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辦得極順,不過兩日,施前已將卷宗盡數呈上,只等御批一下,便將蔣氏一門滿門抄斬。只是,這本可由內差投遞的事,此時卻由施前親自送到了安元殿。
嬀語瞧著他沉機不發、略顯陰隼的臉,那嘴角似是從未往上彎過,連著下頜處都刻上了兩道明紋。“準。”
“臣領旨。”施前緊跟著這話一躬身,仍回到方纔的謙恭貌,“臣請示皇上,杜氏遺女有行刺之實,如何處置?”
“她們逮捕歸案了?”嬀語輕問,據長光所說是已安全出城了。
“回皇上,臣以爲如果要治罪,在蔣氏伏法之日,或存一機。”
嬀語一愣,隨即明白,這杜茹明白真相,必當親眼目睹蔣皙處斬才甘心的。“按律辦事。”如果被抓到,於法於情都沒有再留下她們的道理。
“臣領旨。”施前又一禮,繼續道,“臣啓皇上,蔣寧光、蔣寧辰一案還事涉尚書左丞聞大人,但證據不足,臣請示皇上是否立案調查。”
“既然是證據不足,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兒還是免了吧!你將卷宗收在庫房裡,就此封案吧。”
“臣遵旨。”施前低垂的眉眼不變。
嬀語看著他,他沒有告退的意思,顯然仍有話說,“卿還有何事?”
“臣查到昭南王世子齊霧恆有貪賄之罪證,臣請立案調查。”
“準。”嬀語淡淡一頷首。
“臣領旨,臣告退。”施前躬身後退著就要退出安元殿,卻被嬀語止住。
“施前,你說齊霧恆是什麼罪?”
“回皇上,是貪賄罪。”
“你去吧。”這個施前是個人才,分寸把得極好。嬀語嘉許地點點頭,傳喜雨將昨晚上的奏摺呈上。
施前走出宮門,精光盡斂的雙目回頭朝恢宏又安靜的禁宮看去。日光下,禁宮像只安靜的獅子,伺於一旁,冷靜地審視這宮門外的天下。那雙利眼瞧得見每一宗罪惡,也瞧得見每一樁善舉;瞧得清每一種疾苦,也瞧得清每一樣富庶;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即便是最親最近的人,也只是冷冷地審視著。他深吸了口氣,一整朝服,跨上官轎。
“阿預,你說這蔣皙笨不笨?居然挑了那麼一條險道去走!”孫須嘖嘖有聲,半是感嘆,半是惋惜,“也實在是可惜了,當年他三萬兵戎踏平苗寇,也算是個將才……”
“須哥,你日後還是稍稍收斂點吧。”孫預在一旁將一則條陳看罷,隨意道了句,也心知孫須並不會有多少警省。
“收斂?這是什麼意思?”孫須朝他看過去,“怎麼?這次壓亂,上頭那位有話說?”
“須兒!”孫業成怒瞪他一眼,“你個愣頭青!還不聽勸!前兒早朝時你沒聽見?那蔣皙口口聲聲以你爲擋箭牌,這蔣寧辰叛了死罪,你這兒可沒有追究呢!你再不知收斂,哪天皇上不高興了,就拿你開刀!”食養門客之於君王那可是犯忌諱的事,連聞家都不敢明目張膽,他還沒有警覺。
“嗯?”孫須攏緊了濃眉,心中不大爽快,“不就是和部下喝喝酒圍圍獵麼?抵得上什麼門客?最多也只有段辰算是個智囊型的人物,但這也是當初皇上派給我的,他仍念著舊情,時常走動罷了。”
孫預頓了頓,“段辰?”現在還時常走動麼?
“是呀!去年平藩時就是多虧了他在旁出主意,一條搞定一個縣。”對於段辰,孫須很具好感。
孫預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須哥府上能結交這麼個人物,倒是可以消遣消遣了。”既是她派去孫須的身邊,那現在的往來應該也在她的默許之內,段辰都未開口,倒是不必太過擔心了。
“呵呵,是啊!明兒我已約了他去器山獵馬頭熊了。”孫須大口地灌了杯茶,甚是豪氣。
“馬頭熊?”孫業成聽得也怪。
“啊,這幾個月來器山南麓的人家常遭馬頭熊的害,幾頭豬都給偷了,我前兒聽弟兄們說了,正巧段辰也在,便約了他同行。”孫須頓了頓,又道,“天下太平了,我們這些軍士又無事可幹了。皇上又沒好好地訓兵的旨意下來,許多章呈又太老,真是無聊啊!我也只有趁著這時段給大傢伙點樂子玩玩了。”
孫預輕笑,“那些兵士都不還家過年麼?”據他所知,亦快有還家的恩旨下來了,那些將士照理都該整理行裝了。
“這不還有幾天麼?明年還用不用徵召他們,大家心裡可都沒底呢!”有幾個還想著如果不用回來了,就回家娶個媳婦,過過小家餬口的日子算了。嗟!沒出息!
孫預聽到這話卻是沉吟了下,“須哥,你讓他們隨時作好準備入伍的打算,依我看,朝廷恐要備武了。”
“備武?”孫業成微微一怔,“匈奴那邊還是麟王?”
孫預放下手中的筆,細細斟酌了下,“麟王是個問題,匈奴更是大患……平藩一事已讓朝廷深深意識到武備之弱了,還不如個藩邦,這是一道警諭啊!”
“當真?”孫須聽得一喜,不是平亂,而是真正地打匈奴,建立百世功勳,他光是想著就樂上了。
孫預見到他這般面貌,不覺莞爾,“當真。要不巡校之時會著你說說對軍備的意思了。須哥啊,我看近幾日,你便把具體的章程告訴段辰,讓他代你上奏吧!”
“啊,好啊!不用他來代,我自己寫一份也行啊。”
“不行!”孫預搖搖頭,“你上次在巡校場可是把胡將軍的部隊和禁軍都給得罪了,這軍制改革的事兒,誰說都行,就你不行!”
孫須扁扁嘴,心中對這些計較不甚耐煩,“管他誰上呢!咱又不居這個功,只要能訓練一支好部隊,能去打個漂亮的大仗,管他這些個破鳥事!”
這話說得孫預與孫業成都笑起來,孫業成一直對這個兒子無奈有加,但偏偏這孩子只一心戎武,雖行事乖張,但居然也頗有將才。性雖大而化之,但真要到了戰場上,卻又謀局全篇,不廢戰事。是讓他喜歡又不得,厭惡又不得。
“二爺,大少爺,三少爺,太爺請你們入祠堂。”孫泉在玄關處低聲恭請。
“嗯,這便過去。”孫業成整整衣衫與二人一同入拜祠堂。
連日放晴,使得江山一清。器山一帶,青山白頭,霧淞掛樹,梅花吐豔。孫須一行數十騎,馬路濺雪飛快,雖勢勇武,盡現懷南軍威風,但終究過於張揚,沿途農舍,雞飛狗跳,人羣相避不及。一路奔去,也不避莊稼,一馬鞭揮下,駿馬便撒蹄狂奔,哪裡還有什麼顧忌。
馳入山中深處,孫須漸漸放慢馬速。林間只覺羣鳥驚飛,但因樹高俊偉,且霧氣仍未盡去,一時間只聞鳥聲婉轉,撲翅聲不絕於耳,卻不見其形。孫須勒住馬繩,凝神聽了一陣,突然迅猛地挽弓搭箭,滿力一射,旁人不見翎羽,只聞不遠處一聲響,似有物落地。
段辰在馬上“呵呵”一笑,“將軍好箭法。”
孫須將弓掛在馬鞍一角,對於此贊並不在意,“聽聲音似是斑鳩。”
早有小卒上前去看,回來時果提了一隻簇翎貫穿的斑鳩,“將軍,是一隻斑鳩。”
孫須這才一笑,一揚手,“好!獵熊回來後,便在農家裡搭個火。出發!”
小試鋒芒,孫須更爲躊躇滿志,一心想著,定要獵到熊後方才作罷。但前前後後尋去,好歹也且行且駐地找了三四個時辰,雖然他物不少,卻獨獨不見熊的影子。
“將軍,不如找個農人問問吧。”段辰看見孫須脣際微抿,卻還是夠沉得住氣。
“嗯。”孫須點點頭,四處觀望了幾眼。此爲山林深處,哪裡見得著人家?再往前一陣,已至山腳下。這才隱約瞧見些炊火。
“過去瞧瞧。”孫須一揮手,衆騎遂齊往那家炊火馳去,帶著剽悍的氣勢,一下躍過那一矮牆籬笆,只堪堪在門戶前勒住馬身。他勒著馬,轉了幾個圈子,才問著門庭前坐在小竹椅上的年輕男子,看穿著,似是讀書人。
“喂,讀書人,知道這哪兒有馬頭熊出沒?”
木清嘉平復方纔的驚悸,沉穩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書本,撣了撣身上的灰,閒閒道:“現下是冬令,萬物蜇藏,哪會有什麼不知死活的東西出沒?”說罷他朝端居馬上傲岸霸氣的孫須瞟了眼。
或者由於他的神情太過閒散,也或者他的語聲太過嘲諷,更或者那最後一眼太過輕蔑,總之,孫須當即就有些火大。身旁早有部下揚鞭指著他問話,“嘿!小子!你怎麼回話的?”
“你想要我如何作答?”木清嘉再度掃了眼孫須的裝扮,心中已隱隱猜到他的身份。
“臭小子!膽大包天哪!識得懷南大將軍麼?”
木清嘉聽得“懷南將軍”四字,當即一記冷哼,“我道是誰?原來是孫大將軍,怪道可以隨意踐踏老百姓辛苦耕作出來的莊稼了。”
段辰在旁聽得微詫,對這個讀書人不由多看了幾眼。
“你說什麼?”孫須皺緊了濃眉,冷銳地盯向他。
“大將軍,軍士之責爲何?”木清嘉面色不稍變,不畏不懼地擡頭與孫須對視,“保家衛國!可是將軍現在的鐵蹄下沾的是什麼?不是敵虜的鮮血,而是國民以爲天的莊稼!”
孫須盯著眼前這個差他幾歲的年輕人,文文弱弱的,恐怕都拉不開他手上的那把弓,但爲什麼,在這樣居高臨下的對視中,自己卻絲毫不覺得佔了上風呢?他的神情堅韌而穩健,竟有股不弱的氣勢。孫須未朝馬蹄看,但心已服理,他當然知道自己方纔是怎麼馳過來的。菜園、街市,恐怕有些鐵蹄上還粘著雞毛,只是這面子似乎不怎麼拉得下來。他想了想,“本將是來獵熊,聽說這一帶有馬頭熊出沒,專肆爲禍山民……”
木清嘉心中微微一鬆,對著孫須的眼神也跟著軟下來。這位大將軍,倒也有顆率真的赤子之心。“山民的家禽家畜本系賊人所竊,不過故意放出些馬頭熊的謠言。那熊多在夏日出沒,冬日是其冬伏育後之時,哪裡會出來害人。”
段辰心中暗贊,好個知進退、懂分寸的讀書人!不畏強勢,卻又能夠見好就收,不冒進,不過勢,現在這樣的人可太少了。
孫須聽到他語氣平下來,便也跟著找了個臺階下,“是這樣?那便算了,走!”他勒轉馬頭,就要走,卻被木清嘉攔住。他不由著惱,“你還要幹什麼!”
木清嘉連忙揖了揖,“將軍,眼下北防一直不太平,匈奴屢屢侵擾叩關,將軍本當嚴訓新兵,行精兵之路,以強國之戍衛纔是啊。”
提起這個,孫須心頭也有火,“你當我不想!提上去不準有什麼辦法?若非如此,你當我真那麼閒來山裡跑馬?”孫須愈說愈氣,只覺這數月來的氣悶又襲上心頭。
木清嘉再一禮,穩健的語氣愈發鎮定,“練兵一事將軍之職,我部練我兵。將軍之部的強兵之法若果有效,他日幸閱之時,聖上必當嘉獎,且由此推行,以爲準則。”
孫須與段辰同時一怔,這讀書人說的話……“你叫什麼名字?”孫須微微俯下身細細打量他,白淨的臉上有股子江南世家的溫雅氣息,但眼神沉穩,舉止有度,這番話道來尤其老辣。
木清嘉拱手,“學生烏州木清嘉。”一問一答之間自有其從容的氣度,屬於書生的那種豪氣,修身、持家、治國、平天下!
孫須勒著馬繩,微側頭回想,“烏州人?你們烏州還出過另一個狂人哪?”前兒聽說聞諳想延攬一個飽學頗有才名的士子,卻叫人奚落了一番。
木清嘉當然也聽說過這事,但卻無意卻說他人是非,只是不語。孫須本來未指望他說什麼,擡頭望了望天色,已過未半,又因心中由他的提議而生出些躍躍欲試來。他扭頭對木清嘉道:“木清嘉,本將軍記住你了。走!”他一夾馬腹,馬兒便立時猛地一竄,狂奔而去,餘人盡跟隨而馳。臨走前,只有段辰回過頭來與他頗是意味深長地對視了眼。
木清嘉目送一行人離去,方纔轉身進屋,衝著屋裡正探頭探腦想出來看看人究竟走了沒有的老婦人道:“阿婆,沒事兒了。”
老婦人朝外面看了又看,直至望不見人影兒纔回過頭來,不無愁苦地埋怨:“這位小哥啊,你的膽子咋恁大哩!人家是軍爺,你衝撞了他們,他們可會殺了你哦!……剛剛那軍爺是不是說記住你啦?哎呀,這可咋辦哩?”
木清嘉回屋裡拿了一錠銀子出來交給老婦人,“阿婆,這是房租,我住到今兒爲止,這就走了。”
“啊?呃……”老婦人拿著銀子,一時放心又擔心。
“放心吧,阿婆,他們若是來尋人,找不著也不會爲難您一個老人家。”木清嘉將書疊好。
“哎!”老婦人這才放下心地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去後屋拿了一隻籃子出來,“我說小哥啊,這是幾張餅和一隻野鹿腿。出山有些路,餓了吃。”
“好,多謝阿婆了。”木清嘉也不客氣,接過籃子,背上包裹便出茅屋而去了。
只是這接下去該要往哪兒呢?木清嘉思索著自己的出路。本想好好靜心念書以待春闈,不想無意中碰到了孫須。這個意外是巧也是機,他適時地做了些計較,也改變了一些他原來的計劃。
當今這個朝廷,孫聞坐大,但孫家久處盛局,依今之勢,恐不會再持久了。而聞家,雖說近來聲名大起,頗納了些能士,不復往日只見劣跡,但究其爲人品性,卻並非是與謀之輩。那就只剩下這眼前看來並不怎麼有力但越來越顯其聲名的第三勢了,比如右僕射項平,右丞柳歇,中書侍郎簡居道,大理寺卿劉郢華,以及極有才華的左散騎常侍嶽穹。這些人在木清嘉眼中俱是能輔軌盛世,青史留名的人物,但對於自己,最當投於誰的門下,可需要好好計較計較了。眼前最爲炙手可熱的是右僕射項平,更何況此人正是此番春闈主考,衆家才子紛紛雲集宰相的門庭。但木清嘉卻對於其人頗有些駐足,一些極微妙的因素使得他對於項平並無傾心之意,反而是更爲看重低調的嶽穹。
“二爺。”孫泉跨進廳堂,見太公孫冒廬也在,臨口的話不禁又縮了回去。
“怎麼了?”孫冒廬眼尖地看到下人的欲言又止。
孫泉見問,不敢隱瞞,“回太爺,剛剛將軍府來報,說大少爺受了傷……”
“受傷?受了什麼傷?”孫冒廬站了起來。
孫業成一見忙在旁安撫,“須兒他整日騎馬射獵的,許是讓馬給傷著了,沒什麼的。”話雖如此說,心中亦是焦急,若只是小傷小痛,定不會這麼來報。
孫泉在旁連忙道:“是,大少爺獵熊時誤中獵人設的夾子,馬受驚,所以摔傷了腿。”
“這小子,從來也不知安分!”孫冒廬急在心裡,這讓馬摔著的事可大可小,但他瞧了眼眼前這個竭力撐著心急的兒子,面上倒是放下心來,語出也甚是平和。
“爹,您彆氣,待兒子回去好好訓訓他。”
“嗯。先治好要緊,可別留下什麼根兒!”
“是,爹。”
孫業成匆匆走出府外,問著緊跟在側的孫泉,“到底傷得如何?”
“據報是擡著回來的……老奴剛剛去瞧了眼,說是傷了肋骨,腿上也有傷。不過具體如何,還未知道。”
孫業成聽得腳步一錯,隨即走得更急,“大夫有說什麼麼?”
“還在診治。三少爺已經在了。”
孫業成跨上馬車,心中又急又氣。這愣子!好端端地跑去獵什麼熊!“器山一帶有那麼多熊麼?”
孫泉見問馬上答道:“老奴聽山民說這馬頭熊多在夏日出沒,冬日並不會出來。”
孫業成一愕,臉馬上一沉,“立刻上報刑部,器山一帶有刁民爲禍鄰里,擾民不堪。”
“是。”
“須哥,你先好好養著吧,餘事慢慢再說。”孫預對於這位忽然一心想著練兵事宜的堂哥有些奇怪。“還有嫂子那兒……”
“哎,”孫須擺手止住他說話,仍衝著在旁候命的副將道:“徵兵之事可讓軍中文書先謀劃起來,一待旨意一下,就開始徵兵。”
“是。”
“還有,你傳令下去,過年還家者,正月二十必當還營待命,如有延誤,以逃兵處置。”
“是。”
“暫時先這樣吧……哎!你別縮手縮腳的,要包就動作快!磨磨蹭蹭的……”孫須讓時常擋住他視線的大夫給惹得心生不耐。
“是,是,將軍。”大夫唯唯諾諾,連忙剪去布頭,收拾藥箱退出堂外。
“新訓之事,待我好好想想,周全周全,你先回營吧。”
“是,屬下告退。”
孫須在牀上一點頭,那副將便出府去了。段辰在旁看得微微一笑,“將軍可真是雷厲風行,絲毫耐不得閒啊!”
“我已經閒了那麼久,好容易終於有個人出了個主意了,卻又成這樣……”孫須提起這,心頭又是火起,又是不甘。都是那書生害的!他回程時改走山林,不經民舍,結果馬卻遭了陷阱,一驚之下,揚起前蹄,將他掀落在地。
“將軍這傷不輕,且是硬傷,切莫心急,可要好好靜養,不能留根哪!”段辰對於孫須的性子還是有點數的,想來他現在亦是諸多不順,纔會如此躁急。行軍作戰時,身爲主將的他倒也能靜下心來,鎮定又堅韌了。
孫預也在旁好言相勸,“段大人說得沒錯,先養好傷,才能去辦事。”
孫須被這左勸右勸,心裡倒也漸漸平復,於是點了點頭,然面色終是不豫。
段辰見他情緒已定,便安了心,“如此,將軍好生將養,段某告辭。”
“段兄,多謝了。”
段辰拱了拱手,辭出。孫預送他出來,“段大人有勞了。”
“攝政王客氣了,這是段某理所應當。”段辰連連拱手,“王爺請留步。”
孫預才見段辰馭馬而去,孫業成的馬車也到了,“預兒!”
“二叔。”
“須兒怎麼樣?”
“二叔放心,須哥已包紮妥善,靜養一個月後即愈。”
孫業成見如此說,大大鬆了口氣,又似有些不信,“不是說擡回來的麼?”
孫預笑說:“下人大驚小怪,須哥只是傷了根肋骨,腿上有些錯骨。其餘一些皮外傷是不妨事的。也好在須哥平素身子甚爲強健,所以這一次也不甚要緊。”
孫業成這纔將心安下,回身對孫泉說,“馬上回府裡稟報老太爺,大少爺沒事了。”
“是。”
“怎麼會受傷?”孫業成一進屋便出口叱問。
“爹?”孫須一訝,隨即略帶抱怨,“才屁大一點事,就嚷嚷著全知道了……在林子裡中了獵人設的夾,摔了馬。”
“你怎麼走那麼生僻的道兒?”孫業成瞪著兒子身上的白布,終歸心疼。
孫須撇撇嘴,“不想擾民。”
咦?孫業成與孫預俱是一愣,然後又是一笑,這情形瞧得孫須心中不爽,“笑什麼!”
“呵呵,只是奇怪須哥怎麼忽然注重這些小節起來。”孫預笑說,這位堂兄歷來視此爲小節而拒不正視。
孫須瞪他一眼,回想起那文弱書生的氣勢,不由語帶欣賞,“有個年輕書生,指著我的馬路說,你的馬蹄不去踐踏敵虜的鮮血,卻在這裡糟蹋莊稼。”
“哦?他叫什麼名字?”孫預也覺得這個書生頗有膽識,心憂國患,是個可造之材。
“木清嘉。”孫須覺得那人在報上自己名姓時的氣度極沉穩,且於這沉穩中透出一股子傲氣來,讓人折服。
“你說孫須受傷了?”安元殿里正批著奏章的嬀語擡頭,有些訝異。
“是。獵熊時遭了獵人的夾,讓馬給摔著了。”喜雨示意小秋將藥碗奉上。
嬀語看看藥碗,又看看躬身站在一側的喜雨,瞇了瞇眼,“傷得怎樣?”
喜雨的身子又一躬,頭垂得更低,看不著表情,只聽他低低地又喚了聲,“皇上。”
嬀語別開頭,終於微嘆一聲,拿起藥碗將藥喝了,小秋立刻奉上糖水以漱口。
“孫將軍只是斷了根肋骨,腿骨有些錯位,並無大礙,只需靜養一月即可痊癒。”喜雨不大有表情地說著,但一旁的長光卻不由隱隱泛笑。
“那……你便去一趟,拿宮中的貢藥送過去,讓他好好將養,爲國珍重。”嬀語吩咐了聲,見喜雨應下,隨即又問,“他去哪兒獵的熊?打仗的人還會著了獵夫的道?”
“回皇上,據說是孫將軍特意吩咐衆人不準走山民居所之道,改而行生僻之路。”
“哦?”倒看不出來,這孫須竟有如此細心。
“據說是因爲一名書生的話。”
“什麼話?”嬀語來了興致。
“那人指著孫將軍的馬道:‘大將軍,軍士之責爲何?保家衛國!可是將軍現在的鐵蹄下沾的是什麼?不是敵虜的鮮血,而是國民以爲天的莊稼!’”
“好!說得好!這人叫什麼名字?”能不畏強權,挺身直言可謂有膽,心憂外患,力圖報國是謂有識。
“其乃烏州士子木清嘉。”
“木清嘉?”嬀語只覺此各有些耳熟,繼而想起他便是那日在‘狀元樓’裡碰上的,當時便覺此人不凡。
“是,聽說此人現已拜在左散騎常侍嶽大人的門下。”
“他拜岳穹爲師?”爲什麼不拜項平?照理明年春闈由他主持,當爭相巴結他纔是。此人所爲倒也出人意表。難不成他還真看出了什麼?
“是。”喜雨擡眉朝深思的嬀語看了眼,又道,“烏州士子多狂狷,前兒還聽說左丞大人那兒出了一樁佚聞。”
“他?”聞諳又想做什麼?附庸風雅麼?
“聞大人在釣煙臺宴樂,廣邀文士。吏部侍郎王修遠即興作了一首《瀟湘神》,衆人嘉評不絕,但到了那烏州士子覃思這兒卻大受嘲弄,說是‘陳陳相因,唾滓互拾,便是高揖古風,不亦恥乎!’,言罷便拂袖而去,言從此再不與聞左丞宴。”
呵!這分明就是說給聞諳聽麼!嬀語不由失笑,“那王修遠作了首什麼?”
“釣煙臺,雲垂靄,幾重霧鎖失堤帶。時聞漁家凌越曲,俱落賢公亭臺外。”
嬀語聽罷淡淡一笑,“雖都是些馬屁,又無新意,但也稱不上‘唾滓互拾’,不過與這‘拋書人’自是不能比了。”她想起那本《拋書人集》,文章確實出衆,只惜其年少,仍缺閱歷,若假以時日,必當執文壇牛耳。單是他那首《鵲踏枝·月夜遊烏溪》便入上流。當時傳於天都,一時洛陽紙貴,萬人爭誦哪!
乘興把酒篷烏客,月移舟影,時鳴山間鶴。明溪流琮搖影碎,山川悠然蕩澄澈。
挹月爲友星爲客,舉邀姮娥,共清風一徹。眼醉人傾斜天河,襟懷酣漓須放歌。
挹月爲友星爲客,舉邀姮娥,共清風一徹。果真是疏狂得很哪!潔不去膚,雋不傷骨,只是凡品志過於潔雋者,不納滓垢,必難見容於官場。
“後來王大人還專門集了大批文士評詩論位,那覃思只瞧了一眼,道了句:‘學海波中老龍,聖人門前大蟲”便一走了之。”
“呵呵,他倒是尖刻,連罵個人都引經據典。”嬀語輕笑,心中卻已在考慮用之於何處方爲妥帖了。那個木清嘉有膽有識,深藏不露,有相輔之才;而這個覃思文采卓優,個性貞剛,蔑視權貴,雖有才,亦已註定其宦海沉浮。君主重用之,臣下嫉恨,百官不睦;若棄之或簡慢以待,又自覺大才小用,天下士子不平。亦是麻煩一樁。“才高命蹇,只怕他還得耗。”
“是。”喜雨瞭然於胸。皇上是愛其才,但有才之人並不一定能成事。要成事的,這裡還有一人。“皇上,孫家之子多早慧,近日兵部尚書孫業清之子孫頎已入攝政王府,以爲試練。”
嬀語聽聞此話,深深了雙眼,“孫家自有其長立不敗之根本在。祖訓影響之深遠便是其一。”孫氏祖訓,雖簡卻精,條條都將她的後路給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