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落座,方惠仰臉望著天花吊頂下的宮燈,扭臉問菜仁道:“這里面有點像故宮。”菜仁點著頭道:“看樣子是后來又裝修了。我1980年來過一次,那時候茅臺酒論兩賣,鴨子才八塊錢一只,現在呢?”
方竹接口道:“168。”
方惠渾身一激靈,眼珠子差點落在桌子上:“啊,我的天!168塊能買一群鴨子了。四海呀,方竹不懂事,你怎么能聽她的呢?這回來全了聚德,下回她就敢說去北京飯店,這地方不是咱們……”
方竹惱怒地打斷她:“媽,不是我要來的,是老叔叔自己說的。”
老四海趕緊作證道:“沒錯,沒錯,是我說的,地方也是我點的。嘿嘿,我也不知道您沒來過,沒來過才應該來看看呢。您是北京人,北京人沒去過全聚德老店,得多讓外地人笑話咱們呀。來!”說著他點手叫來服務員,稍加思索,便高屋建瓴地說:“來一瓶精品二鍋頭,一只鴨子,糟溜鴨四寶,火暴鴨心,一盤鹵鴨肝,再看著來盤蔬菜就行了——清炒芥藍,就這樣吧。”
服務員見他連菜譜都沒看,臉上立刻堆滿了欽佩。“先生,鴨架子是熬湯還是帶走?”
“熬湯。”老四海看了方惠一眼,馬上改口道:“帶走吧,回家熬湯。”
服務員走了,菜仁伸手把菜單拿了過來。方惠和菜仁的腦袋湊到一起,仔細研究了幾分鐘。又是方惠先開的口,聲音都有點兒顫了。“四海,你是不是總來這種地方啊?你夠奢侈的。”
此時方竹正在講述大學的見聞呢,老四海聽得前仰后合。聽到方惠問話,他只好撇下方竹:“也不是總來,鴨子這種東西太油膩。”
菜仁滿臉的不滿:“錢也油膩。一盤鴨四寶就98塊,火暴鴨心88塊,這玩意也太貴了,火暴人心也就是這個價錢吧?這是小孩唱歌,沒譜啊!下崗職工一個月的低保只能吃三盤菜,頂多再加幾個火燒。”
老四海頗為內行地說:“大哥,全聚德的鴨心是用茅臺煨出來的,你嘗嘗,風味不一樣。”
菜仁大聲道:“我不稀罕,頭幾年我和你嫂子下崗的時候……”
方竹又急了:“爸,你小聲點,這地方不是下崗職工來的。”
菜仁真有點怒了,兇惡地瞪了方竹一眼。“咱們家有下過崗的,我們不覺得丟人,漫天要價的才丟人呢。什么老字號啊?就是錢的字號!咱家樓口就有家賣烤鴨的,28塊一只,那的鴨子也不是殘廢呀。”
老四海剛要說什么,方惠又把話頭接過來了。“四海呀,嫂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有出息,你能干。可今天做嫂子的還得說你兩句,省幾個錢吧,在北京買套房子,然后在北京娶個媳婦,咱這輩子就算是塌實了。總這么東奔西跑的,那不是個事啊。我們醫院有不少小護士呢,模樣都挺好看的,我正琢磨著給你介紹一個呢。”
老四海的腳趾頭立刻擰成了麻花,渾身都開始癢癢了。十幾年了,頭一次有人張羅給自己介紹對象,這事聽來似乎很是荒誕。老四海苦笑著說:“嫂子,您就別操心了,誰能看上我呀?”
方惠還沒說什么,菜仁又不滿了。“你怎么啦?你缺胳膊你還是少腿啊?讓你嫂子和你侄女看看,四海一表人才,年紀輕輕,肚子里有墨水,口袋里有錢。除非是姑娘瞎了眼,誰敢看不上你呀?”
方竹叫道:“我老叔叔是鉆石王老五。”
老四海紅著臉道:“我——我缺德。”
方惠和菜仁大笑起來,方竹狠狠給了老四海一拳:“老叔叔真是寫書的,你太壞了。”
話題總算過度到小說內容了,方竹和老四海探討起《北京爺們兒》的人物來。幸虧老四海早有準備,要不保證露餡了。方竹說:“我最喜歡山林了,你為什么要把他寫死呢?”
老四海說:“面對對殘暴的世界只能用殘暴的手段,山林不妥協,只有死。”
方竹說:“你真狠心呀……。”
吃到中途,菜仁起身去衛生間。大家依舊海闊天空地瞎聊,方惠也加入了文學討論:“方竹把你那本書的內容告訴我了,我真是奇怪,你不是北京人呀,怎么能把北京從七十年代到現在的事寫得這么明白呀?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笑著說:“嫂子,這就是創作者和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寫清朝的事總不能再回清朝看看吧,寫監獄里的故事總不能真讓人家關起來吧?我雖然不是北京人,但有些事沒準比北京人看得更清楚。”
方惠和方竹同時表示欽佩,方惠點著頭說:“原來這就是旁觀者清啊。”
又過了一會兒,方竹忽然問道:“不對呀,我爸爸都出去半個鐘頭了,不會是掉進廁所里了吧?”
方惠笑道:“你是個女孩,瞎說什么。”
方竹氣道:“女孩又怎么了?女孩就不去廁所嗎?”
老四海也覺得菜仁去得太久了,決定去找找他。
衛生間里有不少人,但不見菜仁的影子。老四海轉了一圈兒,又跑進廳堂,前后左右地找了十來分鐘。菜仁不會是被鴨子抓起來當人質了吧?老四海叫住一個服務員,將菜仁的相貌簡單描述了一遍,服務員為難地說:“每天會來幾百號客人呢,我們記不住。”
最后老四海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了包間,剛走進屏風就見菜仁端端正正地坐著呢。老四海正要埋怨他幾句,菜仁卻叫道:“四海,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們都快等急了。”
老四海只好說:“我在外面找你呢。”
菜仁笑道:“我剛才碰上個朋友,在他們桌上喝了兩盅。人家還特地跑過來看了看你嫂子,這不,人家剛出門。本來我還想介紹你們認識呢。”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惠卻道:“對了,我跟四海說過老景的事,可惜兩個姓老的沒碰上面。”
老四海驚道:“誰?”
菜仁道:“我的一個同事,現在升副局長了。他要去國外培訓,大家正給他餞行呢。他也姓老,和你一個姓。”
老四海吧嗒著眼皮,整張臉都快掉下來了。嘿嘿,驚險啊!差一點和老景迎面撞上,萬一碰上了,是老景先叫出聲來,還是自己先跑呢?菜仁又將老景狠狠夸獎了一翻,老四海這才知道,老景已經是北京警界的名人了,由于接連破了幾起大案,犯罪分子聽到老景的名字就尿炕。老四海則梗著脖子,半天沒說話。他老景有什么呀?我老四海就沒尿炕,我要是當了警察絕對比他出色。
老四海從來不會真生氣的,幾分鐘后,他就把老景的事扔到南太平洋去了。該死頭朝下,要是能碰上早就碰上了。你老景抓不住我,就是抓住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干過什么,急得你抓耳撓腮你也拿我沒辦法。想到這兒,老四海偷偷樂了好幾次,那天他把整整一瓶精品二鍋頭全灌到菜仁嘴里去了。
一晃又過去了幾個月,秋去冬來,轉眼春天也差不多了。
有人說二十一世紀是從2000年開始的,有人說是從2001開始的,其實他們不過是想借個名目而已,商家希望借此促銷商品,無聊的人希望尋覓些打發無聊的辦法。老四海才不關心現在是二十幾世紀呢,三十六世紀的人也得吃飯。如今他的網絡生意異常紅火,老四海已經開了十幾家網站,幾乎每天都要去銀行洗錢。有時連他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人需要機關槍,蒙汗藥和竊聽器?這年頭真是光輝歲月啊!憧憬什么的都有,什么壞事都有人惦記,放出多么不著邊際的廢話,保證也有人相信。
老四海發現在一個地方住得太久了,擔心的事也便隨之增多。比如說這次的北京歇腳吧,歇的時間太長了,他不僅擔心作家謊言隨時會被揭穿,更擔心碰上老景。雖然老四海并不怕他,但碰上這小子終歸是件難纏的事,老景就如天上的一片云,隨時影響著鳥群的行動方向。另外他還有一層擔心——師兄,老四海搬家就是擔心師兄被人扭送派出所后,氣急敗壞地把自己賣出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師兄從自己這里取走真經后就再沒露過面,而且聽不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老四海曾經側面地讓菜仁向張揚打聽打聽,據說張大老板一聽到師兄的名字,手下人就得馬上打119,滅火。
初夏季節,方竹又來了,事先依然沒打招呼。
由于氣溫太高了,方竹穿著粉紅色的吊帶背心,迷你短裙幾乎已經短到大腿根了,而裙子邊也如枕頭邊一樣,四向翻著。更讓人起火的是,這丫頭連襪子都沒穿,露著光溜溜的大腿滿街跑,似乎紫外線見了她就拐彎。方竹的涼鞋也頗有特色,幾乎就是把幾根草繩捆在腳面上,幾只嬌嫩的腳趾頭,肉球一樣調皮地轉來轉去。如果是別人的話老四海沒準會多看上幾眼,上前搭話也不是沒有可能。今天他竟大是皺眉,見了面便長輩似的訓斥起來:“你怎么穿得這么少啊?你知道不知道流氓就喜歡過夏天?”
方竹哈哈笑道:“你怎么跟我媽似的?”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不喜歡這個,這叫什么呀?”老四海指著她的吊帶背心的帶子,老頭子似的晃著腦袋。說實話,從方竹身上老四海似乎就看到方惠年輕時的樣子了,菜仁老哥居然還娶了個漂亮老婆呀!
方竹哼了一聲:“你比我爸爸小十來歲,你比我大十來歲,不過是個中間人。中間人的意思是可上可下,是上還是要下就要看你的立場了。”
老四海沒想到她還是這么一說,琢磨了一會兒說道:“我和你爸爸論哥們兒,是你的長輩。”
方竹說:“你是社會人,跟我爸爸有什么關系?我問你,你是想做年輕人還是想做半大老頭?”
“做年輕人有什么好處嗎?”老四海一般是不會上當的,什么事都得先問清楚了。
“做年輕人,就可以去街上大大方方地追女孩子,去泡吧,去迪廳。做半大老頭嗎就只能了。”方竹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字像石子一樣,全砸在老四海臉上了。
老四海驚得差點坐地上,臉皮險些甩到墻角里去。現在的女孩怎么什么都敢說呀?這是姑娘家說的話嗎?這是當代女大學生說的話嗎?
方竹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瞪著大眼道:“咱們中國人的毛病就是不老裝老,總覺得老了就是美,可人一老了就快死了,就反動了。他們腦子里都是進了屎的,民族的劣根!”
老四海哈哈笑道:“得,得,是這個意思,我說不過你,我聽你的。對了,說起劣根性,我也說點惡心的吧?你知道嗎?咱們中國人以前是不上廁所的。”
“不去衛生間,去哪兒?”
“全是隨地大小便的。”
“你胡說,你又把我當小孩。”方竹給了他一巴掌。
“真的,這種事中國人自己是不好意思說的。我告訴你吧,北京的第一個公共廁所是八國聯軍修的。八國聯軍當年進北京的時候,發現北京人都蹲在城墻根聊天,仔細一看才明白,北京人是大便呢。”老四海哈哈笑道。“當時八國聯軍都嚇傻了,他們受不了這個,后來就在市內建了幾十座廁所。北京的公共廁所就是這么來的。”
“真的嗎?你不會胡說吧?”方竹還是不信。
“真的,史實。”
方竹思索著道:“那清朝人是太笨了,被人家打得亂七八糟純粹是活該。”
“為什么?”這回輪到老四海想不明白了。
“中國人不上廁所,可八國聯軍都要上廁所呀。當時清朝人要是組織起來,發動幾次廁所戰役,把八國聯軍全堵在在廁所里打,全都打死啦!”
“對呀!一鐵锨一個,全放倒了,而且死了還落一身惡臭。”老四海說著說竟笑得不能自制了。可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別說兩萬人的聯軍了,就是把八個國家把活人全派過來,一天之內也能把他們滅了種啊。慈僖老佛爺和義和團那些人都是師兄的祖宗,笨到家了。
二人說笑了一會兒,方竹揪著他道:“走,跟我去吃飯,我讓你見一個人,幫我參謀參謀。當然了,你提供的參考我也不一定聽。”
老四海急道:“你不就是專門讓我出錢嗎,我給你二百元得了。”說著,老四海回身就要找錢包。
“你必須去,幫我看看人品怎么樣。”說著,方竹一把拉起他,起身就跑。
老四海估計方竹是找到男朋友了。大學生本來就沒錢,找個叔叔來出飯錢,又能給出幾個主意,自然不是壞事。于是只好拿起錢包,跟著方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