倔強也好,任性也罷,總算是有一股生命力,像是初夏樹葉上閃著的光一樣。可是那三年到底發生了什么,熄滅了她的生命之火?她不記得,心里那條軌道,也總繞著那三年走……
她見自己臉色差,本來也想擦一點粉,后來又看時間不充裕,也就算了。上班路上,到處可見粽子廣告,她不可抑制地,既驕傲又羞愧地想到了她的家鄉。她愛她的家鄉,可是卻不敢回去,離開已有半年……
那是湘江邊的一個小鎮,名為慈竹鎮,然而后來據她考察,小鎮區域內的湘妃竹
要比慈竹多,還曾強烈建議小鎮改名為湘妃鎮。不過后來再深一考究,原來湘江水域本就多湘妃竹,他們鎮上實在算是少的,也就罷了。
在她的家鄉,端午節是可以與春節比肩的盛大節日,會有盛大的隊伍往湘江邊去,一路走一路拋灑艾草葉,稱之為“香雨”。她很小的時候,她爺爺背著她去淋“香雨”,口中念念有詞說著艾草的好;她長大些,便扶著她爺爺,仍舊去淋“香雨”,反過來跟她爺爺說艾草的好;再后來,她爺爺過世了,她拉著她堂姐和她堂弟,還是去淋“香雨”,跟他們啰嗦艾草的好……
她愛那些古老傳統的儀式,在爺爺離世之前,一直沒有發現,原來人世變遷,流年卻毫發無傷,透著些傷感。在那之后,她每每看到流水、粽子、艾草,耳邊就會回響起她爺爺用蒼涼的聲音念《離騷》。她默默地以最傳統的方式過端午,屈原雖然偉大,離她太過遙遠,她懷念的,就是將她帶大的爺爺……
想到這些,就仿佛有艾草的氣味混著水氣撲面而來,一切有種令人安穩的潮濕,可那潮濕滲進了她眼中,便酸酸的。她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有假期,可以回家,她卻不敢回去!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敢回家,并不是傷感于爺爺的離世——那是她高中時的事了,而她是從這半年不敢回去的,在這之前她失去了三年的記憶。
那三年發生的事她是忘了,可是那傷害卻在延續。為了遠離家鄉,躲避過去的所有,她在2013年1月來到Z城,過年也沒有回去。Z城是個發展中的二線城市,沒有什么特色,她之所以選擇來到這里,只是因為偶然間在雜志上看到,此城男性的忠誠度排行第一。
她一邊想著一邊已走進公司大樓,進電梯時忽然瞥見她同事戚如玉滿面春風地走進樓內,于是將電梯一擋,用念咒語一樣的調子喊:“如玉、如玉,快點走,快點走!”
戚如玉聽聲兒辨人,知道說話的是梁薇,先就對著空氣咧嘴一笑,高跟鞋在光亮的地磚上留下一串歡快的聲音。進了電梯,在那微藍的光線下,她見梁薇面龐更顯蒼白,一向又不愛化妝,眼周黯淡,唇色還發著白,做一個鬼臉表示被嚇了一跳,說:“你最近越來越瘦,臉還越來越白,不會是生病了吧?”
梁薇兩眼翻一翻,信口胡說:“病,倒是沒有!只不過是……吃了點減肥藥,減肥、美白,一次性到位。”
戚如玉喜得要追問,電梯里另一個年約四十的肥胖女人已搶先一步,討好地拍拍梁薇細瘦的肩膀說:“真這么有效果?那是什么牌子的?”
梁薇先瞟一眼自己的肩膀,伸手憚一憚她拍過的地方,又看一眼她腰間一圈兒贅肉,冷聲說:“你吃了沒用牌……”
話到此處,16樓已到,她連忙跨了出去。戚如玉憋著笑,貓著長腰走出。那女人明白過來,伸手指著她們一陣“哎”,可是電梯門已經又關上了
。
戚如玉說:“你這是干什么,這么說她,胖也不是她的錯。”
“惹到了我了唄!”梁薇開始聲討,“上個月16號,這女人趕著進電梯,讓我幫她按一下,我當時正看短信,根本沒注意。不過她還是趕上了,進來之后就瞪我,還裝作閑談,跟一個男的說‘現在的年輕人真自私’,‘現在的年輕人都好沒有禮貌’,‘現在的年輕人,哪像我們那時候’……對我一陣子指桑罵槐,整整拉著那個男的說了十幾條,對于現在年輕的人的擔憂!”
戚如玉“哈哈”笑著問:“那個男的說什么了沒?”
“那個男的是日韓混血,說英語勉強聽得懂,中國話嘛想來只聽得懂‘你好’,‘謝謝’,‘再見’……”
“啊!”戚如玉大吃一驚,“那那個女的,跟人家說這么久?”
“那女的是為了罵我,管他是誰聽,聽沒聽得懂的,只要我聽得到就好了。可憐那男的,還得保持紳士風度,微笑著傾聽,點頭哈腰的。”
戚如玉自己在那兒聯想,覺得好笑,連忙又問:“你怎么知道那男的是日韓混血兒,你認識啊?”
梁薇說:“不認識,猜的。上上個月七號,我聽見他在電梯里跟人聊天來著,說是最近很煩心,因為他父母吵架了,媽媽一氣之下回韓國了。他說的是英語,有很重的日語口音,再加上他長得窄臉,單眼皮,顴骨有些高,完完全全的亞洲面孔……想來是吧……”她從未向那人求證過,所以并不十分肯定。
戚如玉有些佩服地打量她,又覺得她雖然個子小小,心中藏的事情卻很多。要說豁達,戚如玉第一次見梁薇時,就一個冒失把整杯咖啡潑到她的白上衣上,她倒還笑著勸她不要放在心上;要說記仇,上個月的一件小事還記得如此清楚,不忘報仇,實在叫人哭笑不得。她們一起打卡上班,往座位上走,戚如玉又笑吟吟地說:“你真夠可以的啊,這么點事能記到現在,記性夠好的!”
梁薇記性是好,不過此時聽來,不免一陣心酸:如此好的記憶力,卻忘了整整三年的事……2010、2011、2012整整三年,她幾乎忘干凈,只記得一些無關痛癢的片段,像是電影里那些閃回,透著訊息,織就某條線索,卻始終不見其真。
在那三年之前的她,是一個聰明直率的姑娘,生活在一個完美的大家庭,受著許多人的寵愛,雖然有些任性,卻又有幾分豁達,樂觀向上,很有幾個真摯的好友。她實在不懂,從來順風順水的生活,怎么就造就現今的她——不敢回家,也不敢見家人與從前的朋友,了無生氣地活著,好似一朵被太陽曬焉的花。
她沒有出過車禍,也沒有摔到過頭,她想得明白,一定是因為那三年發生了很殘酷的事。可到底殘酷到什么地步,將她累積了二十多年的美好一抹而凈?她在逃避著的這半年,一直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