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與刑部一著手審查聞氏, 立刻在天都掀起滔天巨浪。聞氏身爲女皇血親,素來都是榮寵有加,此番忽然查問, 這舉動讓朝中大臣心中大駭。聯繫著前些日子景海城遷兵一事, 眼前這整便不是偶然了。各人心中雖存疑慮, 但事實已明白昭示, 這是真的對峙了, 比之承建六年那次禁軍之爭還要尖銳上十分。一時朝中心神惶惶,天都的氣氛驟緊,冷冷逼出有別於天候的寒意來。
先是文章鄴首告王修遠貪贓枉法, 立案審查;再是何秉糾查聞諳於整治華水期間,收受賄賂;一切都不是大案, 因尚有轉機澄清, 所以並不會狗急跳牆, 但真挑上了,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筆糊塗帳。所以, 案子查下來,雖不至於動到聞氏根本,然其黨羽俱是牽連在內,調職的調職,免官的免官, 一時間聞氏隱約有垮臺之憂。但瞧著聞氏卻並不心慌, 只是冷眼相看, 似是胸有成竹, 這讓嶽穹不得不心存提防起來。但因一時不知根底, 無法言明,他也只能壓於心底。
已是穀雨二候, 斑鳩始鳴,天候欲暖,春日融融,便是晚間,亦有暖風陣陣襲人。聞府裡連夜來俱是燈火通宵,有別於外間的神色,這裡每晚亦是密議整夜,不敢有絲毫懈怠。
“曾霜,那邊真的妥當了?”聞君祥心中焦急,不停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有府兵在院外守著的書房禁地,闃無聲息,只是時傳蟲吟,於靜中又添幾分迫人的緊張。
“聞公請放心。”曾霜朝窗外瞧了眼,鼻端嗅著海棠清幽甜膩的馨香,再補了一句,“應該……就快有消息了。”
“哎呀,現在可不能再只說‘應該’了!他們都查到我頭上了,再下去,我只怕也要被請到施前的刑部大牢裡,好好吃他一頓苦頭了!”聞諳不禁抱怨,“曾霜啊,你到底有沒有十成的把握啊!唉!”
曾霜抿了抿脣,心中有些微惱。這類謀反之事,最忌泄露。偏偏聞府裡搞得沸沸揚揚,生怕別人不知似的。眼下又來怪他!也不想想,現在雙方勢均力敵,誰勝誰負還有待一搏,這世上哪有什麼十成把握可以篤定全勝的謀反?“左丞大人不必心急,據我估算,再過三日,北邊當有消息。”他頓了頓,再道,“蕭大人前些兒不是已經傳來消息,說是已與麟王約合好了,只待瀛州情況一變,便立即出兵。呃,還有,”他忽然壓低了聲兒,“聞公,小人還有一計!”
“別賣關子,講。”
“是。小人覺得,不久之後,匈奴四面扣關,朝廷大將必定需要四派邊塞禦敵。那麼不防把瀛州給騰出來,咱們安排一個借刀殺人之計。”曾霜的眼神如同一潭冷泉,冷冽而深沉。
水揚波端著茶的手一頓,目光倏變,但也只是一瞬,他依舊穩穩當當地端著茶往脣邊送,抿了口後,放下。“曾兄,你的意思是讓女皇親征瀛州,逼麟王動手?”
“不錯!”曾霜在衆人都倒抽一口冷氣之時,淺笑著應下。
“主意不錯!”水揚波頷了下首,話說得很緩,如同他往日的作派,“可是,要如何調虎離山呢?虎踞山頭,豈會輕易離去?”
一句話讓衆人由驚悚後的雀躍立時墜入谷底,曾霜皺著眉沉吟了會,再擡起頭時兩眼添上一抹極亮的光彩,“小人有個主意!”
“哦?”
天邊一片雲彩遮住了皎潔的月光,使得這一方庭院忽然間暗了幾分。濃重的陰謀的意味,使得海棠滴露的芬芳亦被壓制下,只淺淺地散在風中,一吹即散。
懶懶的春日,幾近消彌了風雨欲來的緊張。安元殿偏殿一處庭院裡,開滿了二頭的瑞香,花是最上等的金邊瑞香,其嗅馥郁,百里飄香。
喜雨靠在廊柱上,望著這金邊瑞香有些走神。知雲正巧從正殿過來,瞧見他在這兒,便上前說話,“咦?今兒沒事?長光呢?”
喜雨懶懶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單手反過背去敲打脖頸。“你還沒去過殿裡吧?皇上派長光去聽審了。這一回查得頗大呢!”
知雲站到身後替他捏著頸子,“哦,我進去時剛見著召見甪里大人呢!就沒進去……也該動動斧子了,眼下不正是時機麼?”
“嗯,按皇上現在緊鑼密鼓地安排,只要在審聞諳的案子時拔出蘿蔔帶出泥,就差不多成了!”
知雲替他按了半天,覺得手痠了,便也在一旁坐下來。他朝外間的瑞香花瞅著,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意緒。他們都是在那一年爲了聞氏而提到女皇身邊的,十年了,由儲皇到登基,由攝政到親政,一路行來,他們也可算是患難與共,共同經歷了許多。眼下,就在這個共同的敵人快要被除去之際,他的心頭忽然間有些莫名的失落,雖知不應該,但總覺空落落的,說不出什麼感覺。
喜雨見他忽然間不說話了,便朝他瞅了眼,見他這副神情,知他心思,卻也只是微微一嘆,便把眼光轉開了。這一轉,便讓他瞧見了立在對庭瑞香花海里的甪里煙橋,也不知立了多久。只見她眼望著這邊,因隔著有些距離,喜雨瞧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在這春陽下,她雖是一身淺素的官服,但映著這花海一看,便分外透出些女兒的嬌態來,很清靈,很純淨,也很美。
喜雨捅了捅發呆的知雲,朝那兒努努嘴,知雲便順著他往那方看去。“咦?原來她出來了呀!”因他與甪里煙橋接觸頗多,亦知她底細,當下也無避諱,便把眼光放了過去,還輕輕頷了下首,轉出一抹笑意,算作招呼。
但誰知甪里煙橋見得他也朝自己看來,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發慌,似是猛然間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舉步便跑。
喜雨與知雲瞧得極是訝異,知雲訥了半晌,才轉向喜雨,“她這是怎麼了?”有急事去麼?那怎麼方纔還發那麼久的呆?
喜雨看著甪里煙橋跑得沒影兒的方向許久,眼神漸漸有些深邃起來。
“怎麼了?”知雲有些摸不著頭腦。
喜雨朝他深深地看了眼,神色間有一抹不忍,當下只是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一句詩,“外著明霞綺,中裁淡玉紗。森森千萬笥,旋旋兩三花。小霽迎風喜,輕寒索幕遮。香中真上瑞,花麝敢名家。”
知雲一笑,“怎麼倒想著這首詠瑞香的詩來?真個附庸風雅哩!給皇上聽見,怕不會責你太過清閒了吧?”忽然間他笑意一頓,臉色大變,目光緊緊地瞅住喜雨,一手指著他的臉,“你……你……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起身斂袍就走,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像是極力想抹去些什麼,某些觸及隱痛的預示。
已近三更,嬀語纔在小秋的勸說下回牀去睡,但也不過相隔半個時辰,喜雨神色蒼白地奔入煦春殿,見著守在外間的小秋,又瞅了瞅裡面明黃輕軟的帷幔,忙問:“皇上睡了?”
“是。剛剛睡下不到半個時辰。”
喜雨猶豫了會,一咬牙,道:“去通稟一聲吧,就說……邊塞急件!”他語聲有些艱澀,彷彿已預料到了艱難。
小秋一驚,知曉厲害,忙打起帷幔進去通報。
嬀語正自有些迷糊,忽然聽得耳邊有極小聲的輕喚,“皇上?皇上……”她一下子驚醒,暈黃的燭光裡,她模模糊糊看到小秋的身影,“什麼事?”她揉著有些澀的眼,坐起身。
“回皇上,邊塞急件。”
嬀語一怔,神志頓時一清,“更衣。把喜雨叫進來回話。”
“是。”
明黃的帷帳外,喜雨語聲沉重地道,“皇上,北邊來的密報,紀州廣武營、橫山堡、三關口遭匈奴兵襲,俱已失守。羽州外關、榆泉塞、寧武關雖有常將軍把守,未曾淪陷,但匈奴大兵壓境,羽州亦是吃緊。還有……”殿裡一片寂靜,喜雨在這重重壓力之下,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小秋在繫著玉帶時的手都不自覺地發起抖來。嬀語咬著脣悶了會兒,猛然將面前的黃幔一把掀開,“說下去!還有什麼!”
“是,是。”喜雨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洛州來報,在營峰口一帶亦有匈奴兵活動;還有安平府的峪關一帶,嶽州一帶胡前將軍處也是軍情緊急。”
嬀語閉了閉眼,心中有股激怒奔涌而出。好個聞君祥!居然通敵賣國!他想要讓她屈服麼?他怎麼敢?!“還有哪兒是沒軍報的?”
“呃……瀛州與麟州。”喜雨眉色深沉,久處政事的他,多少已能猜到聞府的動向。這一手,下得比皇上快,也比皇上狠,皇上若執意要現在處置聞家,那匈奴兵破塞防,到時碧落國勢頹危,只怕不救。可是,如果現在不動聞家,這又讓人如何甘心?!十一年的佈局啊!成功在望,卻不想事到此步還要暫且放下。這一放,便是時機錯過,不定還讓聞家佔了先機,功虧一簣。
嬀語一聲冷笑,“這就是騰給我的位置吧?哼!那就試試看!”她一步跨出帷幔,長長的秀髮散在肩頭,因動作過猛,髮絲隨之一擺,瀉在身前,柔弱處自見凌厲。“喜雨,估計北邊的簡書什麼時候會到?”
喜雨瞧著她的面色,有些驚心,皇上的意思他明白了,只是,外夷入侵,朝局大亂,這是極不智的。如若能在短短幾天內一切平息,那便無事;但眼下的情勢來看,要在這麼倉促的時間內收拾聞家,那是不可能的。“皇上……”他開口欲言,卻在接觸到嬀語凌厲有別於尋常的眼神時止住,“大約兩天。”
“兩天……”這麼短!
喜雨濃眉深鎖,“回皇上,邊關告急,必是八百里加急文書,兩天還是頗爲寬鬆的估算。”
“哪怕搏也要搏他一搏!”嬀語把脣咬得死緊,蒼白的色澤上滲出一沁血絲,點染得脣畔極爲淒厲。
“皇上,那……是否要通知攝政王和嶽大人?”喜雨斟酌著開口,心中幾已不抱希望。
果然,只見女皇握緊了拳頭,果決道:“不必!即日起,凡是這幾個要來請見,誰都不見!”他們不會放手讓她辦的,他們不會!他們與她不同,她只是一抹寄魂,隨時都可以消失於無形的寄魂!但他們卻是碧落的子民,生在碧落,長在碧落,有父母妻子,有親人家屬,他們誰都有權利有職責去保護這個國家!所以她的不必要與他們會有多大的衝突?!她從來不會是他們率先考慮的那一方!從來不會!“你傳個口信給施前、劉郢華,讓他們馬上動手,便是證據不足,也給我辦了!”
“皇上!這萬萬使不得啊!”喜雨心中一急,不禁喊了出來。聞家在朝中何等聲望,如若沒有七分把握,衆官員如何臣服?特別是聞黨,萬一藉此煽動民心,以邊關之事爲由,那是會激起民變的呀!“皇上……”
“住口!不必在我面前說三道四!我貴爲碧落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殺幾個人還要他們個個都首肯不成?!你馬上給我下去辦事!”
“……是。”喜雨違拗不得,只得退下。
喜雨一退,嬀語扶著桌案的手一緊,纖白的指甲扣入桌沿,生生將一蓋指甲扣斷了。小秋在旁瞧見,不由驚呼:“皇上!”她連忙上前待看,卻見嬀語目光迷離,一下軟倒在坐椅上。
“小秋,你是不是也覺著我很自私?”語聲幽然,似已神魂無主。
小秋跪在一旁,用用心心地答道:“回皇上的話,小秋不懂政事民情,小秋只是明白,皇上要怎麼做,必是皇上深思熟慮過的,小秋相信,皇上最後一定能贏!”
“深思熟慮?”嬀語悽迷一笑,靠在椅背上,“小秋,你也學會說話了……”她緩緩閉上眼睛,眉宇間是一片經久不化的無力與哀痛。
劉郢華在接到喜雨的聖諭之後,心中驚疑,便連夜趕到嶽穹府上與之商議。與此同時,兵部孫業清處亦接到了北防告急的軍報,竟是遠遠快於喜雨所估算的,早了兩天就到。可見,邊關危急之境遠遠超過了幾州所能防守之力,十萬火急!
孫業清不敢耽擱,拿了簡書便欲往宮中去,但行到半路,卻又吩咐轎伕轉向攝政王府。茲事體大,他得好好合計合計!
孫預在聽聞下人報說孫業清在等見時,他立刻披衣即起,只隨便抹了把臉便到書房。“三叔,出什麼事了?”他瞧見孫業清難得的臉色有些發白地坐在那裡,心中“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紀州三鎮失守,羽州吃緊,洛州、安平、嶽州俱有匈奴兵馬壓境,北防整線危急!”孫業清語出沉重,將幾本急件遞給孫預。北線整條吃緊,這是從未有過之事。莫非……匈奴真的要率兵南下,染指碧落?一想到此,他不由尖聲倒吸一口冷氣。
孫預愈看面色愈沉,幾乎是立時的,他馬上就想到了聞家。怎麼就那麼巧?就在可以收網之時,邊關就告急了;再者,匈奴兵雖厲害,但也從未在短短數天之內,連下數座城池,突破整條防線,四處燃起烽火。如若將二者聯繫起來,那解釋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聞家通敵賣國,將碧落兵防機密報與匈奴,以夷國之兵來解自身之危!
“預兒,這匈奴怕不是真的要南下吧?”
孫預冷笑一聲,“碧落怕的恐還不是外敵!”好歹毒的一計!這是縛住了她的手腳,讓她不得不中止動作啊!“三叔,邊關告急,似乎有兩個地方出奇得平靜?”
孫業清細想了想,靈光閃動,“啊,是瀛州和麟州……難道匈奴與麟王有過交易?”
孫預冷厲的眼神掃過晃悠悠的燭火,“只怕還有聞家也摻和在內!”如此她還要如何動手?……啊,不好!孫預想到嬀語的身世脾氣,心中不由大驚,只匆匆將衣帶繫好,便大聲吩咐道:“來人!備馬!”
孫業清有些奇怪,“預兒,你這是……”
“進宮!如此大事,還須稟報皇上再說!”
“那我與你一同去!”孫業清也跟著站了起來。
“不,不必了。”孫預攔住他,“三叔,把摺子交給我,我一個人去就成了。這事只怕還有些棘手!”
“棘手?”孫業清一愕,隨即想到最近熱乎著的聞氏一案,心中隱隱有些觸動,“你是指聞氏一案會有關聯?”
“嗯。三叔,待會兒早朝,不管情勢如何,你都需把此事上奏,不可有絲毫隱瞞!”孫預眉勢一沉,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好,我知道了!”
孫預直入宮門,卻在門口碰上神色有些頹然的知雲,他並不清楚嬀語的情形,急忙問過一聲,“知雲公公,皇上……”
知雲恰似猛地一怔,立時回頭看他,但卻是隔了好半晌才記起自己該回的話,“哦,皇上已經知道了,但吩咐我等,不見王爺和諸位大人了。”
“不見?!”孫預濃眉一鎖,心中憂急如焚,“她打算怎麼做?”
“……奴才不知。”知雲猶豫了下,“王爺,皇上心裡也不好受……您,應該再給她點時間好好想想……”
孫預一怔,忽然間許多要說的話被一齊堵了回去。他……無形中已在逼她了麼?讓她連見都不想見他?他擡頭望向宮門裡的重重樓宇,心慢慢泛過一絲澀意,她……
“皇上已到安元殿……其實,皇上對禁宮並不太熟悉,她熟悉的是安元殿,幾乎十之八九的時間都花在安元殿裡了,連煦春殿都呆得不長。”
知雲輕輕地說著,煦春殿是寢宮,如果連寢宮裡的時間都不長,那她還能去哪兒?安元殿!那裡繫著整個碧落的命運,繫著天下蒼生,繫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前途命運,這些都壓在她細弱的肩上……孫預嘆了口氣,折身回去。
“……好好照顧她……”
“自然。”知雲躬了躬身,依舊立在一旁。如果攝政王已經知道了,那嶽大人也快來了。
朝會的時辰到了,衆臣因爲聽到了邊關告急的消息,都等得有些心急。
“哎呀!好似已經過了一刻時辰了吧?”
“是啊,平日都未曾見皇上遲了,怎麼今日……”
正議論著,喜雨來到候朝的偏廳,朗聲道:“皇上貴體違和,今日不朝,請各位大人回去吧。”
“啊?怎麼回事?”
“這怎麼可好啊!”
“皇上到底怎麼了?要不要緊?可有傳太醫啊?”
“邊關告急,不知皇上知不知道啊!”
一時羣臣都著急起來,這可怎麼了得!曾霜朝聞君祥瞧了眼,輕輕在心底吁了口氣,這一回,他們佔得先機!
項平拱著手,神色間是深思的,這一桿秤,似乎並不平了,那他這份重量,到底應該加在哪邊呢?想著聞家示好,與此時的情形,他似乎更應投向聞家;但皇上確是對他有知遇之恩,這情這恩,不可謂不深,真要背棄,也實在……他擡頭望向雲靄騰騰的藍天,緩緩嘆了口氣。“公公,臣有要事求見,不知公公可代爲通報?”
項平主動開口,倒讓喜雨愣了一愣,可是……“皇上說了,近日頭疼,無力理事,一切事項等日後再上奏。”
嗯?項平一怔,所有人都一怔,不意平素勤心國事的皇上居然會說出這等話來!孫預滿目沉痛,卻苦於投見無門。木清嘉一急,立馬便要上前,卻被嶽穹生生拉住。但身爲通政使的覃思卻已顧不得這些,衝動地上前就大聲質問:“邊關告急,碧落危在旦夕,皇上怎麼會如此行事?我要見皇上!”
喜雨朝覃思深深地看了眼,“回大人的話,皇上有意旨在此,衆朝臣如無宣召,不得覲見。”
覃思看見喜雨雙眼裡密佈的血絲,一句幾欲衝出口的氣話,被生生壓下,轉了半天,他才長長一嘆,“那……皇上什麼時候會召見臣下?”
“快了,請諸位大人稍安勿躁。國事惶惶,皇上定會馬上召見各位議事。今日就請先回吧!”
“唉!”衆臣齊齊嘆了聲,只得陸續回去。孫預走出偏廳,卻只是在一邊廊上坐了,心中思緒沉沉,他在等,等她的信任,等她的攜手。他不想她再一個人擔起所有,再不想了!
喜雨準備回去,卻見蕭水天牢牢地立在原處,一動未動,他淡垂下眉眼,緩緩回身。
“公公。”蕭水天喚住他,清雋的眼明亮地看著他,“公公,我要見皇上。”他見喜雨出言欲拒,忙接著道,“不瞞公公,蕭某有要事相稟,是……關於麟州的事。”
喜雨微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蕭大人,您想說的事,皇上都知道。您就且耐心等些時候,皇上定會召見的。”
“可是……”蕭水天待要力爭,卻見到喜雨黯然的眼神,心中一緊,只得嘆了口氣,緩緩走出偏廳。
喜雨心裡也著實沉重,但想著安元殿裡事,一見衆人都走了,便急急回去。在一個長廊拐角,卻見孫預坐在那兒,看著他走來,似是已等了好一會兒。喜雨心中明白,卻也無奈,只得躬身行了一禮,“王爺。”
孫預淺笑著回了一禮,站起身,“我要見她!”
“王爺……”
孫預隨手拿出一塊金牌,雕龍綴鳳的花紋,只有皇家纔可佩帶。不用說,定是先皇御賜之物了。“公公見多識廣,煩請帶路吧!”
喜雨一愣,卻是笑了出來,“王爺這是要擅闖宮幃重地啊?”
“有金牌在此,公公便是不得已也得爲之了。”孫預與喜雨換過心照不宣的一眼,將金牌收好。
“既如此,王爺請隨我來。”喜雨心頭略略一鬆,步履輕快地在前帶路。
兩人行到安元殿,卻並不見人影,問了內監才知,皇上往桃塘去了。
“桃塘?那兒的花不是早謝了麼?”喜雨脫口一句,隨即便暗道失言,轉頭瞥向孫預,果見他面色沉鬱。
“回公公的話,皇上是去了那兒,只召了小秋姑姑跟著,閒雜人等一概不許相隨。”
於是兩人便行至桃塘,藉水闢出的一片桃園,只是時令不對,早過了桃時,又經前段日子連綿大雨,花顏委地,片片飄紅零落成泥。一步步行去,只覺香染屐履。
孫預愈行心思愈重,眉也跟著愈蹙愈緊,在轉過一處,便已窺見桃塘的小樓一角。喜雨眼力好,瞧見靠在一角廊柱上的嬀語,便退了出去。
孫預走近過去,卻先聞著一股子不濃卻也不淡的酒味,眉宇立時一皺,“你能喝酒麼?”
嬀語挑著眉,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雙頰飛紅,醉態媚人。她提了提身邊的酒壺,像是故意示威似的,湊上脣又灌下一口。“呵呵……爲什麼不能?朕……貴爲一國之君,什麼事不能做!”
孫預氣她如此輕賤自己身子,上前一把就奪了她的酒壺,重重擱在一邊。“都喝成這樣了!”
“你……你懂什麼!還給我!還給我……”她作勢欲奪,卻因爲身形不穩,斜斜一軟,差點倒在地上,幸得孫預快手扶住,將她拉入懷中。
“你冷靜一些!不過是匈奴人打進關來而已!幾年前三藩兵亂成那樣你都安如泰山,現在怎麼就慌成這樣!”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嬀語靠在他懷中,閉著眼喃喃低語,“這一次,錯過了,我再也沒機會了……你明白麼?我再也沒機會了!再也沒了……”
孫預摟緊了她,“不會的!聞家不過跳樑小醜,哪是你的對手?這一次不動手,不過讓他們多活幾天罷了,你還有機會,有的!有的!”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我知道,我只不過是一抹寄魂!你們隨手都可以拋棄的寄魂!你們只希望江山永固,我算什麼!我什麼都不是!”嬀語伏在他身上,因著酒的緣故,淚來得特別得兇,順著孫預的領子,涼涼地滲入肌膚,讓孫預把心都揪起來了。
“不是的。你不是寄魂。不是的。在我眼裡,你是我的所愛;在朝臣的眼中,你是碧落一代英主;在百姓眼中,你是他們最最英明的女皇,如仙人一般!你是特別的,不一般的!至少在我眼中,天上地下,你獨一無二,任何人都無法代替!”孫預在她耳邊低低說著,手輕輕拍在她細瘦的肩背上,一下一下,穩穩地傳入她內心的深處,像是帶著某種魔力,能夠緩解她心中的悲苦。
“我不信……”嬀語捂著聲音在哭,卻更像是被說服後的不甘與難以釋懷,她只是哭,把所有的不平,所有的委屈都一一宣泄而出。“你們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苦!我用命作賭,吃盡苦頭,爲的就是今天!爲什麼要我放棄!爲什麼?……我憑什麼要事事都爲著碧落?我又不是這兒的人!我爲什麼要管?我憑什麼資格去管?我拿什麼來管?……你們都是混蛋!一個個都是!……要我犧牲……就要我一個人犧牲!”
“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孫預抱著她,就在這個春花凋零的桃塘,安撫著懷中絕望而傷心的摯愛,“我陪你一起,不管生生死死,我都和你一起,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
“聞公,現下咱們可以以靜制動了。”曾霜把玩著手中精緻的玉盞,裡面琥珀色的清液亦隨著搖晃。
“呵呵呵呵,這一計果然高招!”聞君祥轉向身畔淺笑盈盈的蕭霓,“看來,咱們的藥也可以停了。”
蕭霓搖了下手中的團扇,“這麼些年了,月月也耗去不少藥材呢!”
藥?曾霜與水揚波微微一怔,心中流過一絲寒意,但俱未露在面上,只作未曾聽見。
“哎,可是這麼避而不見,也不是個辦法,拖得太久,只是便宜了匈奴人還有那個野心忒大的麟王。”聞諳挾了口菜放在嘴裡嚼著,隨口說了一句,倒沒真那麼擔心。
倒是水揚波把話聽了進去,輕輕點了下頭,“不錯。當年可是連親生父親都下得去手的狠辣角色!”
曾霜笑了下,“放心吧!拖不了幾天,你沒瞧見今兒纔不過頭天,就有那麼些人吵著鬧著要面聖了?若拖上個幾天,保管天都大亂!特別是新舉科的那幾個不知深淺的!”
“嗯,如此就好。”
就在朝臣心急如焚的第二天,女皇重新出現在朝會上。這一回,嬀語的頭是真的疼得厲害了,宿醉的反噬便是喝了醒酒茶也讓她疼得幾乎聽不清孫業清的詳報。
“皇上?皇上……”孫業清說完了,卻見嬀語只是捂著額緊蹙著眉,許久也未曾發話。
“嗯?說完了?”嬀語頭痛欲裂,那種漫不經心的神色給人很大的錯覺。
“皇上!”
覃思眉一凝,欲待上前進諫,卻見嬀語隻手一揮,語聲低啞著道:“傳旨,讓常玄成轉調安平府,安平、紀州、原州兵馬皆歸其調遣。命胡前統領羽、嶽、洛三州兵馬,抗擊匈奴。此番是匈奴背棄盟約,凡有侵擾,皆予以還擊,不必留情!”
孫業清有些爲難,“可是,皇上,臣以爲,此番匈奴兵勢南下,只怕意在中原。光是常、胡二位將軍,恐怕會吃緊。請皇上三思,是否再派他將協助?”
“皇上,臣願往協助常胡二位將軍。”孫須抱拳而出,主動請纓。
嬀語捂著眼的手一顫,卻並未擡起頭來,沉默了會,她起身由小秋扶著便退出紫宸殿。身後是知雲長聲的吆喝,“退朝!”
“皇上!皇上!”
“唉!”孫須猛地在殿柱上砸了一拳,大步往外走去。
曾霜將衆臣的神情瞧在眼內,不動聲色地一笑,時候到了!
邊關文書放下,但是戰事卻越來越吃緊,常玄成連敗兩戰,失了一座城池。而胡前雖未失守,然左右分兵,顯也是應付得頗爲吃力。又一日,麟州傳來緊急簡書,說是匈奴大軍壓境,兵臨城下,請朝廷速派兵馬援助,否則麟州不保。
戰報一傳到天都,人心惶惶,連民間都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匈奴兵快打進來了。
再一日,天都忽然間傳出一種謠傳,說是某日夜佛祖顯靈,指點衆生,說是當今女皇乃是天女化身,如若親征,必將驅除夷敵,消靖四邊。這一傳言不知由何時放出,但卻在一夜之間,幾乎天下相聞。
嬀語應付得心力憔悴,她不想就這樣放棄,真的不想!可是……眼下的情勢卻使她步步被動。她當然知道,依目前的形勢,她只有離開天都纔有一戰的機會,但是,以聞家現在的實力,她不能保證,錯過這次機會,她還有沒有下次。她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就可以收局了!只差一步!
“姑姑,姑姑!”煩亂的心思因闖入一聲童稚的聲音而微微一頓,嬀昱一蹦一跳地跑了進來,一到面前就撲入她的懷裡,“姑姑,昺哥哥想帶我去器山打獵,師傅不肯,可是我想去嘛!姑姑,您讓師傅放我去好麼?”
嬀語看著眼前年紀小小卻已失怙失恃的孩子,她才六歲。記得當時,她親口應允了她的母親……可如果她一離都,她堂堂一朝公主,聞家會怎麼對付她呢?……嬀語閉上眼,再睜開時,只見一片蒼涼。
“姑姑?”嬀昱看著她這種神情,小小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嬀語的臉一冷,怒叱道:“你平日只知玩鬧,可有留心學業?”
小公主不明白素來親切溫柔的姑姑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嚴厲,心中一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愣愣地瞧著她。
嬀語將臉微微別開,“你貴爲碧落堂堂的公主,不思專心學業,屢教不改,你如何對得起朕辛苦栽培?!彌嶂何在?”
“臣參見皇上。”彌嶂聽得傳喚,立刻入殿。
“你如何教導的公主?讓她整天只知跑去玩耍,不思讀書?將來如何擔起國之重任?你該當何罪?!”
“臣知罪,請皇上處罰!”彌嶂冷汗涔涔,只覺今日的皇上大異往常。
“傳旨下去,慶元公主秉性頑劣,不服管教,有違皇家風範,今革去其公主稱號,降爲慶元郡主。彌嶂怠忽職守,免其官職,貶爲庶民!”
“是。”喜雨輕輕籲出一口氣,皇上的決心終於定了。
“姑姑!姑姑,昱兒錯了,您不要趕昱兒走,好不好!姑姑,昱兒錯了……”小公主哇哇大哭,她不想離開這位一直疼著她寵著她的姑姑,一點也不想。“昱兒今後一定好好唸書,再不去玩了,我保證!姑姑……”
“把她帶下去!”嬀語狠心一甩手,讓宮女將一直扯著嗓子直哭的小公主抱走。
“姑姑!姑姑!昱兒聽話了!昱兒好好唸書,姑姑……”直到孩子傷心的哭聲漸去漸遠,直至聽不見了,嬀語才頹然靠上椅背,眼神裡閃過心疼,“姑姑不是不疼你,姑姑是在保護你呵!別怨姑姑……”這是在這個世界裡,第一個把她當親人來看的孩子,她捨不得她!
“長光,朕聽說通政使覃思新近做了首詩?”嬀語的面容慘淡,在已近夏令的日光下顯得分外透明。
“……是。”長光一愣,隨即明白了女皇的意思。
“裡面是不是有一句‘天龍潛潭枉沉眠,鷓鴣也作偏安聲’?”冰冷的聲音帶著刀劃般的決斷,由薄紅的脣畔吐出,一語定局!
“是。”
“大膽!”她緩緩站起身來,“誹謗朝政!傳旨,革去他通政使的官職,流放定西!”
“遵旨。”
“還有那個蕭水天、木清嘉,聽信市井謠傳,妄議親征之事,真是膽大包天!”嬀語從一堆折本裡抽出一本,扔給喜雨,“將二人降職以爲懲誡,蕭水天官降兩級,木清嘉貶爲元州鹽通知縣,即日起行!”
“是。”
“還有,北防戰事,糧草一事籌備如何?”
喜雨立刻將一本戶部上的摺子呈上,“都籌備妥了,只等皇上批閱,便發往北防各州。”
“嗯。甪里煙橋辦事得力,擢其爲戶部尚書,總理北防戰備軍餉一事。”
知雲一愕,面色不由一白。這時的升遷,只怕是身家性命相系的第一線啊!
喜雨朝知雲瞥了眼,半分猶豫也無,“是。喜雨這就去辦。”
“你們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