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高才舍莊懷兄更有其誰?此番魁首不必說,定是莊兄的囊中物了,哈哈哈哈!”
“鑑明兄過譽過譽,莊懷不才,只求能爲國效力,盡己之用而已。”
“哎!莊兄此話太謙了。如今皇上親政臨朝,革弊用新,正是用才之際。莊兄之才略,朝野慕名還來不及呢!”
“唉……當今天子雖已踐祚近六年,然朝綱久弊,文恬武嬉,怎不令人憂心哪!”
“莊兄憂懷天下,實乃天下之幸!來來來,小弟敬你一杯,預祝兄臺飛黃騰達,仕途得意。”
“承兄吉言,請!”
這廂觥籌交錯,杯盤狼藉。剛由州試取中的舉人齊聚一堂,宴樂捧場,好不熱鬧!而同爲二樓的靠窗的另一處桌子處卻只靜靜地坐著三個品茗的人,與方纔酒杯碰盞喧譁四起的一桌只隔了一架屏風。三人閒閒地坐著,似是賞景,又似聆聽。身著淡黃秋衫的,正一個勁兒地替中座那位剝著瓜殼;另一邊是個淺墨色長衫的人,正襟坐於一旁,情思淡渺仿若神遊太虛,卻又有種穩秀之感;而正中的那位身份上顯然就要貴氣得多,一襲品月緝線印花式對襟長褂,面容隱在一角陰暗裡,瞧不真切,但舉手投足間卻揮灑了一身的尊貴優雅。
只見他微擡下頜,“呵呵,文恬武嬉?若是他今科未中,豈不要說世乖時弊,國勢頹危?”
淡黃衫子的人見說忙回道:“主子可是覺得他們太鬧了?要不,咱換一個地兒?”
“不必,瞧的就是這個熱鬧。”他輕彈一記手指,吟道,“狀元樓裡狀元紅,文人雅士竟相藂。如今州試已落,各地的舉子都雲集天都,以待來春的省試。這個熱鬧說的可不就是這個場面?”他轉出了陰暗,輕揚的脣角微掀,暈出一絲略帶譏嘲的笑意,盡斂秋光,竟就是嬀語!那她身畔的兩人自是知雲、長光無疑了。
著淡黃衫子的知雲輕笑,音色清亮而略帶討好,“還不是怕主子聽著煩心!狀元是喝得狀元紅,但喝著狀元紅的可不一定有多少墨水了。就這兩人,奴才以爲許是樊州過來的吧?”這話說得尖鑽。樊人多鄙俗,幾無才子,倒是屠夫甚爲有名,時人都稱“樊州屠夫”。
嬀語聞言朝他嗔了眼,卻又忍不住一笑,流轉出無盡的風流婉轉,“你這張嘴,真是刻薄慣了!人家好歹也是正經舉人,你就不能留點口德?”
知雲一臉不以爲然,“奴才倒覺得他們信口雌黃,誹謗國政,這才叫不留口德呢!”
嬀語聽了臉色微沉,“你們猜猜,今次春闈的龍頭會花落誰家呢?”
長光微怔,與知雲對視一眼。他二人俱在宮中,雖說不是毫不插手外務,但於這方面卻是少有了解。這時候叫他們猜……知雲看了看嬀語略帶譏誚的神色,心知她必是對方纔那兩個舉子沽名釣譽之言頗有惱意。那麼這是不是就是讓他給已升任尚書省右僕射的項平傳句話呢?此次春闈,他可是已定名的主考呢!想通這一層,知雲笑嘻嘻地答道,“依奴才之見,這金榜是怎麼也落不到那兩家了!”
本是極可心的話,但嬀語卻怎麼也應不出個好字來,腦中浮現的是嶽穹前些日子剛上的一道要求大開言路,倚重臺諫院的摺子。
“方今聖政維新,朝綱大舉,誠宜廓開雅道,以明聖聽,引天下賢士,與弘正道。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積蓄多少,而在於百姓苦樂。陛下於萬人之上,掌萬民之事,然位高則下民難近,至尊則黎庶不親。是故,何以曉民聲而體民情,惟在多納直臣,虔聽諫言,以開貞剛之正氣。臣自不佞,才識不達,伏願陛下行聖德之行,明以察微,聰以知遠,順天之義,知民之情,使朝綱奸邪不容,上下齊心,皆務貞良之賢風……”
嶽穹總是高瞻遠矚的,也一步步地替她謀劃每一措的政令。要廣開言路,自是爲明察得失,而這一行,就得跟上採納新人,重用賢士,野無遺賢。只不過,眼下這兩個舉子無才卻喜自命清高,少德卻喜沽名釣譽。用無可用,但若棄之不取,恐怕牢騷滿腹,對朝政多有謗語。現今已是這般,那名落孫山之後的言辭更是可以料見。但偏偏是不能放任這種閒話傳在民間的。只是若用了……
對了,嬀語忽然想到,或者就可以用其愛做出頭椽子又胸無點墨,位卑言輕的人來試探試探聞黨,就是犧牲了,也不過給他一個教訓。主意一定,嬀語淡道,“如今要取的就是這些敢於出言指弊的舉子,此人雖輕狂少才,但又何妨效效郭隗之於燕昭王呢?他們都可取,天下士子還有誰不可用?”
“主子說得是。”知雲輕應一聲,將話記上心。
這裡話才說定,鄰桌已爆出幾聲驚呼,“這不是烏州覃思麼?”
“就是那個九歲舉神童,並作‘揚帆欲借扶搖力,乘槎直上叩帝閽’的那個覃思?”
“覃思還有幾個?此番春闈有他在,狀元定是叫他給摘去了。”
“哎。”
覃思?是不是就是寫《拋書人集》的那個覃思呢?嬀語秀眉輕擡,向來人望了過去。是一個極年輕的士子,十七八歲,豐神俊朗,又帶了三分得志的傲氣。
嬀語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了六年前在淨月庵初見蕭水天,也是這番光景。一樣的年輕,又得了榜眼,正是春風得意,人生快意的時候,少年得志,定是雄心萬丈吧?但他卻肯伏在南王身側五年,如今又入聞府,於公於私,她都有虧於他呀。
“幾位公子,可否借個座?”眼前忽然晃出一張親和的臉,穩健的眼神在看到嬀語擡起臉後微怔,但也不過一瞬,他仍是有禮地輕輕一揖。
知雲朝四處看了看,的確是滿座了,可是……
“公子請座。”嬀語頷了頷首,知雲立刻機伶地上前搬好椅子。
來人連連稱謝,入了座,也不客氣,叫上一碗牛肉麪,便開始一筷一筷地吃了,竟是頭也沒再擡過。嬀語略覺有趣,來此也有九年了,還不曾見有誰如此無視於她的存在過呢。
知雲轉了轉眼,開口問著,“這位公子也是來參加省試的麼?”
“嗯。”那人分神點了下頭,仍只顧著吃。
知雲忍了忍笑,“恕小人冒昧,敢問公子哪裡人氏?”怎麼盡知道吃呢?
“哦,我是烏州歧安人。”
“那公子與覃思不是同鄉?”知雲暗訝,瞧那覃思風神氣度如此不凡,可眼前這人除了一種踏實與穩健之外,毫無一派南國公子的氣質,同爲一方水土,卻養出這般不同之人。
聽到這一說,來人終於放下了筷子,咧嘴一笑,眼神卻在瞬間變得深邃,“是啊。”
知雲心中微凜,識趣地閉了嘴。嬀語安撫地看了眼知雲,雖有些護短,卻仍向來人誠心致意,“公子莫要見怪,下人只是好奇。”
“沒什麼,公子不用介懷。”他持平一笑,竟是什麼也看不出。只見他取出一兩碎銀子擺在桌上,朝三人頷了下首,“多謝賜座,告辭。”說著就站起身,直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很淡地道了句,“盛世要有錦心繡口的鴻儒之士,也要有治郡有方的能人良吏,二者缺一不可。”這句話落,是真的乾淨利落地走了。
嬀語沉思地看著他的背影,而知雲更是怔愣在那裡。本來無甚奇特的容貌,卻於方纔說話時透出一股穩健的凌雲之氣來。怎麼會覺得他平凡呢?他也是深具文士的傲氣的呀,只是這與覃思外露的清高標舉不同,他的傲氣是內斂的,蘊藉的,而這內斂蘊藉因腹有雄才而顯得穩健。
“該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知雲,結帳,這就走吧。”
“呃,是。”
三人起身,知雲趕緊替嬀語披上一件戧金銀紅暗花的披風,長光護在一側,轉出了狀元樓。
“知雲,你辦事去吧,我這兒有長光陪著就行了。”嬀語看了眼人來人往的蒼屏大街,覺得索性來個私訪也不錯。
這一個多月來的親政著實忙得有些累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大調動,聞氏、孫氏可是一點都馬虎不得,且又要插入自己的人,這更是非謹慎著來不可。孫預現在仍領攝政王一職,典理六部,權域不變,但權限已降到相當於尚書令之職。而柳歇由翰林供奉轉調尚書右丞;項平升尚書省右僕射;嶽穹爲門下左散騎常侍,掌規諷過失,侍從顧問;鍾威任臺諫院左丞。至此,她已頗有一部分人安到了軍國要政處。而六部,崔達、王象任吏部尚書;汲克任戶部尚書,石達任刑部侍郎;裴翥璣任工部侍郎,這些也都算得上是可以放心的。
同樣,聞氏自是要提拔,聞諳升調尚書省左丞;水揚波升任吏部左侍郎;王熙任兵部侍郎;楊笛調任門下省給事中,王修遠遷吏部右侍郎;方洪平任中書令;方星任戶部尚書;禮部幾由聞氏壟斷,兵部左侍郎也是聞諳的妻舅皮樞日;袁築也任了工部尚書;臺諫院也多有滲入。
這一方固是不能耽擱,同樣的,孫氏也不好安撫。嬀語這一碗水端得著實辛苦,這近一個月來幾乎就爲這種平衡而愁思不斷。幾經周折,並與嶽穹、項平、王熙等人密談了幾夜,才定下一套方案。提孫氏門生黃穎、蔣尚德入吏部爲左右侍郎;遷孫業清爲兵部尚書,瞿嘉爲兵部郎中;刑部尚書雖不爲秦商了,卻是調了老臣楚正廉來任;工部的郎中也是由孫業清的表兄季江來任;尚書省的左僕射更是讓有資有歷,又爲孫氏一盟的諶匡坐了,而其中的於林也出自孫門;門下省中左侍中雖爲聞家的宗鼎,右侍中則爲孫業成,而給事中柳意隨、錢益、宮掠風更是不曾閒置;在臺諫院裡也有廖衍雲、舒諺等人;中書省左侍郎是爲中立的簡居道,但章鉞卻是明顯的孫黨一派,而其下,木飛羽、龐器、雲獻等人都任重職。
然終是如此安排,仍是兩邊不知滿足,孫預雖不曾說什麼,但孫黨那一派的人又有幾個沒給她軟釘子碰?而聞家,她更是一提都不想提!費神又不討好,好不容易一切總算停當下來,嶽穹又上折要求重組臺諫院,而項平又有想動三王的意思。
臺諫院的事是要重視,但這得放到春闈之後纔好著手,也可以先放一放,但三王的事要辦卻要快了,再拖,則事過境遷,也就沒那個理由動手了。兵要正式收編,幾個將軍也要問罪,三王更要有所懲誡。只是這事要辦還得好好來個安排……
“主子,不如去四處逛逛吧?聽說天都新進了個海外來的洋人,會變戲法兒,挺有意思。”長光淺淺淡淡的聲音喚回嬀語的思緒。她輕展不自覺攏緊的眉宇,明快地一笑,“好啊,這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