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知道撕皮鞭爲何物,當年,她親眼見到太多的人活生生被這個酷刑折磨而死。
“是啊!”風清霍然目光一泠,將月隱背上的衣服捋了起來,指著那凹凸不平的猙獰疤痕道:“你不信,便自己來看!他捱了這三十記鞭子後,又在地牢裡躺了好些天,若不是我苦苦哀求宮主,只怕他現在不死,也是殘廢罷!他傷還沒好全,便又強撐著身體去完成宮主的下一個任務,只爲了完成任務後能去見你!我雖然不知道他每個月初一十五左右去見你是爲了什麼,但是我卻知道,他做的那一切都是爲了你,包括前幾日盜那守衛重重的皇宮,他不顧生死的進去,中了裡頭的埋伏,負著傷而後被霍允天帶著侍衛追殺.....”
雲翎臉色慘白地愣了好半晌,一步一挪走到月隱身邊,呆呆看著月隱背上一道道可怖的深深疤痕,一口氣噎在喉中,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默了良久後,她伸手想去觸摸月隱背上的傷疤,指尖還未觸及,卻被風清狠狠推開。
“走開!誰稀罕你事後虛情假意的愧疚!”風清厲叱一聲,神色愈發苦澀:“他這般掏心掏肺的對你,你卻說他.....是誤會。你覺得我是在騙你嗎?倘若我真騙你,就絕對不會告訴你這些事,絕對不會讓你發現他對你的好.....你曉得我現在有多難過嗎,我在乎著他,他的心裡卻裝著你,他每爲你做一件事,我的心便像被刀子剮了一刀般痛苦,可笑的是,他剮了我這麼多刀,我居然現在還在爲他鳴不平,我還在爲他跟你解釋......”風情的眼眶發紅,卻仰起頭倔強的不肯讓淚流下:“我替他不值啊!我跟他認識這麼些年,他卻從沒這麼對過我.....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你何德何能的他如此.....”
雲翎站在一旁,怔怔瞧著地上昏迷的男子,顫抖著嘴脣,發不出來任何聲音。倏然間她眼角一溼,轉身趔趔趄趄向洞外跑去。
從深夜到黎明,雲翎抱膝在洞外坐了一整夜。
夜溼露重,密密涼涼的露氣將她的衣服浸了個溼透,她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但她卻絲毫不覺得冷,只覺得心底墜墜的沉。
她一直失神落魄的呆坐在那,木偶式的一動不動,直到明晃晃的太陽升起,刺的她眼睛有些受不住,她這才起身,回了洞。
風清還是擺著一張臭臉對她。但出乎意料的事,月隱居然醒了,雖然臉色比較蒼白,但卻是真的從那兩日兩夜的昏睡中清醒了過來。他身姿羸弱的靠在牆壁上,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她,嗓音低啞的問:“那天是你救了我?”
雲翎沉默了片刻,想著自己這點小忙跟他這兩年對自己的捨命相護一比委實算不了什麼,心頭的愧疚罪孽不由波浪滔滔般的翻起,實在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月隱,只能別過臉,顧左右而言他:“你餓了吧,我去找點吃的。”話落抓起簍子飛一般的逃出了洞。
她不顧背上的傷痛,山上山下的滿山跑,恨不得將深山裡能吃的東西全部搬回去,才能贖贖自己的愧疚。幾趟下來,她打了山雞,逮了乳鴿,掏了鳥蛋,挖了新筍,採了山菌,摘了甜果,還去山下池塘裡抓了幾條肥魚摸了只老鱉,又跟山腳下老農買了鍋碗以及大米調料什麼的,直到負荷滿滿恨不得都背不動了,這纔回洞去。
她回洞去後,月隱又閤眼睡下了,這次沒再昏迷,而是沉睡。而一旁的風清,不用猜依舊是那張臭臉。
雲翎自覺理虧,哪還能說什麼,便一心一意將那些食材洗淨,把鍋架起,將柴點燃,輕手輕腳的開始烹飪。
不多時,洞裡的香味一陣接一陣的升起來,噴香入鼻,便是連一直襬臭臉的風清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看那火堆旁邊,整整齊齊放了好多菜,炒菜或水果便用翠綠寬厚的芋頭葉子做天然的菜盆子,一盤盤擺在一起,亮黃玉白翠綠殷紅等各種顏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有清蒸乳鴿,脆炒山筍,水煮鳥蛋,鮮炒蘑菇,蜂蜜拌甜果等,而湯便用從山腳農民那買來的湯碗滿滿的裝了好幾盤,有燉山雞,甲魚湯,鮮魚湯等等等等,菜品豐盛營養豐富的她恨不得使出渾身絕技,好讓那重傷之人大補特補快快復元。
一切忙完之後,月隱醒了過來,瞅著眼前一大堆菜餚,不由一愣:“你這是?”
“這個是我做的菜.....”雲翎如做錯事不敢面對大人的孩童一般,低下頭搓著手,細聲細氣道:“本來想去鎮上買點更好的,但是又怕買太多引那些官兵懷疑跟了上來......只能自己在山裡尋點吃的給你....你不要介意啊,將就著吃吧,我的手藝還行,也不是那麼難吃.....”說著遞給了月隱一副碗筷:“要不你試試。”
洞口處透來幽然的光線,她專注地瞧著他,淺淺笑著,纖眉飛揚,雙眸雪亮,脣角綻出微翹的弧度,因著這一笑,整個人宛若盛春時分盎然怒放的燦爛繁花,容色極美。月隱接過碗筷時不經心瞥了她一眼,立時一怔,一貫淡漠的眼神漾起如水般的月色光華,似是月中時節,深邃而清澈的湖泊裡倒映出一輪圓月的影子,襯著盪漾的水波,那月色清幽而微微搖曳的姿態,朦朧柔軟的似氤氳開一層潮溼的霧汽,有著淪陷人心的力量。
雲翎霎時呆住,腦裡反反覆覆閃過一個念頭。
蓮初!蓮初!蓮初!
這眼神,這姿態,這感覺,同他心心念唸的兄長何其相似,簡直如出一轍。
有剎那的驚愕,有剎那的喜悅,伴隨著同樣強烈的失落。
只是相似,他,終究,不是他。
百感交集中,雲翎與月隱緘默相視,沒有人再開口。
或者,誰都不想開口。
她默在那,在淪陷進他眼神的恍惚剎那,荒唐地覺得這是一場夢,卻無法自拔。兩年多的思念成疾,她只能以這樣的形式,在同雲舒相似之人的身上,驚鴻一瞥的瞧見雲舒的影子。
她與雲舒的回憶,是她最寶貴的信仰。他是她的罌粟,戒不掉,離不開,忘不了。她明知眼前的他只是月隱的假象,一面清醒著,卻又一面迷離著,只管呆呆的瞧著,不敢開口,不敢呵氣,唯恐怕一張嘴一啓脣,夢碎自此了無痕。
她注視著他,他亦注視著她。
他同她不同,他清楚的知曉她是誰,所以,才能更清醒的去凝視她。
他一直思念著她。自他與她分離後的這些年。思念宛若不歸海的潮水,朝起夕來,連綿不斷,從未停止。
可他見她的時光太短暫太稀少,短暫到相處的每一秒鐘都成爲奢侈的珍寶,稀少到每個共同經歷的場景都化爲回憶裡的刻骨銘心。
但,她不知情。
她從不知曉,那些個浴血廝殺後的白晝黑夜,那些個壓抑不堪的日暮黃昏,他默立於陰森黯淡的地宮外,眺望著遠方高聳起伏的黛色山巒,是如何深深的思念她。
光陰仿似凝滯不前,兩人便這麼靜靜對視著,好像置身於一個單獨的專屬空間,彼此都有千言萬語,卻無一人訴說隻字片語。
“喂!姓雲的!你這麼盯著他幹嘛?不許看!”驀地一聲吼叫打破兩人的靜謐,某醋罈子手一揮,竟隨手將地下的一塊木柴朝雲翎丟了過來。
粗木柴火挾卷著風聲撲面而至,雲月兩人這纔回過神來,雲翎收回眼光,月隱接過碗筷,雲翎又給他舀了一大碗甲魚湯,殷勤道:“這個湯很補的,你多喝點.”
月隱將湯接了過去,默默地喝了起來。
雲翎斜睨風清一眼:“快來吃,等會我不保證還有飯!”
“誰要吃你做的!”風清哼了一聲,本來就臭的臉,更臭了。
月隱瞧一瞧風清:“你不來嗎?一會菜冷了,便不好吃了。”
風清聽了這話才磨磨蹭蹭走過來,接過雲翎盛好的飯,毫不客氣的開工吃飯。
雲翎不住的給月隱夾菜,月隱的碗裡簡直快堆成了小山,雲翎不管不顧,還在那裡不停的說:“月隱,吃這個,這個有利於傷口恢復.....月隱月隱,再吃點那個菜,那個很補元氣的.....哦,還有這個,這個可以調理脾胃,對養傷也有好處......”
風清一邊吃,一邊冷眼瞧著無比殷勤的雲翎。
月隱沉默的將雲翎遞來的菜都吃了下去,從不拒絕,也不多說半句多餘的話。吃到一半之時,他的目光落在雲翎臉頰旁,滯了一滯。
雲翎感受到他的異樣,問:“月隱,你吃飯啊,看著我幹什麼,難道我做的飯很難吃?讓你咽不下去?”
月隱仍是盯著她的臉頰。
雲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納悶道:“怎麼了,難道我的臉上有飯麼?”
月隱擱下筷子:“你臉上那幾個包,是怎麼回事啊?”
“哦,”雲翎恍然大悟,訕訕捂住了臉頰,滿不在乎的道:“今兒在山上採蜂蜜的時候,雖然很小心的躲開,但還是被馬蜂叮了幾下。”
風清在一旁冷哼了幾聲,幸災樂禍道:“活該!”
月隱沒理會風清的話,問:“只叮了這幾個麼?還有其他的地方嗎?”
雲翎趕緊將左臂縮了回去,生怕那上面的七八個包會被發現,一邊縮一邊打著哈哈:“沒有啦,就臉上叮了幾下,沒事沒事,我已經塗了藥了。”
月隱沒發現她的異常,只說:“沒事就好。”
一旁風清眼尖,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包,但她面無表情的轉過臉,什麼都沒說。
一頓飯便這麼吃完了,風清與雲翎誰也沒提昨晚的事,好像那場爭吵從沒發生過。飯後,雲翎自覺地收拾好碗筷,片刻也不敢在洞裡呆,又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