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家。相對于西門屯藍臉家房檐下那個狗窩,簡直是個宮殿。進門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廳,地面上鋪著“萊陽紅”大理石,蠟光閃閃,腳在上邊打滑。你兒子一進門就被地面迷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他便像在河面上溜冰一樣打起滑來。冰的感覺讓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起西門屯村后那條浩瀚的大河,碧玉般透明的冰面,目光穿透冰面可以看到緩緩流動的河水和水中動作遲緩的游魚,一頭巨大的豬的形象慢慢地在紅色大理石的地面出現,我感到恐怖,仿佛它要吃掉我。我趕緊抬起頭,不看它。我看到四周是用橘紅色櫸木板做成的墻裙。我看到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天花板,淺藍色的枝形吊燈,猶如一串鈴蘭花苞的形狀。我還看到,正面的墻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一片樹林,一池綠水,兩只天鵝,池邊是一片金黃色的郁金香。東邊一問,是一間狹長的書房,書架遮住一面墻,但架上只有幾十本大小不一的書。墻角有一床。與床相連的是書桌與椅子。地面是柞木的,上面刷著一層透明的油漆。從門廳往西,是一條走廊,迎面是一個房間,右側是一個房間,房間里都有床,都鋪著柞木地板。門廳后面,是一個廚房。
太闊氣了,太牛了,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但過不了多久,當我見識了狗三姐主人的家,才知道什么叫現代裝修,什么叫富麗堂皇。盡管你們這個家,也算是我的家吧,與別人家比較,顯出了寒磣,但我還是喜歡這里。狗不嫌家貧嘛,何況根本也算不上貧。四問正房,兩問東廂,三間西廂,半畝大的院子,四棵粗大的梧桐,院中一口泉眼旺盛的井,這房子、這院子都說明你藍解放混得不錯,你官雖不大,但本領不小,是個人物。
既然咱是一條狗,不論大小,就得履行狗的職責,那就是,每到一個新地兒,就得擠出點尿來,留下點印記。一方面呢,說明這是咱家的地盤;一方面呢,萬一咱出遠門迷了路,嗅著這味兒,就可以找回來。
咱的第一泡尿呢,是滋在了右邊門框上。咱蹺起右后腿,滋,滋,兩下,芳香四溢。省著點,使用這香水的地兒多著呢。咱的第二泡尿滋在了客廳的墻裙板上,還是兩下,氣味依舊,省著點兒。第三泡尿滋在你藍解放的書架上。剛滋了一下,就被你踢了一腳,把剩余的一“滋”硬憋了回去。從此之后,十幾年的漫長歲月,這一腳都讓我難以忘卻。雖然你是這家的男主人,但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主人,后來甚至把你當成了仇敵。我的第一主人,自然是那半個屁股的女人。第二主人,是那半邊藍臉的男孩。你他媽的,在我心中,呸,什么玩意兒。
你老婆在走廊里放了一個筐子,筐中鋪上幾張報紙,你兒子又放上一個皮球,算是我的窩。這當然很好,竟然還有玩具,咱也貴起來了。但好景不長,在這窩里只睡到半夜,就被你搬著筐把我扔到西廂房的煤堆旁邊。為什么呢?因為我在黑暗中,想起了西門屯的狗窩,想起狗娘溫暖的懷抱,想起了那個慈祥老太太身上的氣味。我禁不住就哼哼起來,眼淚汪汪。連你的兒子睡在你老婆的懷里半夜里還起來找奶奶呢。人狗是一理嘛。你兒子已經三歲,老子才出生三個月,憑什么,連娘都不許想啦?何況我不僅思念我的狗娘,我還思念你的人娘呢!但說這些都沒用,半夜時分你推開們,端著筐子就把我扔到煤堆旁邊,你還罵我:狗雜種,再叫就掐死你!
其實你根本就沒睡,你躲在書房里,桌上裝模裝樣地擺著一本《列寧選集》,就你這滿腦袋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家伙還看《列寧選集》?啊——呸!這是你小子的一貫伎倆,你用這種方法逃避和我的女主人睡覺。你一支接一支抽煙,把你那書房熏得墻壁發黃,仿佛裝修時使用的別樣涂料。
燈光從你書房的門縫透出來,穿過客廳,從走廊的門縫透進來,煙味伴隨著燈光。我雖然在哭,但同時也在履行一條狗的職責。我記住了你身上那股隱藏在煙臭里的以苦澀為基礎的綜合氣味,我記住了你妻子身上那股被油腥和碘酒掩蓋著的以酸辛為基調的氣味,你兒子身上那股綜合了你們夫妻氣味的、苦澀酸辛的氣味我早就很熟悉了。在西門屯時,我閉著眼睛也能把他的鞋子從那一堆鞋子里叼出來。但你小子竟敢把我從房子里搬到廂房的煤堆里。作為一條狗,誰愿意跟人住在一屋里啊?聞你們的腳丫子味?聞你們的屁味?聞你們腋下的狐臊?聞你們嘴里的酸臭?但那時我還小,你怎么著也讓我在屋里待一夜,也算你仁慈,可你小子——!咱們這仇,就是那時結上的。
廂房里黑黢黢的,但對一條狗來說,這光線足夠辨別事物。煤的氣味濃烈,夾雜著硝煙氣味、挖煤工人的汗水味兒,還有血腥的味兒。都是亮晶晶的大塊好煤,那時供銷社管物資,要啥有啥。能燒上這樣的大塊良煤的都不是一般家庭。我跳出筐子,走到院子,嗅著洶涌而上的井水氣味,嗅著梧桐花兒的氣味,嗅著西南墻角上的廁所氣味,嗅著那一塊小小的菜地里的韭菜氣味和菠菜氣味,嗅著東廂房里的酵母味兒,蒜汁香腸味兒,已經變質的餿飯味兒,還有各種各樣的木材、鐵器、塑膠、電器發出的味兒。我在四棵梧桐樹上都“滋滋”了,在大門上也“滋滋”了,在該“滋滋”的地方都“滋滋”了。這里成了咱家的地盤了,咱離開母親的懷抱,來到一個陌生之地,今后的日子,就靠自己了。
咱在院子里轉圈,熟悉環境。路過正房門時,因情感一時脆弱,撲上去,用爪子搔了幾下門,嘴里發出幾聲狺狺的哀叫,但這種脆弱感情很快就被克服了。
我回到西廂房那筐里,感到自己已經長大了。我看著半個月亮爬上來,紅紅的臉膛,像一個怕羞的農村大姐。星空深邃無邊,四棵大梧桐上,那些淺紫色的繁花,在渾濁的月光下,像活著的蝴蝶,仿佛隨時都會翩翩起舞。我聽著后半夜的縣城里那些神秘陌生的聲音,嗅著那復雜的氣味,感到自己已經置身于一個廣大的新世界中,對明天,我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