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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魚宴

北地大部分湖泊里的冰層還沒有融化,要得頭魚,首先就是要在冰上搭起帳篷,砸開冰層, 這時, 在水下長期空氣不足的魚紛紛把頭探到冰眼處伸首透氣,笨得都不曉得危險。人只消用鉤子鉤住魚唇, 用力拽上來即可。唯一的難度就在于,在湖里呆了一冬天的魚往往已經長得很大,加之北地本身就盛產體型巨大的鱘鰉魚等, 若是遇到這樣的魚, 也是吉兆,但也是難點。

半夜, 帳篷已經搭好了, 大約不過是寅時,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 皇帝、太后以及所有隨侍的文武大臣都來到冰湖邊。小皇帝蕭邑灃還沒睡醒,又是黎明時最冷的辰光, 他揉著眼睛有些鬧覺。

眼見完顏綽這位嚴母的臉又拉下來了,王藥急忙上前對小皇帝說:“陛下莫哭,臣馬上帶陛下去看好玩的。”

總算看在好玩的份兒上,蕭邑灃扁了扁嘴,把哭鬧聲忍回去了。

那里,冰面上開鑿的洞已經能看到下頭流動的水了,冰層上冒出一點淡淡的霧氣。完顏綽道:“王樞密,既然陛下喜歡你,你就帶著陛下鉤頭魚去吧。”

冰層極厚實,但對于生在臨安,長在臨安的王藥而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臨安的冬天會濕冷濕冷的,幾乎比上京還難熬,但是臨安的河水多,又都是四通八達的活水,很少結起厚冰,偶爾凍住了,也都是薄薄的一層,扔顆石子下去都會全部碎掉。

他小心翼翼地攙著小皇帝的手,不斷地囑托這孩子“慢點”“小心點”。冰層會時不時發出“喀剌喀剌”疑似要碎裂的聲音,王藥越發走得小心,一步子下去,要試探半天,唯恐早春的冰面已經有了薄漏,會叫人一下子跌進冰窟窿里去。

他和太后出入一個帳篷,并沒有人笑,但此刻畏首畏尾的樣子,周邊便是一片或善意、或粗魯的笑。王藥充耳不聞,直到扶著蕭邑灃到了冰窟窿口了,才略略放心下來。三尺見方的冰窟窿上,能看到好多魚密密麻麻地探著頭,嘴巴一張一翕地擠在那兒。

饒是生長在魚米之鄉的王藥也都沒見過這樣有趣的場景,蕭邑灃更是激動不已,拍著小手喊:“魚!魚!我要魚!”

早有侍衛準備好了鉤魚的繩鉤,小皇帝蹲在冰窟窿邊,象征性地把繩鉤放在水里,早有人幫著勾住了一條大魚。接著,又以皇帝為首拽著繩子,也不過做做樣子,自然有后頭一堆人幫著使勁往上拉。

王藥護著皇帝的同時,也幫著一起拉繩子,沒想到這條魚在水里的力氣有這么大,幾十個人一齊拔河似的喊著號子。小皇帝干脆高興得大喊大叫起來。好容易魚頭露出了水面,魚頭足有盆大,拼命地撲騰著。王藥也來了精神,用了十足的力氣。魚掙扎了一會兒,還是不敵眾人的力氣,一點點被拖到了岸上,猶自翻滾撲騰著。

足足兩丈長的大鱘鰉魚!

大家歡騰起來,三歲的小皇帝能鉤到這樣的大魚,是上天的賜福,不言而喻的吉兆。

這日午膳,在大帳里擺了熱騰騰的各種酒,還有燒得熱騰騰的魚。鱘鰉魚巨大,肉質又鮮美,蒸的、燉的、烤的……不一而足。最好的鱘鰉魚脆骨和鱘鰉魚膠都奉在皇帝與太后面前。帳外歌舞嘹亮,春日頭魚捕撈的成功是大大的吉兆,自然要歌頌上蒼,順祈一年風調雨順,水草豐美,牛羊肥壯。

完顏綽嘗了一口鱘鰉魚脆骨,擱下筷子。帳內侍奉的有數十個親信大臣,她獨獨對王藥招招手:“王樞密,你來嘗嘗這個!”

王藥略有尷尬,覺得她未免太大膽了,然而蕭邑灃也跟著拍著手喊:“愛卿來!”

他只好過去,完顏綽對阿菩道:“把王樞密的碗筷取來。”然后自然而然地夾了好多脆骨和魚膠在王藥碗里,笑道:“今日協助陛下鉤魚有功,賞你的!”

這時,他們倆都分明聽到了憤懣的一聲“哼”,然后一雙筷子“啪”地落地。完顏綽側頭看過去,王藥只看見她雙目冷冽,過了一會兒嘴角一勾,鳳目卻也翹起一個惡毒的弧線,她淡淡道:“怎么,虎古大人有意見?”

這位虎古大人也是蕭氏皇族,懾于完顏綽的氣勢,俯身揀起筷子,粗著喉嚨道:“沒啥。”嫉恨地看了王藥一眼。

完顏綽朗聲對群臣說:“王樞密護駕有功,保護皇帝平穩登基有功,平叛有功,如今又是帝師。無論是賞功也好,還是表示尊師之意也好,難道有何不妥?”

話,大家不敢說什么。但是宴會散去,群臣回各自營帳休息,王藥的肩膀被蕭虎古用力一拍,他回頭道:“蕭大人可是有賜教?”

蕭虎古笑道:“你是帝師,誰敢教你?不過是今日晴好,冰面又厚,想邀請王樞密跑馬打冰球去。”

王藥瞥瞥不遠處的冰湖,早晨陪蕭邑灃鉤魚時的膽顫又浮上心頭,他擺手笑道:“什么帝師?太后客氣而已,蕭大人不必抬舉我了。王藥雖然會騎馬,但是冰球從來沒有玩過,還是不去出乖露丑了吧!”

蕭虎古把他肩頭一摟:“帝師大人,玩的玩意兒,學學就會了。你雖然是漢人蠻子,當不得太后和陛下都器重你,說不定哪天給你抬了籍,賜個姓,就是正兒八經的契丹人了。既然橫豎是要當契丹人,若是連契丹人玩的東西都不會,才真心叫出乖露丑呢!帝師大人不嫌棄,我來教你,包教包會!”

王藥挑著眉斜睨他,臉色已經峻然起來。

隨著他們離太后的營帳越來越遠,而離冰封的大湖越來越近,蕭虎古更加放肆起來,撒開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馬:“怎么,只會騎女人,不會騎馬?只會日球,不會打球?”

王藥本不是輕易會被激將法激中的人,但是今日這挑釁實在太赤_裸裸了,他胸口起伏,幾乎想和蕭虎古打上一架。蕭虎古笑得張狂,周邊也圍過來一些人,開心地聽他們說話。蕭虎古哈哈了一陣,對周圍人說:“都散了吧!早晨在冰上走一走,這慫蛋尚且戰戰兢兢的,今日還要上馬打球,只怕要嚇死。萬一嚇得晚上胯_下抽筋,伺候不了太后,咱們罪莫大焉!”

他的臉上驀然挨了好大一個巴掌,蕭虎古不料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漢人蠻子”手勁這么大,耳朵“嗡嗡”響了一陣人才反應過來,當場臉都成了豬肝色,捏著拳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反擊這位太后的新寵。

王藥冷笑道:“這算是我押的注。要是這冰球我打輸了,再請你打回來就是!”袖子一拂,也不再多話,到了馬廄前挑出自己的馬,上鞍韉、緊肚帶、順好馬鐙和韁繩,最后在四蹄上包好防滑的稻草,飛身騎了上去。

蕭虎古氣哼哼摸了摸滾燙火辣的臉頰,揮揮手對自己的幾個奴仆道:“把我的冰球拿來!今天好好玩他娘的一場!”

打球雙方各有三人,每個人在馬上持一根頭部彎曲如偃月的球杖,冰湖兩端間隔百丈,各設立一個用花彩結扎起來的小球門。規則很簡單,哪一方把球打進球門的次數多,哪一方就贏。王藥試了試球杖,少頃就找到了感覺。而馬匹在冰上略有點打滑,不過只要掌控好速度,也不是大問題。

他不算彪悍強健,但算得上靈活聰慧,輸了兩遭,便明白了贏的方法,接下來順風順水,只見那外頭扎著彩綢的冰球,不斷地朝對面蕭虎古的球門奔去,攔截的人雖然一波接一波,但見馬上的王藥左沖右突,腰肢健而軟,無論是御馬,還是打球,都靈動得叫人應接不暇。眼見到了對面球門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擊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躍起一個弧度,落到冰面之后又一個漂亮地滑動,不偏不倚進了球門。

圍觀的人發出了歡叫。王藥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還有些朝務要等處置。不奉陪了。”

蕭虎古救球不及,眼睜睜又叫王藥贏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剛剛挨的一巴掌估計還回來也是無望的了。

他氣哼哼地用球杖一擊冰面,一陣冰面碎開的“喀嚓”聲從深處傳了過來。

“不好!”蕭虎古整個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當冰球似的用力往岸邊滑動。

但此時,王藥剛剛上馬,腳套在鐙子里,饒是聽見了這令人膽寒的聲響,也不及反應。身下乘坐的馬匹雖然是訓練有素的戰馬,但是到底還是牲畜,本能地嘶鳴一聲,又本能地飛奔起來,任憑王藥怎么拉扯韁繩也停不下來。馬蹄在冰面上不斷地打滑,“喀喀”的動靜越來越響,宛如是春日隱隱的驚蟄雷聲,似乎是從湖底深處不斷地震上來。

馬兒終于一個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層上,王藥瞬間蜷身護住腦袋,但緊接著,他感覺身子下面一蕩,細碎的“嚓嚓”聲隨著碎開一道道冰裂紋的淺藍色冰面同時出現,輕微而令人怖畏到極處。

他已經來不及做任何動作,便和他的馬一起,隨著裂開的碎冰一齊掉落到湖水里。

水的溫度比冰面略高,但這溫暖的錯覺只是一瞬間而已,冰冷的水剎那淹沒了王藥和他的馬,衣衫變得無比沉重,渾身血脈的溫度仿佛都在這片刻間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滯住,頭頂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無數的魚群朝著空氣充足的地方游過來。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來,此刻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沒了一人一馬——此人,正是太后的新寵——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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