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靖與桑彪相顧大笑,梁薇撒潑般連聲道:“又拿這個說我,都說了我不是……為什么總欺負我,我討厭你們!討厭……我不是,我要生氣了,你們不怕我生氣了……”她無論怎么說,子靖與桑彪就是自顧自笑自己的,連帶著又說起梁薇撒酒瘋的事。
梁薇又急又笑,眼見斗不過他們三張嘴,看到桑彪笑得前仰后合,拍得桌子直響,忽然靈機一動,開始轉移話題。她滿面驚色,盯著桌面用哭腔道:“桌子,你怎么了?你被打得重傷了……桌子啊,你雖然不是我家的,我們也相識未久,可是就在剛剛我們還在你身上挑衣服,你見證了我偉大的審美……”她越說越覺得桌子有了生命力,奄奄一息,行將就木,滿身惹人疼的氣息。眾人剛開始說,別演了,這就是個桌子!到后來都坐在桌旁,看她演獨角悲情話劇,個個笑岔了氣。
梁薇成功地轉移了話題,發傻、發癡連帶不講理到了不怎么要臉的程度,反客為主,要桑彪陪她桌子——因為桌子中了他一掌,強撐著說了幾句遺言,這會兒已經死了!端綺“哎唷”一聲笑得將臉扭向一邊,笑意濃濃,薰得她雙眼盈盈如兩汪秋水,有陽光撒進去,蕩漾成碎玉。在這轉頭間,看到郭岸行站在一邊。
郭岸行既融不進他們的笑話,也插不進話去,竹家人的和睦與歡樂裹著油紙,并非有意疏遠,自有一種水潑不進的氣質。在梁薇身邊,桌子都有了生命力,他一個高大且英俊的男子卻了無存在感,告別的必要也沒有,他直接訕笑著轉身出門。
他剛走至門口,忽然聞到一股淡而溫的香氣,驚得一回頭,見端綺笑意盈盈地起身跟隨,在默默地送他出門。他受寵若驚,熱鬧歡樂的氣氛之下,心底的蒼涼被熨帖,暖暖的心田不可阻止地發芽——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季節……
他微微一笑,繼續走著,端綺緩步走在他身旁送了段,又不約而同地止住步子。端綺向他一福,他筆直地站著,只是微笑點頭。“多謝郭公子了,一路上已添了不少麻煩,還這樣細心。”端綺向他致謝。
郭岸行卻不想說客套話,頓了一片刻道:“令妹,還有令弟,包括你的那位義兄,真的都是……都是極好的人……哎,我心里對他們都很喜歡,要說出來,真的連話也不會說了……”他望她一眼,用眼光告訴她,自己心中所想。
端綺抿嘴輕笑,寬容他的言不達意,用一慣平緩、柔和的聲音道:“我本應該謙虛地說‘哪里’,可是說出來卻非本意,心里想的卻是‘你說的很對,我也這樣想呢’!”同時調皮地笑著,彎起的紅唇泛著潔凈的光芒,一種溫和且圣潔的美艷。
郭岸行笑了,在心里贊她妙語如珠,天然的真誠,只嘴上說不出來。默然地站了一會兒,在心里懊惱將氣氛弄得尷尬至斯,只得道:“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明天,如果還下雨,可以不必趕路……”
端綺“嗯”著答應著說:“我們也并不急著趕去京城,薇薇她還準備一路游山玩水,半年之年趕到呢!”
郭岸行連忙道:“那很好啊!我們明天可以去岳陽樓看一看。”
端綺微笑著點點頭,微一蹲身,旋身回去。郭岸行立在那里望著她的背影,她走路左腿微跛,給她端莊清麗的背影帶來一種搖搖欲墜的楚楚之態。他好想過去扶住她,理智又命令他不要動,趕緊轉身往回走,一貫的沉穩態度,心底卻是壓不住的雀躍歡欣。
郭岸行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睡下,眼睛雖然閉著,腦袋里卻滿是舍不得的睡去的隱隱期盼。然而終究昏昏一睡,醒來就覺得天色差得很,既怕是又下了雨不能外出,又盼著是自己醒的太早。他下床走到窗邊看一看,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陰天,仿佛飄著雨,失望得坐到床邊嘆了一會兒氣。
丫鬟過來服侍他梳洗,他還是那個樣子,迫使自己認為昨天不過隨口一說,不能當成約好的事情。經過院子走去和大家一起吃早飯,發現空中果然飄著如煙如霧的細雨,心底一陣不痛快。
然而吃飯時,梁薇首先提議道:“這個天煙雨蒙蒙的,去游洞庭湖肯定別有一番風味,好不好呀?”
郭岸行強壓著才沒有首先叫起好來,卻讓郭湘婷搶先道:“不好不好!”他恨得想拿筷子敲她的小腦袋。
梁薇問:“為什么不好?”
郭湘婷撇一撇嘴說:“因為是你提議,所以不好。”
“好,婷姑娘不同意,除此之外還有誰不同意?我最民主,不同意舉手——好,沒人舉手,都同意,就這么定了!”梁薇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連著將自己碗里的稀粥一口氣吃掉。
郭岸行一口氣提著,到這時也沒敢松,大家都“呵呵”地笑,他臉上的笑容更多,感激喜悅地望著梁薇。梁薇湊到他身邊要跟她商量、安排事情時,他還歡樂得有些失神,只見梁薇嘴唇在動,只聽她清脆的聲音在回響,他卻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笑著,滿含情思地看著她,看著她……
子靖眼看著這一幕,豎著眉毛沉著臉,口中一塊榨菜被他嚼得“嘎嘎”響,心形的唇上隨之一扭一扭,手里拿著筷子貼在碗旁,胸中一股無明火,只是不知道何來何往。終于,梁薇也發現郭岸行仿佛沒有聽她說話,手在他眼前晃一晃道:“不好意思,聽到我說話了嗎?”
煙雨仍將世間籠罩,郭岸行心里卻是一片明媚,覺得梁薇實在可愛極了,溫和地笑著,用調皮的語調道:“聽到了,都交給我,你喜歡去哪里,咱們就去哪里!”
郭湘婷大驚,沒想到連自己親哥哥都將自己忽略了,張張嘴剛要說什么,梁薇已經轉過頭向她道:“婷姑娘,我再次邀請你和我們一起游洞庭湖,你肯不肯去?”
郭湘婷遲疑片刻,靈光一閃后振振有詞:“你真是厚臉皮,我們家是主人,要邀請也是我邀請你。不過,我不邀請你,你不許去!”
郭湘婷是真真實實的十六歲,可愛的態度自然流露,梁薇忍不住笑,好脾氣地說:“我賴上你了,非跟你去不可。”
“小呆子……”
他們一行人在城中略略走一走,然后在岳陽樓吃中飯,極目遠眺。那天的雨似下未下,煙霧朦朦,遠山與湖水都浸潤在一種森涼、潮潤,淡而稀薄的墨綠色里。郭湘婷吃飯時不老實,憑著欄桿在樓湖里的游船。她穿著桃粉色的絹綢衫,襯著她粉粉小臉,與閃亮的眼睛,格外干凈鮮艷。
梁薇昨夜為衣服斟酌來去,早上卻沒有按計劃穿出來,因為臨時撈的青衣綠裙穿起來也很順眼。她這種顏色清雅不出挑,在這蒙蒙的天氣里,當然不及郭湘婷這種打扮來得明麗。她心情極好,望著郭湘婷笑,覺得她恍若這清冷秋季里的一樹櫻花。
午飯后,他們也去湖里泛舟。離岳陽樓不遠的湖岸邊,一條長板橋伸向水中,板橋兩側本來有許多小舟供人租賃游湖。天有微雨,大家的興致卻格外高,那時只剩了三艘,也剛好夠了。
桑彪卻與眾人不一樣。他生在京城,成長在河南少林寺,回到湖南也才三兩年,沒有機會學游泳,又因為本身體格笨重,總覺得踩上船就能將船兒弄沉了,十分怕水,至死不肯與大家同去。眾人也勉強他不來。于是竹家三人與郭家三人各乘一只向湖心駛去,岸邊剩下一舟與桑彪相對。
舟上的老翁心情正好,戴著斗笠遮擋若有似無的雨,仰頭與坐在板橋上的桑彪閑話家常。有了年紀的人,通常都有所迷信,船翁與別的老人家一起信佛,說自己新得的孫子長得很好,實在要感念佛祖之德,倒好似他兒媳婦只是沾了光。他要向佛祖還愿,吃素一年,早晚念經。
桑彪大感興趣,于是問他念什么經。也果然不出他所料,正是佛經中的流行體——《金剛經》。老翁雖然將經文念得順溜,卻基本不懂經中的深意,還以為《金剛經》中的“金剛”二字,指的是金剛羅漢。桑彪深受佛門教養,有義務跟他講解,便告訴他《金剛經》的全稱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是金剛石,是最堅硬、最珍貴,最光明的;般若是梵語,智慧的意思;波羅蜜亦是梵語,彼岸、脫離苦海的意思……那老翁大為驚艷,看他雖然年少,生得卻著實穩重,面相親和,贊他是彌勒轉世。桑彪聽了更高興,坐在那里直笑。
梁薇等人已遠離岸邊,聽不到他們說什么,遠遠望見,居然能通情達意。她指著他們,笑向端綺與子靖道:“你說那老爺爺,是不是把咱們彪哥當成彌勒佛來拜了?”
他們回首一看,見桑彪盤膝而坐,面帶微笑,肉乎乎的臉上兩個深深的酒窩,憨態可掬,都不禁笑了。子靖正要回過頭來跟梁薇說桑彪確實與佛門緣分極深,忽然看到湖岸之上奔跑著一個女子,一身粉青色的衣衫,頭戴斗笠,白紗圍著。子靖覺得這打扮好生眼熟,便“咦”了一聲。他“咦”這一聲兒剛落,便聽梁薇高聲“呀”了一聲兒,便轉過頭,指著那姑娘問:“這姑娘我看著眼熟,你認識啊?”
梁薇與端綺并肩坐在子靖對面,正面朝湖岸,看得清楚。聽到子靖問她,便說:“不認識……我認識在后面追她的那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