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解下了狐裘披風, 裡面穿著的是鑲滾了金邊的黑袍。
他的年紀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面容俊朗,身材頎長, 站在薄薄的白雪點綴的籬笆牆旁邊, 如同是芝蘭玉樹般教人難以直視。
“雲清, 這位是寧王殿下, 他是當今天子的親叔父。”
站在旁邊的孟天楊插了話進來。
隨著他清朗的話音落下, 在場的所有人都變掉了臉色。
原本這日是謝雲清和淺葉的新居入夥,年邁的村長以及幾位至親好友,受謝進興的邀請前來祝賀, 結果沒有想到的是筵席還沒有結束,竟然就撞上了孟天楊, 帶著地位尊貴的王爺到訪。
在山村中生活了大半輩子, 他們還從來沒有目睹過天顏。
幾個人擠靠在新房子的門前, 彼此交換著目光,就連是平時說話最有份量的村長, 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要如何應對。
謝進興的懷中抱著還不到半歲的小兒子,他並沒有在小隊的人馬當中,看到自己的女兒的身影,他猜想她很有可能是沒有回來。他不清楚女婿突然間返鄉的原因,但是他陪同著身份、地位如此顯赫的王爺前來, 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原因。
吳秀英從廚房裡面走出來, 什麼來龍去脈都不清楚。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了淺葉, 但是淺葉跟她同樣的困惑, 最後她們兩個人的目光, 都落在了謝雲清的身上。
從寧王解下自己的披風,替他披到了身上的時候開始, 謝雲清的心頭便有叢叢的疑惑萌生了出來。他再度打量過眼前的中年男人,內心如同是燒沸了的開水,沒有辦法可以平靜下來。
他只是小小的山野村夫,但是王爺卻親自爲他披衣。
他們不過是初次見面,他的態度實在是讓人費解。而他的姐夫站在了旁邊看視過來,卻是帶著一切瞭然的神情。
到底有些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他感覺到自己站在真相的前面,距離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外面天冷,請王爺先進屋裡吧。”
謝雲清向寧王行了禮,然後請他和孟天楊進屋。
當他彎下身向他行禮的時候,寧王的眉頭皺了皺,但是最後卻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在他的引路下踏進了屋子裡面。
只是短短一會兒的時間,桌上的菜餚便都冷掉了。
淺葉和吳秀英趕緊把地方收拾乾淨,謝雲清搬了椅子過來,讓寧王和孟天楊坐下來,同時把炭盆也挪到了他們的足下。
受邀前來作客的衆人,都明白筵席是沒有辦法再吃下去了。
儘管對這位位高權重的王爺,突然間到訪的原因非常感興趣,但是卻沒有理由再繼續留下來。他們紛紛向謝進興提出告辭,掃興地離開了謝雲清和淺葉的新家。而在屋子的外面,跟隨著寧王和孟天楊前來的侍衛,仍然迎著寒風佇守在山坡之上。
淺葉下廚房端了熱茶過來,小心翼翼地奉給了寧王和孟天楊。
儘管對方的地位尊敬,但是進門的都是客人,她雖然是心生膽怯但仍然是要盡主人之誼。
“你就是雲清娶的娘子嗎?”
寧王看著她開口詢問。
他的聲音非常的沉穩,聽不出當中的情緒。
沒有預計到他會向她開口,淺葉的手抖了抖,茶水幾乎就潑了出來。她趕緊定下了心神,輕聲地回答道:“是的,我跟雲清哥哥已經成親了。”
“不需要太過拘禮了,跟雲清站著吧。”
寧王把茶水接了過去,然後輕描淡寫地開口。
淺葉拎著托盤走回到謝雲清的身邊,她雖然是自小就生活在山村裡面,從來不曾見識過什麼重要的人物。但是也明白以寧王的身份和地位,他是不應該如此直接地稱呼謝雲清的。
寧王的態度真的好奇怪,完全不像是外人的樣子。
謝雲清看出了淺葉的困惑,但是他的心頭同樣是疑問重重。他用鼓勵的目光看視著她,藉此傳遞給她的意思是,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會留在她的身邊,她只要牢牢地記住這點就足夠了。
淺葉在他讓人安心的目光中,安安靜靜地站在了他的身邊。
謝進興把小兒子交還給了吳秀英,不安地搓了搓手。孟天楊替他搬好了椅子,示意他也坐下來。在地位尊貴的王爺面前,哪裡有他可以落坐的位置?謝進興趕緊擺了擺手拒絕女婿的好意,而孟天楊卻是堅持地,把他按坐到了椅子上面。
“謝兄,請坐吧。”
寧王擡起了眼睛,語氣平靜地開口。
“謝、謝王爺。”
他不單止直呼他的兒子的名字,他還稱呼他作“謝兄”!謝進興簡直是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在寧王注看的目光中,身體僵硬地落座了下來。
淺葉跟謝雲清交換著目光,他們也同樣覺得是不可思議。
吳秀英抱著孩子退到了角落裡面,看寧王的樣子是要跟她的丈夫談話,她生怕孩子會突然間鬧起來,所以早早就識趣地把他抱走了。
“謝兄,我想看件物件。”
寧王的目光看向了謝進興,“你在路邊撿到雲清的時候,當時包裹在他身上的襁褓。”
“王爺!”
謝進興震驚地看著寧王。
“拿出來吧。”
寧王平靜地開口。
而孟天楊也在旁邊插話道:“岳丈,拿給王爺看看吧。”
“雲清,你把襁褓拿出來吧。”
謝進興許久才定下神來,然後目光投向了兒子身上。
當日他在路邊撿到了謝雲清,他的身上沒有任何的記認,唯一保存下來的就是包裹著他的小被子。他一直把東西收藏在箱底裡面,後來兒子要跟淺葉成親,他向村長坦白了他的身世,最後才把這件襁褓拿了出來。
既然是屬於兒子的東西,他便把它交給了他保管。
“淺葉,你進房間拿出來吧。”
謝雲清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寧王。
這日他們剛剛搬進了新居,舊物全部都帶過來了。他表情僵硬地吩咐身邊的淺葉,他們夫妻的感情深厚,他有什麼事情都不會瞞著她,所以她知道襁褓收藏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了。”
淺葉急步奔回房間,打開箱子把襁褓取了過來。
謝雲清從她的手中把小包袱接了過去,然後擱在了桌子上面打開。
解開了繫著的布結,裡面就是陳舊的襁褓。他的指尖不由自主的震顫了起來,他曾經仔細地檢查過,自己被撿到時穿在身上的衣物。在邊角上面有用針繡出來的字樣,他當日並不知曉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卻是明白了。
“寧”字不是他猜想的,“寧靜致遠”或者是其它的意思。
它是寧王的封號,普通的山村人家,不會有讀書識字的人,比如謝進興他認得的字加起來總共也沒有多少。所以他們不會在衣物上面,給孩子繡上用作記認的字樣,他曾經有想過自己或許不是普通人家的棄兒,但是卻沒有想到竟然與如此地位顯赫的寧王扯上了關係。
當初謝進興向他交待了他的身世。
但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他並沒有要尋親的意思。
他是在謝進興和謝水藍的費心撫養下長大的,儘管是沒有血緣的關係,但是他們對他卻是比親人更親。小時候家裡面太窮,謝進興獨力撫養著他們姐弟,姐姐非常的懂事,一邊照顧著年紀更小的他,一邊包攬下家中所有的活兒。
不管他們有什麼東西,都不會少掉了他的那份兒。
即使是一隻菜肉包子、一碗鄰人送的芋頭,或者是其它更加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們父女倆明明就知曉,他並不是他們的親兒子、親弟弟,但是卻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碰上了他生病的時候,姐姐會衣不解帶地他的牀前照料,而爹爹更加是把全部的錢都用作給他請大夫。
不管他是不是謝進興的親生兒子,他都會留在他的身邊極盡孝道。
所以當爹爹把陳舊的襁褓交給他的時候,他只作追憶便把它收藏了起來。他以爲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再翻出來打開了。結果此刻在屋中衆人的目光中,他卻是把它又再度翻開,展現在全部人的眼中。
孟天楊見到這件襁褓,是在上次回來的時候。
他比謝雲清要更早地知道他的身世,謝水藍素來也是什麼事情,都不會隱瞞著他的。儘管只是撿養回來的孩子,但是他對這位小舅子,卻是從來沒有生分,他幾乎是傾盡了所有來教導他。
箭術、騎馬以及他最擅長的軍械,謝雲清把他的本事學得七七八八。
他向謝雲清把襁褓要過去,反覆地看完,然後把它交還給了他,中間並沒有開口說什麼話。
他的目光比謝雲清更加敏銳,只怕是立即就察覺了“寧”的來歷。
謝雲清擡起了頭看著寧王,眼中幾乎有淚光閃動。
他還緊緊地握著陳舊的襁褓,但是寧王並沒有伸手接過去。
他迎看著他的目光,語氣中帶著感喟、嘆息以及殷切的思念,然後嗓音沉穩地向他開口道:“雲清,你是我的兒子,我找了你很多年。你還活著而且長大了,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如同是醇酒般美好的聲音,傳入了屋中各人的耳中。
分隔了十八年的時間,在謝雲清長大成人並且已經成家立室的時候,他的親生父親終於是找上了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