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花園,她們向一個掀起泡沫的漩渦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
她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兒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渦那兒伸去。
水在這兒像一架喧鬧的水車似地漩轉(zhuǎn)著,把它所碰到的東西部轉(zhuǎn)到水里去。要到達巫婆所住的地區(qū),她必須走過這急轉(zhuǎn)的漩渦。有好長一段路程需要通過一條冒著熱泡的泥地,巫婆把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
在這后面有一個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樹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蟲,一種半植物和半動物的東西。
它們看起來很像地里冒出來的多頭蛇。它們的枝椏全是長長的粘糊糊的手臂,它們的手指全是像蠕蟲一樣柔軟。它們從根到頂都是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顫動。
它們緊緊地盤住它們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東西,一點也不放松。藍琪在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驚慌。
她的心害怕得跳起來,她幾乎想轉(zhuǎn)身回去。但是當她一想起白胤和人的靈魂的時候,她就又有了勇氣。
她把她飄動著的長頭發(fā)牢牢地纏在她的頭上,好使珊瑚蟲抓不住她。她把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著的魚兒似的,在這些丑惡的珊瑚蟲中間,向前跳走,而這些珊瑚蟲只有在她后面揮舞著它們?nèi)彳浀拈L臂和手指。
她看到它們每一個都抓住了一件什么東西,無數(shù)的小手臂盤住它,像堅固的鐵環(huán)一樣。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們,在這些珊瑚蟲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們緊緊地抱著船舵和箱子,抱著陸上動物的骸骨,還抱著一個被它們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魚。這對于她說來,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現(xiàn)在她來到了森林中一塊粘糊糊的空地。這兒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動著,露出它們淡黃色的奇丑的肚皮。在這塊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這兒,用她的嘴喂一只癲蛤蟆,正如我們?nèi)擞锰俏挂恢恍〗鸾z雀一樣。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雞,同時讓它們在她肥大的松軟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是來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說,“你是一個傻東西。不過,我美麗的公主,我還是會讓你達到你的目的,因為這件事將會給你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魚尾,生出兩根支柱,好叫你像人類一樣能夠行路。你想要叫那個王子愛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边@時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癲蛤蟆和水蛇都滾到地上來,在周圍爬來爬去?!澳銇淼谜菚r候,”巫婆說?!懊魈焯柍鰜硪院?,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說。我可以煎一服藥給你喝。你帶著這服藥,在太陽出來以前,趕快游向陸地。你就坐在海灘上,把這服藥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兩半,收縮成為人類所謂的漂亮腿子了??墒沁@是很痛的,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進你的身體。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會說你是他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孩子。你將仍舊會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不過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這些苦痛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
“我可以忍受,”藍琪用顫抖的聲音說。這時她想起了那個王子和她要獲得一個不滅靈魂的志愿。
“可是要記住,”巫婆說,“你一旦獲得了一個人的形體,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來,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來了。同時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叫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jié)成夫婦的話,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在他跟別人結(jié)婚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裂碎,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藍琪說著,但她的臉像死一樣慘白。
“但是你還得給我酬勞?!蔽灼耪f,“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東西。在海底的人們中,你的聲音要算是最美麗的了。無疑地,你想用這聲音去迷住他,可是這個聲音你得交給我。我必須得到你最好的東西,作為我的貴重藥物的交換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進這藥里,好使它尖銳得像一柄兩面部快的刀子。”
“不過,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去了,”藍琪說,“那么我還有什么東西剩下呢?”
“你還有美麗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說,“你還有輕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這些東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個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經(jīng)失掉了勇氣嗎?伸出你小小的舌頭吧,我可以把它割下來作為報酬,你也可以得到這服強烈的藥劑了?!?
婉婷湘突然覺得很心疼,拉住藍琪的衣角說:“不可以,這樣你怎么同白胤哥哥說話?他怎么知道是你救了他?怎么知道你喜歡他?”
“沒關(guān)系,知不知道并不要緊,重要的是我能在他身邊,就這樣辦吧!”藍琪的聲音十分微弱,但透著無比的堅強。似乎這樣的代價與失去,也并沒有讓她放棄對摯愛王子的追求。
巫婆于是就把藥罐準備好,來煎這服富有魔力的藥了。
“清潔是一件好事,”她說。于是她用幾條蛇打成一個結(jié),用它來洗擦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讓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藥的蒸氣奇形怪狀地升到空中,看起來是怪怕人的。每隔一會兒巫婆就加一點什么新的東西到藥罐里去。當藥煮到滾開的時候,有一個像鱷魚的哭聲飄出來了。
最后藥算是煎好了。它的樣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說。于是她就把小人魚的舌頭割掉了。小人魚現(xiàn)在成了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
“當你穿過我的森林回去的時候,如果珊瑚蟲捉住了你的話,”巫婆說,“你只須把這藥水灑一滴到它們的身上,它們的手臂和指頭就會裂成碎片,向四邊紛飛了。”
可是藍琪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固為當珊瑚蟲一看到這亮晶晶的藥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顆閃耀的星星的時候,它們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縮回去了。
這樣,她很快地就走過了森林、沼澤和激轉(zhuǎn)的漩渦。
她可以看到她父親的官殿了。那寬大的跳舞廳里的火把已經(jīng)滅了,無疑地,里面的人已經(jīng)入睡了。不過她不敢再去看他們,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啞巴,而且就要永遠離開他們。
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
藍琪和婉婷湘偷偷地走進花園,從每個姐姐的花壇上摘下一朵花,對著皇官用手指飛了一千個吻,然后他就浮出這深藍色的海。
當她們看到那王子的宮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她莊嚴地走上那大理石臺階。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麗。小人魚喝下那服強烈的藥劑。她馬上覺到好像有一柄兩面都快的刀子劈開了她纖細的身體。她馬上昏了。倒下來好像死去一樣。
當太陽照到海上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她感到一陣劇痛。這時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
他烏黑的眼珠正在望著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她的魚尾已經(jīng)沒有了,而獲得一雙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麗的小小白腿。
可是她沒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濃密的長頭發(fā)來掩住自己的身體。
白胤見到藍琪并沒有太驚訝,而是對她身旁的婉婷湘表現(xiàn)得十分熱衷,問:“湘妹,你怎樣到這兒來的?她是誰?”
婉婷湘牽起藍琪的手,對白胤道:“胤哥哥,我們先回岸上再說?!?
藍琪用她深藍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望著他,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講話了。
白胤挽著婉婷湘的手,把她們領(lǐng)進宮殿里去。
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講過的一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錐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這苦痛。她并沒有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
所有的人望著她這文雅輕盈的步子,感到驚奇。
現(xiàn)在藍琪穿上了絲綢和細紗做的貴重衣服。
她是宮里一個最美麗的人,然而她是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講話。漂亮的女奴隸,穿著絲綢,戴著金銀飾物,走上前來,為王子唱著歌。
有一個奴隸唱得最迷人,白胤不禁鼓起掌來,對她發(fā)出微笑。
這時藍琪就感到一陣悲哀。她知道,有個時候她的歌聲比那種歌聲要美得多。她想:“??!只愿他知道,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遠犧牲了我的聲音。”
現(xiàn)在奴隸們跟著美妙的音樂,跳起優(yōu)雅的、輕飄飄的舞來。這時候婉婷湘和藍琪就舉起她們一雙美麗的白嫩的手,用腳尖站著,在地板上輕盈地跳著舞蹈。從來還沒有人這樣舞過。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襯托出她的美。
藍琪的眼珠比奴隸們的歌聲更能打動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別是白胤他把藍琪叫做他的“孤兒”。
她不停地舞著,雖然每次當她的腳接觸到地面的時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樣。
只聽白胤對婉婷說:“湘湘,跟我在一起吧,并且我要娶你為妻?!?
而藍琪只得到了許可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面。她的心在滴血,但她沒有爭辯什么,心想,只要陪在王子身邊就可。
白胤叫人為婉婷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騎著馬同行。
他們走過香氣撲鼻的樹林,綠色的樹枝掃過他們的肩膀,鳥兒在新鮮的葉子后面唱著歌。她和白胤爬上高山。
而藍琪也跟著去了,雖然她纖細的腳已經(jīng)流出血來,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見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繼續(xù)伴隨著他,一直到他們看到云塊在下面移動、像一群向遙遠國家飛去的小鳥為止。
在宮殿里,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寬大的臺階走去。為了使她那雙發(fā)燒的腳可以感到一點清涼,她就站進寒冷的海水里。這時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們。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們手挽著手浮過來了。
她們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愴的歌。這時她就向她們招手。她們認出了她。她們說她曾經(jīng)多么叫她們難過。這次以后,她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
有一晚,她遙遠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他們對她伸出手來,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沒有敢游近地面。
白胤一無比一天更愛婉婷湘,而忽略了小美人魚藍琪。他更像愛一個親熱的好孩子那樣對她,但是他要娶婉婷,然而她必須做他的妻子,否則她就不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而且會在他結(jié)婚的頭一個早上就變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愛我的嗎?”當他把她抱進懷里吻她前額的時候,藍琪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是的,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親愛的人!”白胤說,“因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顆最善良的心。你對我是最親愛的,你很像我看到過的一個年輕女子,可是我永遠再也看不見她了。那時我是坐在一艘船上,這船已經(jīng)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個神廟旁的岸上。有幾個年輕女子在那兒作祈禱。她們最年輕的一位在岸旁發(fā)現(xiàn)了我,救了我的生命。她是我在這世界認為最應(yīng)該贊美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幾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靈魂中的印象。她是屬于這個神廟的,因此我的幸運特別把你送給我。”
“??!他卻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彼{琪想?!拔野阉麖暮@锿谐鰜?,送到神廟所在的一個樹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窺望是不是有人會來?,F(xiàn)在我們見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我要照看他,熱愛他,對他獻出我的生命?!?
現(xiàn)在大家在傳說白胤快要結(jié)婚了,她的妻子就是婉婷湘,她最好的姐妹。她竟然奪去了她的王子。
他為這事特別裝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帕斯島國的國主把他從汪洋大海里救上來,他答應(yīng)要娶島國公主報恩,可是現(xiàn)在遇到了婉婷湘,他改變了心意,于是想向國主辭去婚約,娶婉婷湘妹為妻。他吻了婉婷鮮紅的嘴唇,摸撫著她的長頭發(fā),婉婷把頭輕輕靠近他的心頭,弄得藍琪整顆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小小孤兒?”他問藍琪。
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華麗的船上,開向島國。他和婉婷談?wù)撝L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而對于這類的故事,藍琪只是微微地一笑,因為關(guān)于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明天就是她和白胤的婚禮了,她的內(nèi)心經(jīng)過那么多次的掙扎,她終究是下了決心,一定要在明天帕斯島國豪華的彩船上嫁給從小傾慕的白胤哥哥。
可是,明明是大好的喜慶日子,明明是一生中最激動的婚禮時刻,為什么她的心那么痛,那么糾結(jié),像針扎般,每一針每一根都針扎入她的心脾,痛得那么刻骨銘心,撕裂般地侵蝕著人的骨髓。
婉婷湘靜靜地靠著窗臺坐著,打開窗對著藍天之上的彩云反問道:愛一個人真的有錯嗎?還是我真的錯了。她鮮艷的橙色衣裙閃著奪目的光彩,如同她閉月羞花的容顏般,嬌然可滴,楚楚嫵媚。
白胤哥哥啊,你可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嫁給你,你可知那些逝去的光陰里,我多么想多一秒鐘擁有你的愛,可現(xiàn)在我竟因為另一個女人的情愫而羞于開口說愛你,這究竟有多么悲哀?我竟然想獨自離開,錯過你我的婚禮……
你覺得我究竟該做怎樣的選擇?是依你我所愿順利嫁給你,還是把你讓給苦命相思于你的藍琪姐姐?
她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默念……
哥哥,胤哥哥……
我不能錯過你……
此刻,她下了一個決心——嫁給白胤。
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她想自己是多么偏執(zhí)與無助,竟然沒有人能夠幫她解脫罪責。偏執(zhí)于自己因多情而自私,寧可負天下人,不可負自己。
自小她便想,什么時候都先要對自己好,做任何事對得住自己才是正理,別期望別人對自己友善。她甚至認為朋友間很難有真情,只是敷衍客套,只需做好表面工作,而親人才是真正的感情支撐。而她無助于自己感情的脆弱,明明不是很不在乎友情的她,竟覺得善良純潔如白紙般的美人魚公主很委屈。
畢竟她還是一個女孩,一個正處于青春懵懂時期的菁菁少女,她雖聰慧,但很多事比如正義的理念并不能像年長穩(wěn)重者想得那么清楚明白。
窗外,陽光燦爛,而她卻失去了最燦爛的笑,只能在陌生與熟悉的面孔面前強顏歡笑。
她的心底畢竟是有善意的,而此刻,自私的惡意糾纏毀滅著她不明的心態(tài),這究竟是一個怎樣讓人惆悵讓人思緒欲斷不斷,欲了未了的早晨。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穿著水袖白衣的小廝。
“婉婷小姐,白胤公子請你共進早餐,在偏閣,雅秀別廳?!毙P很有禮貌地行禮。
“好的,待我整理好妝容我便隨你去?!蓖矜孟婺闷鹧蚪鞘彷p輕地梳著長至腰間的烏黑長發(fā),從發(fā)根處一直梳下來,一下一下,梳開打了小結(jié)的發(fā)縷。她的秀發(fā)是整個帕斯國最長最烏亮的,又有光澤,又濃密,是她美麗的資本,她可愛惜了。
她把頭發(fā)織成一條大辮子,挽起在胸前,用一根藍色絲綢帶子綁著,銅鏡中,她穿著金橙色的翩翩紗裙,像極了來至童話中的公主。可是公主的臉龐此時卻有些憔悴,那可是在寒夜中受了風涼?
“好了,你帶我去吧,去見白胤哥哥?!蓖矜孟娉褟姅D出一個難看的微笑,在她美麗高貴的臉上,顯得有些別扭可掬。
“是,婉婷小姐,請跟我來。”小廝一路帶她往前走,這是在帕斯國招待貴賓的亞??头慷恰街毕铝藰翘荩?jīng)過大廳,只見丫鬟們已早早起來,在廳中打掃。
“請跟我來,小姐,公子在偏廳?!?
“哦?!蓖矜孟鎽?yīng)道,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
“就到了?!鞭D(zhuǎn)過插滿粉枝櫻花的臺階,小廝引婉婷湘來到了別廳。只見這是一間裝修十分溫馨的餐廳,墻壁涂滿粉色櫻花色彩的油漆,櫻花像綻放的禮花,一束束地開著,百靈鳥在樹間歌唱,仿佛能聽到生命的禮贊。而且墻上鑲嵌著閃閃發(fā)亮的夜明珠和瑪瑙等裝飾品。晚上可以不開燈,那些夜明珠足以照亮整個廳室。
廳正中央擺著一張長方形刺花木桌,桌下擺著數(shù)條靠背木椅。
“請坐,婉婷?!卑棕范俗谧钌戏降囊紊?,一身高領(lǐng)白色軍服,趁得他豪氣滿懷,英俊威武。
“白胤哥哥你起得可真早啊!”婉婷湘同他開玩笑。
“湘妹想吃什么盡管向我說,我讓廚房提早準備?!卑棕窞t灑的說,口齒間滿是櫻花的幽香,哦,一定是用櫻花瓣熬成的粉末漱的口。
“我想吃涼拌桃花蝦,涼拌豬耳,麻辣香鍋,角瓜燴番茄,麻辣豆花魚,還有剁椒拌木耳,香菇雞肉粥,胡蘿卜干,抹茶奶油蛋糕卷,白菜獅子頭,板栗燒雞翅,青花菜,豆乳濃湯,慈菇紅燒肉,紅燜羊肉煲,大蔥水餃,銀杏燉雞。”婉婷一口氣說出許多菜名,白胤找人一一記下,并吩咐下去準備。
“婉婷,你真能吃啊?!卑棕芬餐_玩笑。
“這不是結(jié)婚嗎,當然宴席上要準備多一點好吃的來招待客人。”婉婷的笑容有些憔悴。
“你好象很喜歡美食,而且對此深有研究?!卑棕返ǖ膯栔?。
“我想,以后若做了白胤哥哥的妻子,便要為哥哥養(yǎng)兒育女,少了烹制食物的手藝怎可,我可不想餓著了我的孩子和夫君。”婉婷的笑容里參雜著苦味,金橙色的衣服也因眼睛的無神而略顯淡無光澤。
“婉婷,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看你很困卷,沒精神。”明察秋毫的白胤終究看出了她的無精打采與憔悴。
婉婷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心中不停地念著,他看出了,他看出來了,無論她抹多少胭脂,他都看出來她有心事。
這時,幾個穿著綠色裙衣的少女魚貫端來了早餐,有西紅柿雞蛋面,清炒萵筍絲,胡蘿卜番茄飯卷,黃豆紅米糊,營養(yǎng)燕麥餅干等。
“吃吧,你一定餓了吧,這是我精心為你準備的餐點,相信你會喜歡。”白胤很有紳士地說。
“白胤哥哥喜歡的菜肴也是我所喜歡的?!蓖矜眯ξ亻_口。
“你一定要吃好,這樣頭發(fā)才會有光澤,人才會更加漂亮水嫩?!卑棕穵A了一個南瓜餅入口,酥脆誘香,實乃美味。
“可我覺得自己太胖了,”婉婷開始抱怨:“我要減肥,面包、米飯、面條等面食;加糖的酸奶、加糖的果汁;油炸油煎的食物、油力很高的各種糕點,我決定少吃甚至不吃?!蓖矜脺厝岬囊恍Γ瑠A了一些清炒萵筍絲到碗里,“所以我決定只吃蔬菜和水果?!?
白胤依舊灑脫一笑,挑挑好看的濃眉,說道:“我說呢,這幾天你怎么臉色這么差,原來是在減肥,呵呵呵!”
婉婷有些嬌羞,“別笑了,再笑可不理你了。”
白胤不禁又笑,“婉婷還生氣了,不過你生起氣來還是那么好看,呵呵~”
坐在長桌那邊穿著白色皮革軍裝的白胤王子在周圍燈火的閃趁下,閃著奪目的光芒。
婉婷媚笑低頭,一邊嚼動嘴唇吃飯,一邊看著看著,不由癡了……
暗夜,星辰詭異。
在月光照著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
這時藍琪就坐在船邊上,凝望著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親的王宮。她的老祖母頭上戴著銀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她透過激流朝這條船的龍骨了望。
不一會,他的姐姐們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哀地望著她,苦痛地扭著她們白凈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說她現(xiàn)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
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個侍者忽然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姐姐們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東西,不過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帕斯島國壯麗皇城的港口。號笛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兵士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個宴會。
舞會和晚會在輪流舉行著,婉婷化了妝,藍琪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更美的形體。她的皮膚是那么細嫩,潔白;在她黑長的睫毛后面是一對微笑的、忠誠的、深藍色的眼珠。
國主來了。他披著金黃的袍子,威武而凝重。
白胤朝國主道:“抱歉,我不能答應(yīng)娶貴國公主,我有了愛的人,那就是我身旁這位美麗的姑娘,婉婷湘,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婉婷稍稍愣了一下,對于這位青梅竹馬的哥哥,她是打心底里喜歡的,所以沒有拒絕。只是委屈了藍琪。
小藍琪走過來,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后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鐘都響起,帕斯國主生氣了,但來者是客,畢竟前日白胤曾幫島國擊退冰族來襲。他只好答應(yīng)白胤的請求,傳令人騎著馬在街上宣布訂婚的喜訊。
每一個祭臺上,芬芳的油脂在貴重的油燈里燃燒。祭司們揮著香爐,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主教的祝福。
小藍琪這時穿著絲綢,戴著金飾,托著新嫁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這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見這神圣的儀式。她想起了她要滅亡的早晨,和她在這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的一切東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禮炮響起來了,旗幟在飄揚著。一個金色和紫色的皇家?guī)づ裨诖醒爰芷饋砹耍锩骊愒O(shè)得有最美麗的墊子。在這兒,這對美麗的新婚夫婦將度過他們這清涼和寂靜的夜晚。
風兒在鼓著船帆。船在這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著,沒有很大的波動。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她于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采,稱贊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么美麗??炖牡蹲铀坪踉诳持募毮鄣哪_,但是她并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后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一直到半夜過后,船上的一切還是歡樂和愉快的。
她笑著,舞著,但是她心中懷著死的思想。
白胤吻著自己的美麗的新娘:“婉婷湘妹,真好!你終于成為了我心愛的妻子。你知道嗎?你離開的那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F(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呢!我希望和你結(jié)百年之好,且行且珍惜,永不相棄。如何?“
“謝謝你!我摯愛的白胤哥哥,有你真好!”新娘婉婷親切地說,她走近擁抱了白胤王子,伸出嬌嫩的手兒撫弄著他的烏亮的頭發(fā),滿臉朝霞般燦爛的微笑,朝眾人致敬,朝他致意。然后,他們手攙著手到那華麗的帳篷里去休息。
船上現(xiàn)在是很安靜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藍琪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舷墻上,向東方凝望,等待著晨曦的出現(xiàn)。她知道,頭一道太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涌現(xiàn)出來了。
她們是像她自己一樣地蒼白。她們美麗的長頭發(fā)已經(jīng)不在風中飄蕩了,因為它已經(jīng)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jīng)把頭發(fā)交給了那個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得把它插進那個王子的心里去。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聯(lián)到一起,成為一條魚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復(fù)人魚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們這兒的水里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過你三百年的歲月??靹邮?!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們的老祖母悲慟得連她的白發(fā)都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發(fā)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后,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必然滅亡!”
她們發(fā)出一個奇怪的深沉的嘆息聲,于是她們便沉入浪禱里去了。
藍琪把那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到婉婷把頭枕在白胤的懷里睡著了。
她彎下腰,在白胤清秀的眉毛上親了一吻,于是她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著又把眼睛掉向王子白胤,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娘的名字。
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藍琪的手里發(fā)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遠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fā)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
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王子,然后她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
現(xiàn)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
黎明,太陽升起的那一瞬,藍琪并沒有感到滅亡。
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面飛著無數(shù)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
可是那么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只是憑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
藍琪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她的聲音跟這些其他的生物一樣,顯得虛無縹緲,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
“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向炎熱的國度里去,那兒散布著病疫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我們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憐的人魚,像我們一樣,曾經(jīng)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而奮斗。你忍受過痛苦;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jīng)超升到精靈的世界里來了。通過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
藍琪向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
她看到王子和婉婷在尋找她。
他們悲悼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jīng)跳到浪濤里去了似的。
在冥冥中她吻婉婷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云塊,升人天空里去了。
“這樣,三百年以后,我們就可以升入天國!”
“我們也許還不須等那么久!”一個聲音低語著。
“我們無形無影地飛進人類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著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如果他給他的父母帶來快樂,值得他父母愛他的話,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考驗的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著他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候,那未每一顆眼淚就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
大雪紛紛的夜晚。白胤身著黑色狐裘披風。恬靜的臉,恬靜的神情。淡淡地望著遠處的天空,煙花璀璨,絢麗奪目,如流星滑落。目光所及,人潮擁擠。
婉婷湘站在人潮的另一端,看著那喧囂的紅塵。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輕揚,有些苦澀,任由片片雪花飄落在發(fā)頂與衣裙上。
流星,真的可以讓愿望成真嗎?如若真的能,這人世間又怎會有諸多痛苦,相愛,又要無可奈何的分開。彼此相愛著,如此幸福,如此簡單,卻又如此難。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披風下的身子微不可見的輕晃了下。目光下垂,任由腳邊平整無瑕疵的白雪被淚水打出一個個幾不可見的淚洞。
飄揚的大雪,將那一處歸于平整。
淚,再一次的破壞了它。
就這樣。
淚。
雪。
雪。
淚。
一直重復(fù)著,重復(fù)著,直到他的出現(xiàn)。
“……湘湘……”仿佛千年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夾雜著讓彼此揪心的痛與心疼。
“湘湘……你別走,別離開我?!?
凝眸鎖住聲音傳來的方向。
大雪覆蓋一地,白茫茫的一片,比之圓月的夜晚還要明亮。唇角輕揚的弧度,猶如綻放的煙花,稍縱即逝。眼眸定定地鎖住前方……
白胤望著那漸漸清晰的身影,緩緩走到她身邊,她觸手可及處。
但,有些東西,明明就在眼前,終究還是無法擁有。有些東西再怎么伸長手,終究還是無法觸碰。
自從他知道救他的是鮫美人十七公主藍琪,自從他知道藍琪因愛他而化為泡沫,自從所有的一切都被揭開后,他們之間就有著這么一段距離。觸手可及的距離。終于,她伸手觸摸著白胤身上披著的黑到盡處,又像是黑到絕望的披風。與她身上的香橙色,對比如斯鮮明,像是兩個世界。
“你答應(yīng)過我,不穿黑色的……”
白胤垂眸注視她許久。
“你也答應(yīng)過我,要做我的妻子,會為我生兒育女,一起看年華老去,細數(shù)我們曾經(jīng)的每一個瞬間?!?
直視著白胤眼里毫不掩飾的憐惜。
“你在怪我嗎?你為什么不對我說,你好自私,你背棄了你的好姐妹藍琪,你明明知道藍琪如果得不到白胤哥哥的愛就會死掉,你還要和你那跋扈的白胤哥哥成親。”
“你知道的,她雖救過我性命,可我并不愛她?!卑棕穲?zhí)起她的手,感受著大手里小手的顫抖,將一樣?xùn)|西放入她手中。
“我剛剛烤的,你,暖手。”
突如其來的溫熱,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手竟是涼如寒冰。手里的滾熱,散發(fā)著馥郁的、熟悉的香味,陣陣撲鼻。手上漸漸有了溫度,連帶著也一并驅(qū)走了身上的寒意。
抬首,上方這張臉。一張微笑中帶著憂傷,眼里布滿深情、眷戀、憐惜的凝望著她的臉。
她閉了閉眼,任由那股鉆心的疼襲擊全身,然后,慢慢過去。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不會怪她嗎?
“……再美的誓言也終有被擱淺的一天?!彼p喃。哪怕是被迫。
“擱淺……?”白胤苦笑著,笑容里充滿了落寞。
“你曾告訴過我,時間會沖淡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時間的力量,它可以讓你遺忘一切不該記住的。我也以為如是。所以,我每天耐心的,耐心的等著時間將我對你的感覺一點一滴的抽離??擅棵康搅俗詈蟛胖?,一切都只是徒勞。”
命運注定了白胤是她的奢望嗎?
如果是,那她甘愿為他逆命。哪怕為世人所不容。哪怕到最后……他會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