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滅了。
老四海突然產生了一種被殺的感覺。
周圍是徹頭徹尾的黑暗,不分輕重的黑暗,暗藏殺機的黑暗……。
老四海知道,人類是先學會殺死同類,然後纔開始相互照顧的,因爲打碎一顆頭顱遠比保護心臟要容易得多。自己早先的確是“殺”過一些人,但現在他已經學會關照別人了,爲什麼還要被殺呢?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將囚衣一件件的工工整整地疊好,戰戰兢兢地放在枕頭下面。衣服上是不能出皺摺的,正如人臉上不能出現皺紋一樣。然後他把內褲也脫了,躡手躡腳地壓在褥子下面,惟恐沒有壓平整,又用手胡嚕了幾把。再之後老四海麻利地鑽進被窩,一拳將小和尚打倒,雙腿舒舒坦坦地伸展開去,腦袋立刻發沉了。睡覺應該是一天中最放縱的時刻,無論那被窩是溫暖的還是冰涼的,只要一鑽進去靈魂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職,這一刻老四海覺得自己又是個人了。
老四海今年正好四十歲,皮膚保養得如十幾歲的娃娃,光溜溜的,一絲一毫的麻點都找不出來,老四海認爲這與自己光著睡覺有一定關係。老四海喜歡這種純潔的感覺,一旦鑽進被窩,一旦接觸到光滑的肚子、渾圓的屁股和汗毛稀疏的大腿,他就覺得自己如嬰兒一樣,什麼也沒幹過。
此時牢頭老大悄悄溜過來,坐在牀邊,五隻手指頭跟五把尖刀似的在老四海身上從頭到腳地一切,好奇地問:“舒服嗎?”
老四海說:“舒服。”
牢頭思索著道:“爲什麼要光著睡?”
老四海說:“這叫一級睡眠,飛行員都這麼睡,恢復得快。”
牢頭狠狠罵了一句;“媽的,我看著就舒服,我怎麼就沒想起來要光著睡呀?”說著,他在自己身體上胡亂抓了一把:“不行,今天晚上我也脫光了睡。”
老四海微笑道:“光著睡最舒服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光著睡。”
牢頭大奇道:“你小子還上過高中呢?”
老四海不服氣地說:“我還上過大學呢,我在大學裡學了一年半的中文,後來我就把他們開除了。”
牢頭恍惚地晃了晃腦袋:“那,那你小子是怎麼進來的?”
老四海說:“我把我女朋友給賣了。”
牢頭火山爆發似的大笑起來:“你放屁。”
“真的,賣山西去了,後來她自己又跑出來了。真的!我要是放屁,我兒子生下來就爛屁股。”老四海的口氣極爲認真。
牢頭道:“你還能有兒子?”
老四海嘆息著說:“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我把我女朋友賣了,我跟我老婆結婚了,我們倆已經有孩子了,但我女朋友把我告了。”
牢頭使勁晃悠著腦袋,艱難地說:“我不大明白。”
老四海說:“我也是不大明白,全明白了我還能進來嗎?所以我現在想寫一本書,就寫寫我自己。”
牢頭大是欽佩:“我就佩服能寫書的主兒,你寫吧,我支持你。誰要是敢欺負你,我就跟他沒完。”
老四海滿懷感激地說:“你真是好人。”
牢頭忽然獰笑起來:“進監獄的還他媽有好人!”
牢頭走了,老四海又開始琢磨寫書的事。
老四海寫書的直接原因不是爲了自己,也不是爲了廣大讀者能從他的行騙經歷中總結出什麼經驗教訓來,更不敢砸天下同道的飯碗。他知道,自己寫書完全是爲了兒子。
老四海和老婆方竹結婚快一年了,老婆懷孕也有八個月了。政策規定不允許醫院堅定孩子的性別,但政策沒規定不允許醫生創收,老四海私下裡塞給醫生兩千塊錢,醫生就偷偷告訴他:“你放心吧,是個大兒子。”方竹興奮過度了,又給電視臺打了電話,電視臺的記者答應還要來,爲他們這對傳奇夫妻做後續報道。
孩子生下後,記者們還真來了。俗話說:事不過三。這是電視媒體第三次採訪老四海夫婦了,而老四海又忘了戴墨鏡和口罩,終於在電視上被人家認出來了。現在官司算是攤上了,幸好老四海這幾年裡也做了不少善事,萬一老底讓大家全部揭穿了,可就不是簡單的販賣人口啦。
老四海的刑期是八年,他爲此感到慶幸,因爲自己的行騙生涯前後持續了將近二十年。可法院才判了八年,如此算來,我老四海賺了。
老四海琢磨著,自己將來的財務狀況很難有保證。但已經出生的兒子怎麼養活呢?人生下來就得吃喝拉撒呀。小時候公社書記到生產隊調查家底時總要問:“你們隊裡有幾口豬,幾口人?”當時老四海就想明白了,豬和人都是論“口”算的,既然論“口”算就得大吃大喝,就得開銷無數,就得……,反正是‘口’不填滿,人絕對得不了安生。但豬是生產工具,能賣錢,能吃肉,人呢?老四海的確賣過一個人,但那是犯法的。所以老四海在法庭上就決定要寫一本書,然後賣給書商,然後掙大錢。老四海有理由相信,自己當騙子是一流的,當作家也應該是一流的,至少不會比那個庸人差!
但這本書從何寫起呢?老四海放羊似的放縱著自己的思想,一下子就放縱出二十多年。
我老四海爲什麼要當騙子呢?是不是應該和草兒有些關係?或許開頭應該是這樣的:
草兒與老四海是初戀情人。不對,情人應該有性行爲,可他們倆並沒有發生性關係,不應該算成情人關係,這屬於誣衊,也是犯法的。老四海前思後想,最終斷定自己的雖然沒有和草兒發生過性行爲,但思想上的確和草兒上過牀,而且不只一次,所以這本書的開頭還應該是草兒。
草兒是老四海初中同學,她象山裡的小草一樣普通。老四海一看見她,小和尚就會不由自主地敲打褲襠,光滑嬌嫩的和尚頭被褲子磨得又酸又疼,那滋味別提多難受了。
草兒不是那種愛招搖的女孩子,她總是默默地聽老師講課,默默地看老四海回答問題,默默地等待下課的鐘聲,默默地發育成一個大胸姑娘。山裡人是不戴胸罩的,所以草兒拼命想用布條把雙胸勒回去。但青春如勃發的火山,只要草兒一站起來,洶涌的波濤便潮水一樣涌過來,衝得老四海東倒西歪、戰慄不已。
雖然那年老四海只有十四歲,但他早就知道男女之間的那點兒事。
老四海的母親在大隊豬場裡養過豬,他七歲時就見過老母豬和年輕的公豬配種,那個場面是謂爲壯觀,慘烈異常。年輕的大公豬趴在老母豬身上,兩頭豬如兩座肉山一樣糾葛在一起,它們顫抖著、嘶鳴著、相互傾軋著、又咬又啃著。公豬急得豬眼噴血,獠牙暴露,連豬耳朵都立起來了,但豬和尚卻怎麼也找不準方位,好幾次都沒進去。後來有個社員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雙手攥住豬和尚,對準一個黑黢黢的所在,猛然間就紮了進去。剛纔還樂呵呵的老母豬頓時傻眼了,它的前腿哆哆嗦嗦地彎下了,口水一直流到地上。自此兩隻大豬恩愛異常,天天滾在一起。老四海當時就想明白了,公豬和母豬是這樣的,那公人和母人應該也是差不多的,這就叫做舉一反三。之所以老四海上學的成績一直是公社裡最好的,估計與他愛思索的天性有關。
老四海雖然見到草兒就會有生理反應,但初中的三年裡他們倆居然就沒說過幾句話,一直到畢業。
後來老四海考上了縣高中,草兒回到村裡了,分手那天他鄭重送給草兒一個筆記本,寫了些不著邊際的催人上進的話。草兒哭得眼睛都腫了,卻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回到宿舍老四海便將小和尚狠狠訓斥了一通,致使三個月內它都沒擡起頭來。高二時他聽說草兒和同村的一個青年結婚了,老四海想象著那頭公豬趴在草兒身上的情景,是越想越生氣。晚上想這事便氣得受不了了,老四海在同學們都在熟睡的時候,乾脆在被窩裡把褲衩脫了,任小和尚在想象中肆意馳騁。
寫到這兒,老四海知道自己錯了,草兒與他光著睡覺的習慣有關,但與他的行騙經歷無關。看來這個開頭不大成功,對,既然不是草兒的事,那就應該是花兒的事了。
這本書應該從老四海上大學的時候寫起,開頭是這樣的:
學中文的老四海並不是書呆子。
花兒是老四海的大學同學,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都是發情的公狼,見了母狼就吐舌頭,老四海那年正好二十,風華正茂,各項身體功能都處於最佳時期。花兒和老四海是老鄉,區別是她家住在省城,父母是幹部,老四海則是家在農村,爹媽是賣苦力的農民。花兒並不漂亮,太瘦了。看見她,老四海常常想村裡的一個老大媽。村裡的女人夏天都喜歡光著膀子,那個大媽就住在他家的隔壁,是前年死的。大媽的最大特點就是瘦,瘦得都出了奇了。夏天她一出來,街上就像多了張搓板似的。人象搓板也就罷了,可氣的是搓板上還按著兩顆按釘,兩顆按釘居然還是生了鏽的。
花兒的的成績一般,除了課本上的知識一概沒興趣,但她的旱冰滑得特別好,全校有名。
旱冰鞋是大城市的孩子們纔可能擁有的玩意兒,花兒自己就有一雙,據說還是進口的。每天中午她都在操場上操練幾圈兒,那樣子如一隻上下翻滾的柳木棍。有一次老四海路過操場時,只看了一眼就被這東西吸引住了。由於他沒見過這種玩意兒,便傻子一樣坐旁邊觀察起來。怪了,兩隻鞋上居然有八個輪子,這東西比汽車都高級呀,那個瘦姑娘是怎麼操作的呢?
後來花兒也發現他了,寂寞高手揣著無限優越,溜到老四海面前道:“你們山裡沒有這東西吧?”老四海說:“我們玩兒推圈兒。”花兒不明白推圈兒是什麼,老四海告訴她,就是推著一個鐵條做成的大圓圈兒滿街跑。花兒說:“那有什麼意思?我教你滑旱冰吧。”老四海同意了。
滑旱冰這種遊戲是看著容易,可一旦穿上鞋立刻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花兒將老四海帶到一個地下通道,她說這地方的地面平整,不容易摔跟頭。老四海緊張地穿上旱冰鞋,剛一站起來就玩兒了個老太太鑽被窩,整個身子出溜出去十幾米遠,後背都搓得發燙了。花兒站在原地大笑道:“土包子,你真是個笨蛋,重心下沉,身子應該向前弓著。”老四海瞪了她一眼,他最不愛聽“土包子”這三個字,正象反革命最討厭“反革命”一樣。老四海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按照花兒的指點,哈著腰向前衝。沒想到前衝的力量太大了,一臉搓在地上,連鼻涕都噴出來了,眼前的金燈銀燈晃個不停,手忙腳亂中他又連著摔了幾個跟頭。花兒笑得更厲害了,她花枝招展地走到老四海面前,顫巍巍地數落著:“說你笨,你就是笨得可以。我爸說過,山裡的孩子腦子裡都缺一根筋。”老四海惱羞成怒了,他三把兩把將旱冰鞋脫下來,狠狠扔在花兒面前,大吼道:“我****爸。”然後老四海高傲地跑了。
當天下午,老四海照例到圖書館看書。花兒就坐在不遠處,二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誰也不願意搭理誰。
下午五點半,同學們都去吃飯了,圖書館裡只剩下花兒和老四海。老四海也想去吃飯,正要起身,花兒怒氣衝衝地走過來,指著老四海的鼻子道:“你這個土包子,你敢日我爸,我爸是幹部,一年能出兩次國呢。”說到這兒,花兒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爲老四海的眼睛裡冒出了綠光。花兒本能地想望後退,一下子正好撞在桌子角上。老四海適時地魔爪伸出,正好抓上了花兒的胸口,果然是兩顆按釘。
花兒忽然象脫水了一樣,一頭紮在老四海懷裡,嘴裡發出嚶嚶的呻吟。
老四海僵硬了,先是胸前那兩個小豆豆硬了,幾乎就要把背心刺破了。然後是渾身的汗毛魚刺一樣的立了起來,他覺得自己象一隻刺蝟。再之後纔是跨下的小和尚,這傢伙竟然從寬大的內褲邊緣中鑽了出來,頑強地想把拉鎖撬開。
當天晚上,在操場邊的一個角落裡,老四海將童貞獻給了花兒。事實上這個過程僅僅持續了十秒鐘,但半分鐘之後,他又行了。
事後老四海一直在後悔,花兒並不是處女,自己怎麼落到一個破爛兒手裡了?再後來,老四海也顧不得琢磨別的了,他與花兒沉浸在無休止的遊戲中。他興致昂然,他們不願自拔。他們在操場上做,在宿舍裡做,在圖書館裡做,有一次甚至在教室裡做得天翻地覆,當然教室裡沒有別人。那一陣子,老四海的次數絕對比吃飯的次數多。但每次完事,老四海都有種被殺的感覺,就跟初次進監獄的感覺一樣,絕望的情緒在身體中蔓延著,如惡性腫瘤。
花兒永遠是要掌握主動的,她就是一座山,總喜歡把老四海壓在身下。老四海不願意,於是二人一直在爲這事爭吵,有時候老四海乾脆以不做相威脅,花兒卻冷笑道:“你要是不做,我就告你強姦!”
寫到這兒,老四海又寫不下去了。這不是自己的行騙經歷,這是自己的歷程,再這樣寫下去就成黃色小說了。那這本書到底該怎麼開始呢?難道真要從驢人鄉寫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