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證金龍那個狂想方案的聯(lián)席會議一直開到十二點才散。老縣委書記金邊——就是那位為我爹的黑驢掛過鐵掌的小鐵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龐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兒,大學學歷,有基層工作經驗,年方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賞者,下有擁戴者,把所有的好條件都占盡了。會上,爭論不休,相持不下。龐抗美一錘定音:干!先期投資三千萬元,由各銀行統(tǒng)籌解決,然后組成招商引資團,吸引國內和海外投資。
會議期間,我心神不定,屢屢以如廁為由,跑出去往新華書店打電話。龐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著我。我哭笑著,指指肚子,搪塞過去。
我給新華書店門市部打了三次電話。第三次時,那個粗嗓門的女人憤憤不平地說:
“又是你,別打了,她被藍縣長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沒回來。”
我給家里打電話,沒人接。
坐在大會議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燒紅的鐵鏊子上。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我腦子里浮現出各種凄慘的畫面,最凄慘的是,在縣城的某個僻靜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煙稠密之處,我老婆殺死了龐春苗,然后自殺。此刻,她們的尸體旁已經圍上層層疊疊看熱鬧的人,公安局的警車正拉著凄厲的警報,風馳電掣般地往那里奔馳。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點著西門金龍構想的藍圖、在那里侃侃而談的龐抗美,麻木不仁地想著:下一分鐘,下一秒鐘,馬上,這個巨大的丑聞,就會在這會議室,猶如一枚血肉與彈片橫飛的自殺式炸彈,轟然炸開……
會議在含義復雜的掌聲中宣告結束。我不顧一切地沖出會議室。我聽到身后有人不無惡意地大聲說:“藍縣臺大概拉到褲襠里了。”
我沖向我的車。司機小胡急忙跳下來,沒等他轉過來幫我開門我已經自己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說。
“走不了。”小胡無奈地說。
確實走不了,在管理科長的調度下,依照職務排名次序,龐抗美的銀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穩(wěn)穩(wěn)地停在縣委辦公大樓門廊前的車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是縣長的尼桑,政協(xié)主席的黑奧迪,人大主任的白奧迪……我的桑塔納排在二十名后。所有的車都已發(fā)動起來,馬達平穩(wěn)運轉,發(fā)出嗡嗡響聲。有的人像我一樣鉆進了自己的車,有的人站在大門兩側低聲交談著等待自己的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龐抗美。從大樓門廳里傳出她爽朗的笑聲,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聲,像揪住變色龍吐出的長舌,把她從大樓里掩出來。她終于出現了。她穿著寶藍色套裙,上裝的翻領上,別著一個銀光閃爍的胸針。據她自己說她所有的首飾都是假的。春苗曾不經意地對我說,她姐姐的首飾能裝滿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連的愛人,你在哪里?正當我恨不得要跳下車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時,龐抗美終于鉆進了她的皇冠。車隊魚貫馳出大院,大門口的保安繃著面孔立正敬禮。車隊出門向右拐,我急問小胡:
“去哪里?”
“去參加西門金龍的宴會啊。”小胡把一張燙金大紅請柬遞給我。
我恍惚記起,會議期問有人在我耳邊嘀咕:還論證什么,慶功宴都擺好了。我急忙說:
“調頭。”
“去哪里?”
“回辦公室。”
小胡顯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參加這樣的宴會,他們不僅可以跟著大快朵頤,而且還會得到一份禮物。而西門金龍董事長的出手大方在高密縣是有名的。為了安撫他,也為了給我的行為找一個托詞,我說:
“你應該知道,西門金龍與我的關系。”
小胡沒有吭聲,瞅方便掉了頭,桑塔納直奔縣政府大院。這日正逢南關大集,趕集的人騎著自行車,開著拖拉機,趕著毛驢車,步行著,紛紛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著喇叭,但也只能隨著車流緩緩而行。
“交警都他媽的喝酒去了。”小胡低聲罵著。
我沒有搭理他。我哪里還有閑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車終于挨到縣政府大門口。有一群人,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把我的桑塔納包圍了。
我看到幾個身穿破衣爛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車前,雙手拍打著地面,有聲無淚地嚎哭起來。幾個中年男人,變戲法般地展開了幾條橫幅標語,上寫著“還我土地”、“打倒貪官污吏”字樣。我看到十幾個人跪在那幾個哭天搶地的老太太后面,雙手將寫滿了字的白布高舉過頭。我看到在我車后兩側,有幾個人,從懷里掏出花花綠綠的傳單,對著人群拋撒。他們訓練有素,既像“文革”期間的紅衛(wèi)兵,又像鄉(xiāng)下辦喪事時那些職業(yè)拋撒紙錢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來,把我的車包圍在核心。鄉(xiāng)親們啊,你們包圍了一個最不該包圍的人。我看到頭顱雪白的洪泰岳被兩個小青年扶持著,從大門東側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車前,站在那些跪著的農民和坐著的老太婆之間。那地方有碾盤大小,顯然是為他預留的空間。這是一群有組織有計劃的上訪者。領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熱地留戀人民公社大集體,我父親頑固地堅持單干,這兩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怪人,如同兩盞巨大的燈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紅一黑兩面旗幟高高飄揚。他從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顏色已經發(fā)黃、邊緣上串著九個銅環(huán)的牛胯骨,舉起來,低下去,極其熟練地晃動著,使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這牛胯骨是他的光榮歷史中的一個重要道具,猶如士兵的斬殺過敵人的大刀。搖著牛胯骨數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領。他說:
嘩啷啷,嘩啷啷,牛胯骨一打咱開了腔。
今天咱要說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門金龍復辟狂……更多的人擠上來,人聲如潮,喧鬧著,但突然又安靜下來。
“話說這高密東北鄉(xiāng),有一個西門小屯好風光。
這小屯曾有杏園一百畝,大養(yǎng)其豬美名揚。
五谷豐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線放光芒!
說到此處,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拋到空中,然后身體陡轉,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從背后準確、靈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這個過程中,牛胯骨響聲不斷,好像一個有生命的靈物。好!喝彩聲猛然響起,隨后是雜亂的掌聲。洪泰岳的臉上神情突變,繼續(xù)數說:
這屯中有一個惡霸地主西門鬧,遺下個雜種白眼狼。
這小子名字叫金龍,從小就花言巧語善偽裝。
他偽裝進步入了團,他偽裝進步入了黨。他篡黨奪
權當書記,反攻倒算逞瘋狂。
他分田單干搞復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掃光。
他給地富反壞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說到此處
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淚兩行……
他把牛胯骨拋起來,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邊的眼淚;再把牛胯骨拋起來,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邊的眼淚。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雙手之間跳躍。掌聲雷動。隱隱聽到了警車的聲音。洪泰岳更加激憤地數說著:
說到了1991年,這小子又把奸計想。
他要把全體村民趕出村,把村莊變成旅游場。
他要把萬畝良田全毀掉,建球場,建賭場,開妓院,
開澡堂,把社會主義西門屯,變成帝國主義游樂場。
同志們啊,眾老鄉(xiāng),手拍胸膛想一想,階級斗爭該
不該抓?
西門金龍該不該殺?哪怕他財大氣粗根子硬,哪怕
他兄弟解放當縣長,團結起來力量大,把反動分子一掃
光,一掃光啊一掃光……
圍觀者起哄架秧,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跺腳有的跳,縣府門前亂成一團。我原本還想找個恰當的機會,下車去,仗著一個村的熟關系,勸說他們離去。但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經把我當成了金龍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對著這些被煽熱了的群眾,后果不堪設想。我戴上墨鏡,遮掩著自己的面孔,往后張望,盼望著警察快來解圍。我看到十幾個警察揮舞著警棍,在人群外——其實也是在人群中咋呼。不斷涌上來的人,把警察也圍了起來。
我扶正墨鏡,又找了一頂藍色旅游帽扣到頭上,盡量地遮蓋著半邊藍臉,然后拉開了車門。
“縣長,您千萬別下去。”小胡驚叫著。
我鉆出車門,彎著腰往前沖。有一條腿伸過來,使了個小絆子,我實實在在地趴在了地上。眼鏡斷了腿,旅游帽飛到一邊。我的臉感觸到被正午的太陽烘烤得滾燙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極端絕望的情緒控制著我,就這樣死了倒也省事,很可能落個因公殉職,但我想到了龐春苗,我不能不見她一面就這樣死去,哪怕她已經死去我也要見見她的尸首。我爬起來,四周立即響起炸雷般的吼叫聲。
“藍解放,藍臉!他就是西門金龍的靠山!”
“抓住他,別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陣黑,又一陣亮,周圍的人臉,都變得像剛淬過火的馬蹄鐵一樣扭曲著,閃爍著鋼藍色的光芒。我感到雙臂被人扭住,別到了背后。鼻孔里熱熱的,癢癢的,仿佛有兩條蟲子爬到廠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蓋頂我的屁股,有人用腳踢我的腿肚子,還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點點滴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煙霧。
“解放,真的是你?”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面前響起,急忙鎮(zhèn)定心神,使暈了的頭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視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張苦大仇深的臉。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窩一熱,眼淚奪眶而出,就像在危難時刻遇到了親人似的,我哽咽著說:“大叔啊,你們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聽到洪泰岳吆喝著,我看到他揮舞著牛胯骨像音樂指揮揮舞著指揮棒一樣吆喝著,“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縣長,是父母官,要為我們西門屯的老少爺們做主,不能讓西門金龍胡作非為,”洪泰岳說,“你爹本來也要來請愿的,但你娘病了,他來不了。”
“洪大叔,雖然我與金龍是一母所生,但我們從小不是一個脾性,這您清楚,”我擦擦鼻血,說,“他的計劃,我也反對,你們放_r我吧。”
“聽到沒有?”洪泰岳揮動著牛胯骨說,
“藍縣長支持我們了!”
“我會把你們的意見往上反映,你們趕快離開這里,”我分撥著面前的人,嚴厲地說,“這樣做是違法的!”
“不能讓他走,讓他寫保證書!”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搶過洪泰岳的牛胯骨,揮舞著,像揮舞一把砍刀,攔擋的人紛紛閃開,牛胯骨砍在了一個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個人頭上,有人喊叫:“縣長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錯誤就犯錯誤吧,對我這樣一個人,什么錯誤不錯誤,什么縣長不縣長,都給我滾開。我用牛胯骨為自己開辟了一條道路,沖出包圍圈,進了政府大樓,一步三個臺階,沖上三樓,回到我的辦公室。從窗戶我看到大門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頭,傳上來幾聲沉悶的聲響,飄散開粉紅色的煙霧,我知道被逼無奈的警察釋放了催淚彈,人群**,我扔下牛胯骨,關上窗戶,外邊的事情暫時與我無關了。我不是一個好干部,我關心個人問題勝過關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對這樣的非法請愿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爛攤子自有龐抗美他們收拾。我抓起電話,打往新華書店,無人接聽。我打往自家,電話通了,是我兒子。我滿腹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半,盡量平靜地說:
“開放,讓你媽接電話。”
“爸爸,你跟我媽鬧什么?”兒子不滿地問。
“沒什么,”我說,“你讓她接電話吧。”
“她不在,狗也沒去接我,”兒子說,“她飯也不做了,只給我留了一張條子。”
“什么條子?”
“我念給你聽,”兒子說,“‘開放,自己弄點吃的吧,如果你爸爸來電話,讓他到人民大道‘紅’牌辣椒醬找我’,什么意思?”
我沒對兒子解釋,兒子,我暫時無法對你解釋。我扔下話筒,掃了一眼辦公桌上的牛胯骨,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應該帶點什么,但想不起應該帶什么。我匆匆跑下樓,見大門口一片混亂,人擠成一個蛋,辛辣的氣味刺鼻扎眼,咳嗽聲咒罵聲尖叫聲混成一片。這里的混亂接近尾聲,而那邊的混亂即將開始。我捂著鼻子,繞到辦公樓后,從東北角小門出去,沿著后街,一直往東跑,到電影院旁邊的皮匠胡同,拐彎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兩側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們,一定把藍副縣長的倉惶奔命與政府門前的騷亂聯(lián)系在一起。縣城的人民,可能有不認識龐抗美的,但沒人不認識我。
在人民大道這邊,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這個狗雜種!大道上亂紛紛奔逃著群眾,交通規(guī)則全部廢除,各種車輛與人群混雜在一起,喇叭聲震耳欲聾。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樣,蹦蹦跳跳地過了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多數人沒注意到我。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著那棵樹,你這個狗雜種,直直地盯著我,狗眼里一片荒涼。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厲聲問。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臉上出現類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絲毫沒有游移,依然盯著那棵樹。
我先是看到樹干上有四團黑乎乎、綠油油的東西,仔細一看,那是些蠕動著的蒼蠅,是那種最令人惡心的綠頭蒼蠅。再仔細一看,認出了那三個大字和三個驚嘆號。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陣暈眩,眼前發(fā)黑,幾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大概已經發(fā)生了。她殺了她,用她的血,寫了這條標語。但我還是強打著精神問她:
“你把她怎么樣了?”
“我沒把她怎么樣,”她連踢了兩腳樹干,蒼蠅被驚飛起,發(fā)出令人恐懼的“嗡嗡”聲,她舉起那用傷濕止痛膏纏住的食指,對我說,“這是我的血,我用我的血寫了這三個血字,勸她離開你!”
我感到如釋重負,一陣極度的疲勞襲來,不由得蹲在地上,手**得像雞爪子一樣,從衣兜里摸到了煙,點燃,深深地吸著。我感到煙霧像彎曲的小蛇一樣鉆進腦袋,在大腦的那些溝回里游動著,產生了一種愉悅和輕松之感。蒼蠅飛起的瞬間,使這條骯臟的標語悲壯地跳人我的眼簾,但蒼蠅們立即又把它們覆蓋了,覆蓋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我對她說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種呆板、麻木的聲音說,“只要她離開你,我就一聲不吭,一個屁不放。她可以戀她的愛,結她的婚,生她的孩子,過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離開你,那我就要跟她同歸于盡!”我妻子陡然轉身,把那根用傷濕止痛膏纏著的食指舉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墻角的狗,尖聲叫嚷著,“我就用這根血手指,把你們的丑事,寫到縣政府大門上,寫到縣委大門上,寫到縣政協(xié)大門上,寫到縣人大大門上,寫到公安局、法院、檢察院大門上,寫到戲院、電影院、人民醫(yī)院大門上,寫到每一棵樹上,寫到每一堵墻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