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榻旁邊擱了一盆熱水,想是丫鬟們先前備好給她擦洗身子用的。此刻延陵澈正挽起衣袖,將帕子放入水中浸溼,而後略擰了擰,轉身回到她身畔,將褲管撩起至膝蓋處,正輕柔地擦拭著她的傷處。
紀芷湮的腿腳縮了縮,正想推辭,卻被他緊緊扣住動彈不得,她遂道:“六哥,這怎麼可以?你如今都是皇帝了,我怎能讓你爲我做這些事情?”
延陵澈笑起來,眉目間如清風朗月般磊落坦然,“湮兒,無論我是天潢貴胄,還是走卒販賣,對你的心意和從前並無不同。一個男子爲自己心愛的妻子梳洗,天經地義,我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只願,能以我一己之力,許你一世歡喜。”
喉嚨間彷佛被一團什麼東西哽住般的難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迷濛一片,那些水霧漸漸凝結成河,順著眼角緩緩淌落,她情不自禁地起身抱住他的脖子,哽咽道:“六哥,你放心,無論有多少人要阻攔我們在一起,無論有多少難關等待著我去克服。我也將義無反顧,爲了你,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不,我不要你爲了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我要你爲了我每一天都過得平安喜樂。便是有一日我變了,做了教你傷心的事情,你也不能難過。你只需記得,六哥不會傷害你,若我傷害了你,便再不值得你去愛。”
淚流滿面中,她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力氣竟壓下了喉嚨間那翻滾的酸楚和哽咽,拉開他的身子,嗔笑道:“六哥,我餓了。”
隔著淚光,他們彼此對望,許久竟皆是一笑。那笑中分明帶著心酸悵惘,還有情深如許的茫然無奈。
他含淚而笑,點頭道:“好,湮兒想吃什麼?”
窗外,弦月漸升上枝頭,玉漏滴答落下。牆外遠遠傳來更夫的更鼓聲,竟已是兩更天了。
紀芷湮心裡的酸楚已翻江倒海,揚脣笑得燦爛,兩靨梨渦中卻盛了滿滿的淚,她含著哽咽大笑:“我想吃六哥親手給我烤的紅薯。”
延陵澈怔了一下,隨即含笑應了:“好,
那我便給湮兒烤紅薯吃。”
思緒飄遠,彷佛又回到那一年,她和他初識在青山腳下。
他被攝政王派來的刺客追殺,慌不擇路逃入青山,竟遇見了下山採藥的她。彼時的她正是孩童天性,渾然不知殺戮爲何物,只覺得被刺客追著極好玩,遂帶著他躲入山中。好容易擺脫了刺客,兩人卻也迷了路。天色漸暗的時候,她餓得肚子咕咕作響,遂帶著他摸到附近農家的田裡偷偷挖走了幾個紅薯。
山洞內,她捧著紅薯苦惱道:“哥哥,我餓了,你給我烤紅薯吃吧。”
從小錦衣玉食長成的太子爺哪裡會懂得烤地瓜,卻給自己編排了一個極好的藉口:“那可不行,我父……我父親說了,將來只能烤紅薯給我的妻子吃。你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給你烤紅薯。”
小女孩苦著臉道:“那,那等我長大了再給你當妻子,你現在先給我烤紅薯好不好?”
小男孩望著笑靨動人的小女孩,差點鬆口答應,卻及時道:“那,那不成。以後的事誰知道會是怎樣呢。”
最後兩個人誰也沒辦法,又餓得慌,遂將紅薯給洗淨生吃了。
那時的他和她年紀尚小,看不到來日的路,猜不到面前這個萍水相逢的人竟和自己有著一生的愛恨糾葛。到了最後,她竟真的會成了他的妻,而她當年沒能吃上的烤紅薯,輾轉多年,在這樣一個清靜平淡的夜裡,終能得償所願。
待延陵澈回過神來的時候,雲意已將紅薯、木炭和金獸薰爐備好送了進來。她似也覺察到屋內氣氛不對,將東西放下後便悄然無聲地出去了,一句話也沒多說。
窗外風輕雲淡,花香漫漫。小軒窗下,女子斜倚榻上看情郎,托腮看他在薰爐內生火燒炭,滿臉認真地爲他烤著紅薯,那笑意便從嘴角不自覺爬上臉頰。
她含笑著嘆息道:“六哥,我等了這樣久,可終於等到你給我烤紅薯的這一日了。”
延陵澈回頭朝她暖暖一笑,眼中柔情盡現,“是啊,我也終於等到你長大做我妻子的這
一日了。”
女子羞紅了容顏,頓了頓,卻問:“六哥,你們家真有這樣的規矩麼?只能給自己未來的妻子烤紅薯?”
延陵澈背對著她,忙活的手頓了頓,忽然便見他的後背輕輕地發顫起來,彷佛是在笑,轉過臉來道:“傻瓜,那是我隨口胡謅騙你的,這麼多年你竟還放在心上當了真?”
“原來是騙人的。虧得我這樣信以爲真,這些年一直惦記著你們家的紅薯,你也太壞了。”
她羞惱起來的時候,兩頰粉撲撲的,便如那枝頭上的蜜桃般誘人。見延陵澈看失了神,她不覺亦笑了,很快卻又板起臉來,將手中的帕子直接砸到了他的臉上,轉過身去,再也沒有理睬他。
延陵澈扯下帕子輕聲笑了笑,倒也沒有說什麼。她的性子,他是最瞭解不過的了,鬧一鬧一會兒也便好了。
不多時,屋內便瀰漫著一股烤紅薯的甜香,誘得人肚子裡的蛔蟲都快跑出來了。紀芷湮饞得很,卻拉不下臉來先和延陵澈說話,仍舊維持著背對著他的姿勢硬挺著。只是嘴上是管住了,肚子卻沒管住。她晚上原就沒吃多少東西,早就餓了,此刻聞了香氣,餓得也就更厲害了,那一陣又一陣地鬧著打鼓,倒臊人得很。
延陵澈搖頭輕聲笑了笑,自將烤好的紅薯去了皮盛到盤子裡遞到她面前去,“怎麼,還生六哥的氣呢?紅薯烤好了,快吃吧。”
她的眼皮子擡了擡,彷佛是在做思想掙扎。延陵澈卻看不下去了,徑自用銀勺子舀了一塊遞到她嘴邊,“真的惱了?連六哥的心意,你也不理會了麼?”
她原就沒有生氣,只是願意在他面前耍一耍女孩兒家的小脾氣罷了,此刻見有了臺階下,自然見好就收。她繃不住笑了,張嘴就嚥下了那塊地瓜,撒嬌道:“六哥,我還要。”
延陵澈自然也樂意這樣寵著她,遂含笑一口口地給她喂著。一開始,她倒是一副吃得興高采烈的樣子,可漸漸的,卻流露出幾分難過的樣子來。
他忍不住問:“湮兒,你怎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