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被他逼得厭煩了,於是一腳踏在小兔子頭上,決定趕緊走人。老四海不耐煩地說:“不算,不算,這東西算什麼文物?”說著,他裝起鉛筆刀就要走。老四海知道剛纔那個念頭太缺德了,萬一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就虧了。
老闆見老四海要走,有點急了。他張開雙臂,死死堵在門口,臉上勉強擠出了幾條陰笑。“兄弟,我可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知道這東西算不算文物。”
老四海煩躁地說:“文物少說也得有幾百年的歷史,這東西才幾十年,根本不夠資格。”
老闆眨巴著眼睛,冷笑著說:“七九年出的猴票,現在就二百塊錢一張了,這才幾年的事啊?兄弟,哥哥我可不是傻子。這麼大的南款就我一家書店,你想想啊,沒有金剛鑽,我能攬這個瓷器活兒嗎?咱也算是南款的名流,是精英,好歹也是有文化的人吧?”
這一來老四海站穩了腳跟,心道:你不是傻子,誰是啊!那個小兔子又跑回來了,老四海拿不準是不是該把他養起來。
老闆不屈不撓地說:“你說說,北伐軍總共纔多少人?留下的鉛筆刀又能有多少把?這東西是價值——當然也不會太高,但怎麼著也得值點兒錢吧。”
老四海微笑著說:“老闆,你還真是個有文化的人,難得呀!”
老闆頗爲得意地晃著腦袋:“沒文化我敢開書店嗎?在咱們南款,誰不知道我呀,不知道我的也應該知道我爸爸呀,我爸爸在縣文化館工作,主管的就是文化。嘿嘿!”
老四海微微點了點頭,心道:坑就坑你這名流,坑就坑你爸爸。他索性找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然後模仿著師兄的派頭,張牙舞爪地說:“老闆,那我就跟你說實話吧。這種鉛筆刀只有葉挺獨立團的人才可能有,因爲獨立團的兵首先要求的就是政治思想要過硬,不怕死纔敢打仗啊。人家是邊打仗邊學習,之所以獨立團成爲北伐戰場上的鐵軍,鉛筆刀是起過很大作用的。老闆,你知道獨立團有多少人嗎?”
老闆眨巴著眼睛道:“我聽說一個團得有一千多人呢。”
老四海使勁搖頭:“當時的編制與現在不一樣,我爺爺那個獨立團有三千多人呢,所以啊這種鉛筆刀總共只有三千來把。經過這六十年的風風雨雨,上次黃埔同學會聚會的時候——你知道黃埔同學會嗎?”
老闆玩兒了命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那幫人都是老幹部,大官!有國民黨的,也有的,都是有影響的人。”
“對對,看樣子您的文化挺深的。老同學聚會的時候,我爺爺就和大家算計了一下,這種鉛筆刀現在也就剩一百多把了。這刀啊是我爺爺留給我的,他老人家去年逝世了。我告訴你,我爺爺的死能叫逝世,你爺爺不行吧?”
老闆苦笑著道:“是,我爺爺死了只能叫趕兒屁著涼。”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說:“這就是人與人的區別,級別不一樣啊,死的說法都不一樣。”說到這兒,老四海愣了一下。他盤算著老爹的事,老爹的死算什麼呢?想來想去,老四海覺得老爹的死只能叫夭折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馬上掄起舌頭道:“我爺爺一逝世,這把鉛筆刀就歸我了。”
老闆的粗手在自己脖子上使勁捏了幾把,好象有東西卡在喉嚨裡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小兄弟,哥哥我得說你一句,你別不愛聽啊。你呀,歲數太小!你不清楚這東西的歷史價值和人文價值,其實這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可要是落到研究革命史的學者手裡,那價值就大啦。”
老四海輕蔑地說:“什麼價值不價值的。我就用它當鉛筆刀,這東西鋼口挺好的,幾十年了還特別快呢,手指頭一碰就是一口子。”說著,老四海掏出鉛筆刀,在椅子靠背上劃了一下,靠背上的漆皮頓時被劃掉了一塊。
老闆渾然未覺,他的眼睛一直隨著鉛筆刀的運做而轉動,熠熠生輝,楚楚動人。最後他忽然大聲笑了起來:“兄弟,我看你要這把刀子也沒什麼用,乾脆送給我吧,送給我還能爲國家做點貢獻。”
老四海是從內到外地冷笑了一聲:“我憑什麼送給你?我憑什麼要爲國家做貢獻?憑什麼呀?啊,我爸爸——我爸爸在十年文革裡被害死了。”老四海一生氣,差點把養雞場的事說出來了。
老闆惋惜地說:“老革命,老幹部在那個時代都是受過磨難的,我們應該記住那段歷史,記錄歷史就需要學者的研究。我告訴你呀,我爸爸在縣文化局工作,管文化,也主管收集文物這攤子事。可咱們縣太偏遠了,沒什麼正經文物,這把刀要是送給我,我就給我爸爸,它保證能發揮一定作用。”
老四海點著老闆的鼻子,哈哈笑道:“別以爲我不明白,我這把刀是值些銀子的,我纔不白送人呢。”說著,老四海站起來又要走。
老闆一把將老四海攔腰抱住,另一手抄起他剛剛看過的地圖冊道:“我把這本地圖冊送給你。”老四海一跺腳,一個響屁差點把褲襠炸開。老闆大叫道:“再加二十塊錢。”說著,老闆伸手就要掏錢。
老四海按住他的手,將學生證在老闆面前一晃:“我是大學生,我下午要去北京,找我同學玩兒去,你別耽誤我的功夫好不好?”
老闆急得雙目噴血,口歪鼻斜,兩個膝蓋一個勁哆嗦。他大喘著氣道:“五十,五十成不成?我這是爲我爸爸買的,是爲文化事業買的。我爸爸是專門研究這個的,其實我要它也沒用,一點兒用都沒有。”
老四海走出書店時,懷裡又多了五十塊錢還外加一本嶄新的中國地圖冊。老四海按捺不住地高興,當時一個三級工一個月的工資纔是四十六塊五,自己只磨了二十分鐘的嘴皮子,五十塊錢就到手了。
臨出門時,他特想揪著老闆問他一聲:“北伐軍用鉛筆嗎?”他使勁捏著自己的嘴脣,這話纔沒說出來。
老四海不敢在南款耽擱得太久,當下就在儲蓄所裡將硬幣換成了紙幣,然後買了張去省城的車票,上車了。
長途車一發動,老四海的心終於落到肚子裡去了,他真害怕老闆迴帶著人追上來,上了車就算是脫離險境了。老四海本來沒想騙人,從來就沒有這個念頭,只盼著趕緊脫身。但老闆自己把脖子洗得乾乾淨淨的,伸到你面前,求著你給他一刀。碰上這種傻子,要是不騙他一下,那就是對不起他。想到這兒,老四海安然了,趕緊去省城吧,以後不幹這種事也就是了。
長途車在南款街上緩緩地行著,老四海忽然悲傷起來。
四年前,他是從這個地方出發的,目的地是縣高中,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桌豐盛得讓人眼花繚亂的宴席。
兩年前老爹親自竟他送到南款,那時自己成了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新時代最可愛的人,前方是金色的北京,是鑽石般的前程。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從這個地方出發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是蔞山關,是臘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麼樣呢?混好了是個打工仔,萬一混不好就是盲流。想到這兒老四海悲從中來,眼眶有些溼潤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條南北大街,做買賣的小攤兒幾乎把大街都堵塞了。長途車在坑坑窪窪的路面左右搖擺著前進,老四海的腦袋也如撥浪鼓般前後左右地搖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車好不容易纔開出大街,前方是鎮醫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羣山了。
車是從醫院門口開過去的,老四海忽然楞住了。他看見從醫院大門裡走出一個瘦高的傢伙,他右手上打著石膏,滿臉晦氣。老四海心道:“這不是師兄嗎?兩天沒見,這傢伙的手是怎麼了?”但老四海馬上就想通了其中關節,師兄的手保證是老鼠夾子夾的。活該!對付這種騙子就應該用損招。
師兄站在醫院門口,茫然地看了長途車一眼,然後又開始四下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這小子在尋找新的目標,尋找下手對象。人啊人!往往是記吃不記打的,就是把師兄的手整個砍下來,這小子照樣會四處騙人。
長途車很快就開出了南款,老爹、兄弟、鄉長、師兄以及剛剛用五十塊錢買了一把鉛筆刀的老闆都故去了。老四海的頭緊緊靠在車窗上,呵氣匯成的細流隨著長途車的抖動,一點點滲透進頭髮裡,頭髮溼了,貼在額頭,涼涼的,很舒服。
不一會兒,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師兄消失了,南款的破舊街道也成了記憶中的一個碎片。
羣山如妖怪,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他們悄無聲息,他們暗藏殺機,他們殘酷無情。長途車不知深淺的一頭撞進大山的陰影裡,似乎要和大山拼個你死我活。然而那層層山巒,陰影飄渺,如幻如夢,長途車在它面前簡直就是個玩偶。
老四海覺得那山峰的陰影就是鬥牛士手中的斗篷,長途車就是頭髮瘋的公牛,斗篷施展著無邊的詭計,任你咆哮,任你呼嘯,任你怒火沖天。然而斗篷後面那張臉到底是什麼樣呢?老四海真想給他一箭,射中他的眉心,看看這小子是不是會流血。
老四海的頭緊緊靠在車窗上,玻璃冰涼,人也逐漸冰涼了。
從南款到省城大約是四個小時的車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窗外的風景像幻燈片,一片一片的,根本連貫不起來。
老四海覺得自己這二十來年的人生就是幾張幻燈片。剛上學那兩年,老師帶著同學們天天地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孔老二和有什麼關係,難道他們是表親嗎?後來好不容易纔混上初中,學校又開始流行跳級了。老四海成績好,在老師的鼓動下,一口氣從初一跳到了初三。結果初三的同學們把老四海當成了人民公敵,見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體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後來,農村開始流行包產到戶,爲了多分一畝地,驢人鄉的親戚們幾乎展開了武鬥。自己家裡雖然有五個兒子,但沒有一個能派上用場的,全都沒成年。未成年人雖然也要吃飯卻沒有分地的指標,所以他家只落了三畝地。上高中這兩年,總體上老四海還算順利。他成了保證學校升學率的關鍵,上到校長,下到班主任都惟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藥,成了重點保護對象。填寫志願的時候,學校幾乎成立了老四海專案小組,惟恐他考不上一類大學,給學校丟了臉。幸虧老四海還算爭氣,否則縣高中早就宣佈他是不受歡迎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