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仁道:“當然有關系,關系大了。要是成功了,我后半夜就得動身了。”
“你難道也要去莫斯科(會議在莫斯科舉行)嗎?”老四海的口氣不自覺地帶出了嘲諷。實際上他很少對菜仁這么說話,今天是覺得菜仁太滑稽了。
菜仁沒把老四海的態度當回事,認真地說:“我們領導和工商局的領導打了個賭。工商局的頭頭滿心希望北京申辦成功,我們領導卻擔心一旦辦了奧運,治安的工作量就更大了,他認為北京的戲不大,主要是怕累壞了身子。工商局頭頭要是輸了,請我們領導去河間吃活驢。我們領導輸了,就請人家吃拒馬河的鯉魚?!?
“拒馬河?十渡那條河嗎?”老四海的家就在北京十渡以西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所以對北京西部的地理情況比較了解。
“沒錯。聽說拒馬河的水淺,流速卻特別的快。那兒的鯉魚長不大,但肉質特別鮮嫩,就跟奶油似的。所以北京一旦申辦成功,我就得起早去拒馬河,買魚。我們領導說了,夜里打上來的魚最好吃?!辈巳屎俸倭藘陕暋?
“你們領導真會吃啊?!崩纤暮=o菜仁滿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表情嚴肅地說:“行啦,能不能成功,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咱們說點正事吧,我明天準備去南方,轉悠轉悠。”
菜仁驚道:“你嫂子還要給你介紹對象呢?!?
老四??嘈α艘幌拢骸拔揖褪且粋€浪跡天涯的人,我不能在一個地方住得太久,住久了就沒有靈感了。這回我在北京都住了一年多,已經是破例了。而且呀我這種人根本不應該成家,我沒責任心?!?
菜仁仔細看了看他,然后搖著頭道:“不對,你挺有責任心的,沒責任心的人能捐建希望小學嗎?你是說瞎話?!?
老四海端著酒杯,愣了一會兒?!胺凑椰F在還不想結婚,太麻煩。我先去成都,然后去宜賓,先和點五糧液,再之后我沿著長江一直走到上海去。你就算算吧,瀘州的老酒、重慶的毛血旺、涪陵的榨菜、萬縣的豐都,秭歸的地縫天坑、宜昌的三峽大壩、沙市的洄魚、荊州的赤壁,武漢的干煸泥鰍、黃石、九江……,好玩的城市太多了,好吃的東西太多了,想起來就讓人興奮。我估計這一趟得用一年的時間,完了事我再回來。”
菜仁皺著眉道:“采風嗎?”
老四海只得說:“對啊,我要創作呀,沒有生活怎么寫得出來?所以必須得出去走一走,不能總在北京呆著?!?
菜仁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嘆息著說:“方竹今天還跟我說呢,她要找你談談學校的事。這孩子是把你當了親叔叔了,可你卻要走。”
“這是我的生活?!崩纤暮9室庾龀鰝€深邃的表情。
“我以前也折騰過,白折騰??晌艺J命了,我是沒指望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你還行?!辈巳蚀蟠蟮貒@息了一口。“不過你的生活態度有點兒偏激,做人應該平和一點,古人說:中庸!我覺得這兩字是太英明了?!?
老四海喝了杯酒,笑道:“大哥,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倒認為什么中庸啊什么平和呀是中國人的精神鴉片,是咱們不思進取的借口。中庸就是沒有原則,墻頭草嗎。平和就是麻木不仁,有人掉河里去,大家看熱鬧,喊好,那些人最平和了。您說,是不是?”
菜仁勉強咽了口唾沫:“我說不過你,可我也知道你說的是歪理?!?
二人哈哈大笑,你來我往地喝了起來,轉眼一瓶白酒就看見底兒了。菜仁起身又拿了一瓶。
此時老四海已經有三分醉意了,思緒里很自然地出現了齷齪情節。他微笑著調侃菜仁道:“菜大哥,今天就咱們倆,咱們說點平時不說的。我知道我不是好東西。你呢,你怎么樣?”
菜仁老實地說:“我小時候也干過壞事,后來就不干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來:“你瞎說,誰沒干過壞事?你當年在海南是做生意的,難道女人們就沒往你身上撞嗎?”
菜仁小心地左右地看了兩眼,似乎要確定方惠和方竹是否真在不在家?!白怖?,是撞啦。我在海南的確是賠錢了,可女人們不知道啊,她們以為做生意的都是大款呢,還真有不少往我身上撞的。”
老四海繼續著慫恿的微笑:“說,你是不是從了?”
菜仁嘬著牙花子,抱緊雙拳,面目沉痛地說:“沒做,思想斗爭倒是斗爭了幾回,可真沒做。”
“你沒把我當朋友。”老四海扭過臉去不理他。
菜仁惶恐地說:“真沒做,做了,我這人就有污點了。”
“你呀,污點往往是人生最光彩的地方,可以染上污點卻沒染上,那是最后悔的?!崩纤暮SX得你即使身體上沒做,精神上也做過了。
“你的想法都特別怪。是,我明白,男人干這種事不新鮮,可我就是沒做。有時候我覺著我沒準比雷鋒還高尚呢,就是因為我沒做。”
老四海已經笑得不能自制了。“我從來沒聽你吹過牛,老實人要是吹起牛來,絕對是頂級水平?!?
菜仁有點急了:“我沒吹牛,我吹牛干什么?你想啊,雷鋒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他連營長都沒見過,他懂什么呀?金錢,女人,紙醉金迷,歌舞升平,他是一樣都沒見識過。我爸爸以前就說過,金子是要經過鍛煉的,人品是要經受過誘惑的。所以沒見過誘惑的人,很難說是好人。雷鋒是死了,他要是沒死,嘿嘿,就難說了。哥哥我經歷過誘惑,雷鋒,沒有。”
老四海張著嘴,好半天也沒說出話來,菜仁本來是個木納的家伙,今天居然像個哲學家。
這時門響了,菜仁做了個到此為止的手勢,然后把電視打開了,電視里正演廣告呢。方竹進來了,她撅著小嘴,滿臉不高興。菜仁叫道:“這么晚才回來?申辦答辯都完事了。”
方竹徑直走到老四海面前:“老叔叔,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菜仁“哼”了一聲,目光里全是無奈?!八暮?,看見沒有,叔叔比爸爸親。”
方竹煩躁地跺腳:“有些事您不懂?!?
“我不懂,我再不懂我也比你多吃了二十幾年的咸鹽?!辈巳什环?。
“你們那時候的咸鹽是不加碘的,所以讓你們去農村你們就高高興興地去了。”方竹斜望著屋頂,目光里充滿怨毒。
“什么意思?”菜仁不明白鹽里是否加碘與上山下鄉有什么關系。
老四海差點笑出來,他明白,缺碘的人大多腦子不好使。但他不愿意把這事點明,只好向菜仁使了個眼色,然后走到方竹身邊,溫和地說:“行,有事跟老叔叔說也行。走,咱們外面說去?!?
七月號稱是流火的季節,當然了火是流不出來的,否則大家就都成紅孩兒了,但渾身流鹽湯卻是一定的,即使是晚上。
二人出得住宅樓,只見一群光著膀子的老老頭、小老頭正在路燈下大呼小叫地看電視呢,路燈下一片肉色,很是壯觀。
方竹鄙夷地扭過臉去:“老叔叔,咱們找個干凈的地方。”
老四海說:“行,咱們去廣場吧。那兒的地方大,說什么別人也聽不見,而且我有好久也去過那地方了。”實際上老四海只是上學時去過廣場,那是學校組織的活動,清洗紀念碑??蛇@次再回北京時,紀念碑已經被鐵欄桿圍起來了,只能遠遠地瞄上幾眼。
方竹點點頭。
二人穿越人肉組成的玉米地,出了樓群,徑直向廣場走去。
金魚池離不過是兩三公里的樣子,過了珠市口就差不多了。路上方竹咬著嘴唇,一直不說話。老四海知道她必定開口,索性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扯。過了珠市口的基督堂,方竹終于忍不住了,她揪著老四海道:“老叔叔,幫我找幾個人來,我要打胡東一頓,狠狠地揍他一頓但千萬別打傷了。”
“胡東是誰?你為什么要打人家?”老四海幾乎就要笑出來了,方竹居然在冒充黑社會了,這不是逗你玩兒嗎?
“胡東最不是東西了,他假戲真唱,他弄假成真,他——他和邢娜好上了?!狈街駳饧睌模贿呎f一邊踢馬路崖子,挺干凈的一雙白色運動鞋,沒幾下就成黑的了。
老四海連眼珠都沒轉就明白個不離十了,什么假戲真唱???明明是你方竹弄巧成拙了。他假裝嚴肅地說:“胡東是你同學還是朋友?”
方竹惡狠狠地說:“是我高中同學,就是那個會算星相的,我們倆關系一直挺好的。”
老四海推測道:“你讓他去勾引邢娜,以此證明邢娜對你是否真心,對不對?”
方竹歪著眼睛說:“就算是吧,可胡東太不仗義。我是讓他給我幫幫忙,可他們倆倒成一對兒了,而且還背地里笑話我?!?
“邢娜也不理你了?”老四海是專門照方竹的痛處戳。
果然,方竹的鼻涕、眼淚都噴出來了,她強做兇惡地說:“所以我要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你快去幫我找人吧?!?
老四海依舊不緊不慢:“打他們一頓,邢娜就能回心轉意啦?”
方竹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止住悲聲:“那,那你說怎么辦?”
老四海從口袋里摸出張信用卡,塞到方竹手里?!案星檫@東西是不能強求的,無論是男女之間還是女女之間。你不是要放暑假了嗎?回家,要你爸爸陪著你去外地玩兒上幾天??ㄉ嫌形迩K錢,夠你們爺倆去趟蘇杭的?!?
“那以后呢?”方竹有點糊涂。
“以后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就當邢娜和胡東都讓狼吃了。然后你再找個漂亮的、溫柔的、關心你的女孩,培養一段時間,感情就培養出來了?!?
方竹悲傷地搖著頭:“我已經失望了,女人之間也是虛偽?!?
“實在不行,就找個男生,讓他當牛做馬?!崩纤暮]p松地照自己身上拍了幾把,似乎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方竹看著手里的信用卡,正要說什么。路邊的胡同里卻突然沖出十幾個彪形大漢,這些人呼叫著向他們撲了過來。兩人同時一呆,老四海心道:壞了,這幫人是沖著信用卡來的。
他一把將信用卡搶過來,然后將方竹推到自己身后,小聲道:“密碼是594188,他們要是問就直接告訴他們,別舍不得?!?
此時大漢們已經撲到近前了,其中一個揮著大手喊道:“兄弟!別傻站了啦,走啊!”
老四??嘀樀溃骸巴炅耸戮托辛?,人就算了?!?
大漢并沒注意到他的苦相,叫道:“操的事了,去廣場,咱游行去,多少年沒折騰過啦,咱也折騰一回。”說完,大漢扭著屁股就跑了。
老四海真是暈了,這些家伙瘋了嗎?方竹年輕,腦子比較快,大叫道:“保證是申奧成功了,他們要去祝賀啦?!?
老四海正要點頭,又一群瘋子沖了過來,其中幾個還揮舞著國旗。老四海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了,抓住方竹便一頭扎進人群。方竹已經把邢娜的事忘了,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跑。路上的車全停了,大燈噼里啪啦地亂照,喇叭聲此起彼伏,有的司機甚至站在車頂上跳起了迪斯科。半路上,不知是誰塞給老四海一面國旗,他便舉著國旗跑在隊伍的最前列,不一會兒就跑過了前門。
我的天,廣場上全是人了,人頭如浪,涌來涌去的,搞不清方向。人雖然多,但舉著國旗瘋跑的只有老四海一個。他拉著方竹在人叢中亂躥,沒過幾分鐘國旗便從四面八方飄了過來,因為老四海揮舞的國旗最大,儼然的他成了萬千人群的一個小旋渦。方竹在老四海耳邊喊:“真好玩兒啊!”老四海一使勁將國旗扔上了半空,于是無數只手伸出去,都想舉著它跑到金水河去。老四海不明所以地陷入一場狂歡中,不明所以地跟裝瘋賣傻,不明所以地興奮莫名。他高高興興地拉著方竹往前跑,方竹早把自己的不幸扔到九霄云外了。跑到長安街上,老四海是驚恐萬分,整條長安街都給堵死了,每輛汽車成了一個小型舞臺,人們紛紛在車頂上打滾、撒瘋,就差隨地大小便了。
老四海無意中向城樓上看了一眼,怪的是城樓的照明燈居然亮了,有幾條人影正在垛口邊,向廣場上指指點點呢。老四海雖然看不清人物的面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首腦人物。于是振臂高呼道:“首長來啦,首長來啦?!彼缓傲藘陕?,剩下的事就交給周圍的人了。
果然,有好幾百人跟著老四海喊起來,眾人喊著,叫著,相互簇擁著,爭先恐后地沖向玉帶橋。老四海則將方竹帶到一棵旗桿邊,托著方竹的腳,讓她爬上了一人多高的底座。方竹叫道:“我看見了?!崩纤暮枺骸笆撬麊??”方竹道:“就是他?!崩纤暮枺骸八墒裁茨??”
方竹道:“他揮手呢?!闭f著,方竹竟學著領導的樣子,也當空揮了揮胳膊。
結果大家馬上又被傳染了,無數條胳膊伸向空中,似乎天上的餡餅已經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