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我仿佛又看見那夜的月光了。我走以后,將我葬在青山之巔吧。活著時,我們回不去,死了……總該能如愿。”
“湮兒……”
身上一陣冷來一陣熱,延陵澈一動不動,維持擁著女子的姿勢,干澀的眼角,緩緩滑下一滴淚來。
他緊緊閉著眼眸,許久也不敢睜開,彷佛非得如此才能抑制住胸腔內排山倒海而來的酸澀苦楚,才能遏制住眼中的淚不落下來。
耳畔似有女子輕輕的低笑聲,她呢喃般地安慰著痛徹心扉的帝王:“六哥,不要為我難過,一切皆是我所求,一切皆是我所愿,與人無尤。這一生,曾得你真心相待,曾做過你的妻,湮兒便死而無憾了。”
“不,朕不要,朕不要看著你死!”男子口中爆出絕望而痛楚的嘶鳴聲,雙目赤紅地凝望著她,雙唇不住打顫,彷佛是在害怕,又彷佛是祈求般低聲道:“湮兒,朕不要你死,你好起來,好不好?待你養好了身子,朕與你便從頭開始,從此再也不因了任何人任何事分開,好么?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你從前便許下的心愿,如今只要你肯活轉過來,朕便許你一世長樂未央。好不好,你說好不好?”
“呵呵,呵呵。”女子的唇瓣無意識地上揚,逸出如嗚咽般酸楚的笑聲,眸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面前的男子,緩緩道:“可是,你說得太晚。”
一句太晚,道盡了多少女子等待過程中的心酸與淡淡怨艾,思君令人老。不是我不愛你,只是等得太久,久得已經不能去相信能等到幸福,久到……即便真的等到了,也不敢再去愛。
那一剎,延陵澈的心仿佛被千萬枝箭橫穿而過,尖銳的箭矢刺破血肉的鈍重感,痛得無法言喻。
他幾乎已要哭出聲來,黯啞道:“不,此刻還不算晚的。湮兒,湮兒只要你愿意,朕和你便可以和從前在青山時那般做一對神仙眷侶,只要你愿意。”
紀芷湮揚唇笑得溫柔而婉約,唇齒間迸射出的字眼卻極森冷:“可是,我不愿意啊。”
延陵澈的手無意識
滑落,似有些失神,他緩緩反應過來,眸色怔松地望著女子問:“為什么?你為什么會……”
“你是想問,我明明那樣愛你,可為什么卻不愿意了么?”
女子微微笑著,蒼白似雪的容顏如天山的雪蓮般圣潔,透著一股往日沒有的恬靜清冷,或者說,是疏離。
延陵澈怔住,緩緩才點了點頭。
紀芷湮正要說話,誰知喉頭卻涌上了一股腥甜的氣息,她才張開口,一個忍不住便仰面朝前噴出血來,引來男子驚慌的呼喊:“湮兒,湮兒你怎么樣了?你千萬不要嚇朕。”
沒有人比紀芷湮更清楚自己眼下的身子是壞到了何等的程度,此刻的她便如那風中斷了線的紙鳶般飄零而孤獨,隨時都可以隕落喪命。
在吐血的最初暈眩中緩過來后,她先是朝著滿面憂色的男子微微笑了笑,聲音淡然:“你放心,眼下我的情形看著雖極壞,但一時半會兒的還死不了。”
延陵澈只覺得這些話聽來是無比的刺心,悲聲喚:“湮兒,朕不許你這樣詛咒自己。朕沒許你死,你就不準死。”
紀芷湮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唇上,輕聲道:“那些個無用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吧。六哥,我的時日不多了,眼下咱們相聚的時光有限,有些話若不能親口和你說,我總是不安心的。”
延陵澈抱住她,只覺得心中說不出來的悲痛難忍,柔聲道:“好,有什么話你只管說,只是別太累著自己,朕會心疼。”
紀芷湮躺在他的懷中,只覺得發冷的四肢漸漸也有些暖和起來,她半合著眼眸,低聲道:“六哥,你能不能答應我幾件事?”
“你說。你但有所求,朕無不應允。”
“好,那么第一件事,忘記你是皇帝的身份,不要再自稱朕。最后的日子,我總是希望陪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是從前青山相識的六哥,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好。朕……我答應你。”
“第二件事,我知道以你的聰明睿智,我在背后操縱紀氏暗樁的事必瞞不過你。
如今我快不行了,只求你一件事,不要為難那些人,至少不要傷了他們的性命。有些慘劇,紀氏一門和我一人承擔足矣。”
這一次,他答應得稍稍遲緩了些。
“好,我答應你。你還有什么未完的心愿?”
那一剎,紀芷湮說不出自己心頭是個什么滋味,費力地仰頭凝望著他俊秀飛揚的眉眼,忽然便笑了:“最后一件事,我死之后,請你火燒未央宮,不許再記掛著我了。”
延陵澈面色大變,“你瘋了!這件事我斷然不會答應!”
可紀芷湮的神色極肅穆,并無半分玩笑之意,“不,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而且,宮中一應侍從,你都帶走,我只須留云意一人陪我即可。你若不肯答應,我即刻便咬舌自盡在你面前!”
延陵澈心頭大慟,“你,你何苦這樣逼我?你明明知道,我心中對你有多么不舍。湮兒,你為何要這樣逼我?”
說罷,他竟忍不住掩面伏在床榻上痛哭起來,再無素日威嚴的帝王氣勢。
而紀芷湮緩緩從床榻上下來,跪在他面前叩首含淚道:“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皇上請回去罷,該說的話,想說的話,臣妾都已說盡。從今往后,便無須,也不能再見了。”
延陵澈緩緩站起身來,隔著朦朧淚眼看她,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只是眼看著她橫刀頸上的決絕,竟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喊道:“你若敢尋短見,朕敢擔保,后腳就會跟上去尋你。湮兒,朕與你黃泉碧落都要在一起,你休想以此逼退朕!”
紀芷湮怔住,眼中大顆大顆落下淚來,手中的匕首卻不曾因此稍離分毫,她只是那樣深而悲傷地望著他,揚唇笑得肆意而飛揚,輕輕道:“何必再來自欺欺人呢?你我心中都清楚,你不會。哪怕我真的這一刻自刎離去,你即便是痛徹心扉,也不會真的跟隨而去。因為……因為你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帝王霸業。六哥,在你心中,始終還是將天下看得比我重的,不是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