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伯穩穩駕著馬車,春英退出來,坐到一旁。轅座上支出截兒頂棚,可遮陽避雨。一掃之前剛到渡口的焦慮,春英此刻只覺松快,兩手撐在身側,挺坐起來,垂著的兩腿兒交疊著,隨著車轱轆篤篤的聲響,悠悠晃動著。
車廂里,只世子爺與她家姑娘說話。
“她尋你生事?”他本不欲她與幼安有所牽扯,碰面更是能避則避。
她被幼安掐得有些紅腫的手腕,此刻被他握在手心。沒破皮,亦沒覺著怎地疼。七姑娘掙一掙,他看她一眼,緩緩松手。
聽這人口吻,猜想方才他與幼安在河畔相處,定是不和睦。或許,還訓了人?她有些好奇,他訓幼安那會兒,是不是也跟訓她之時一個模樣,動輒板著張俊臉,眉眼陰沉沉的,兇巴巴唬她。
就像閬苑那次他趕她出門,她急慌慌逃開去,覺著自個兒仿佛能看到,那人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回想往事,這才發覺,多久了,自她進京,他待她一日更比一日寬和。那些記憶中的場景,像發黃的老照片,當初背地里她對他多有怨言,到如今,都成了美好的回憶。
側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她頗為感概。好像從這人出現在她眼前那一刻起,之后的日子,她跟他相處,比家人還多。從最初的層層戒備,到如今安安心心依賴他,流年似水,雖不及幼安與他幼年相識,可她相信,他待她的心,不會比任何人差。
“也就說了幾句重話,發發氣,奚落奚落,算不得大事兒。”嬌軟的語調,帶了些討好,不欲他追問。幼安那些失了分寸的話,聽過即罷,沒必要再向他贅述。再說,他也不會猜不出來。不愉快的事,何必再提起。
“發發氣?”他兩指托起她下巴,與她直直對視。這丫頭,又跟他打馬虎眼兒。想起她那軟乎乎,不進油鹽的性子,他俯身含了她涂胭脂的唇瓣。嘗起來,格外香甜。
來時一眼看出她的不同。雖被幼安糾纏,仍舊氣定神閑,那份處變不驚的大氣,難得一見。也唯有被人招惹,才能見到,她如此剛柔并濟的一面。
她既不肯說,他也不勉強。幼安是何秉性,他比她更清楚。
她嗚嗚推攘著,緊緊抿著唇,不叫他占便宜。待他放過她,她緩了好半會兒,羞惱的眼神兒,盯在他染了鮮紅胭脂的唇角。
分明是登徒子行徑,他神情依舊沉穩,橫豎打量,這點兒曖昧的印記,竟無損他俊容分毫,倒襯出他玉面堂皇的風流來。
若然她沒記錯,這可是回府衙的路上。七姑娘著惱嗔他一眼,袖兜里掏出貼身的絹帕,翻開小幾上倒扣的茶盞,拎起茶吊子斟了小半杯水。浸濕了帕子,摁他嘴角,仔細擦拭。
“抿了口脂的。”她提醒,幽幽看他。也不怕成了那偷腥的貓,偷吃忘了揩嘴。
他將她一把攬了,坐腿上。她在身側,撇著胳膊,行事不便。
“替你發發氣不好?”他扣著她腰身,穩穩將她托住,任她指尖在他臉上作祟。
兩人都知,這話是說笑,可她還是露了笑顏,手下動作越發柔和起來。
他要這般帶著唇印出入府衙,又正值他與幼安婚期將近,確是能令對方顏面掃地,一夕之間,成為燕京的笑談。
可這般作為,徒增笑料爾,未免太過,不值當。
“您還真與她計較。”她好笑,心里卻因他而柔軟。不論多明理的女人,被男人這般護在心上,總還是會生出些飄飄然的虛榮。她想,她亦不能免俗。
到了府衙,剛進后堂,她本已落了座,可看見案上仲慶給端上來的茶碗,七姑娘眼珠子轉了轉,復又起身,到里間去與他挑了身月白的常服。
她出來那會兒,他剛凈過面,轉身,便看見她捧了在手上,直直遞到他眼皮底下的錦袍。
她笑瞇瞇看他,小眼神兒往自個兒案上新置換的茶盞瞄一瞄。似是在問:您能換我的茶盞,我怎就不能剝您的袍子?
他將她張揚的暗示看在眼里,眉梢挑一挑,深深睨她一眼。信手將面巾擲在朱漆的面盆里,施施然接過錦袍,展開來搭在臂彎,舉步往內室去。
這男人……她在他身后竊笑。卻不知,他背對著她,亦是淺笑縱容。
這廂七姑娘已隨了顧大人回府衙。同樣是打渡口回城,郡主的軟轎卻停留在河畔許久。直至快要晌午,入了城,這才在城東一酒肆門外,落了轎。
連翹被郡主喝退在隔間門外守著,只聽聞里間噼里啪啦一陣脆響,想來是郡主生怒,又摔了碗碟兒,連翹越發不安起來。
方才在河畔,自世子爺到來,她便與那姜女官的婢子,一同退得遠些,故而并不知曉世子爺對郡主說了些什么,引得郡主如此抑郁,竟致不欲歸家,到酒肆里撒氣。
最令連翹驚怕的,還是此間酒肆,頗有幾分聲名。雖則如今是晌午,不比傍晚熱鬧,到底還是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結伴而來。
郡主大婚在即,若是被人知曉,郡主一人大白日里跑到酒肆里吃酒,這話要傳出去,別說王爺會如何震怒,便是傳到國公夫人耳中,也是千百個不該。
等到屋里沒了動靜,連翹咬一咬牙,陪著小心推門進去。只見郡主將案上的吃食,全數掃落在地。那躺在角落里,瓶口還滴著酒水的陶甕,將地板浸濕了一小灘,連翹面色一變,郡主竟將滿滿一壇子新豐酒,一氣兒灌了下肚。
趕忙關上門,近前幾步,這才看清,郡主面龐潮紅,兩眼緊閉著。描金粉的眼角,不住向外淌著淚。
似醉得厲害,嘴里含糊呢喃著。聽不大清,連翹附耳過去,這才聽明白,郡主雖醉了,還記著傷心事兒。
“心斷新豐酒,消愁幾千斗……”便是這么一句,來來去去反復念叨。
連翹看著這般的郡主,只覺心里鈍鈍的痛。都說情最傷人,郡主戀慕世子,這段情,當真是孽緣。郡主在此醉得不省人事,可那位,何曾在意過。
連翹呆愣著坐了許久,等到時辰過了,外間賓客散了席,這才扶著半醉半醒的郡主,主仆兩磕磕絆絆,艱難往樓下行去。
連翹小心翼翼護著自家主子,目光緊盯著兩人腳下。步下一級臺階,抬手攙扶著郡主,正欲迎了人下來。驀地,連翹只覺后頸一痛,疼得她眼前發黑,止不住的,豁然向前栽倒下去。
失去感知那一刻,連翹只模糊瞥見,眼前閃過幅深褐色的袖擺,有一只壯碩的臂膀,攔在她腰際,救了她。而她攙扶郡主那只手,被人提起袖口,輕輕撥弄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