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中,為首的是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錦繡蟒袍,眉目不怒自威??梢娏怂哪且粍x,竟忍不住淚盈于眶,滿臉掩不住的憐愛之色,想來就是她從未蒙面過的父親紀昀笙了。
不知怎的,來之前滿腹的怨恨委屈,待到了見面的時候,卻又生出一股心酸期盼來。她扶著云意的手緩緩走過去,聽她解釋:“三小姐,這位便是相爺,也就是您的父親?!?
她自己的生身父親,卻生來不識,要透過別人的口來相認,如何教人不傷懷?
紀芷湮望著眼前這滿臉殷切的中年男子,張了張嘴,可那一聲“爹爹”卻怎么也喊不出口,反倒是他先上前來握住了她的手,紅著眼眶,連聲道:“好孩子,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啊?!?
她原想掙開,可握著自己的那雙手那樣寬大溫暖,她竟不忍心。便由著他牽著自己的手往府里走,繞過曲廊畫棟,山石流水,來到一個富麗堂皇的花廳。
紀昀晟在上座落坐,順手拉了她在身旁坐下,等眾人都魚貫入內落坐后,便開始為她介紹底下的這一大家子人。
“那是我的妾室安氏、柳氏和秦氏。那是你大哥紀元邡,和你四妹紀芷芙一樣,都是安氏所出。那是你二哥紀元添,乃柳氏所出。你五弟紀元霆,是秦氏所出。”
從始至終,她只坐在那里面色淡淡的,甚至連嘴角也不曾彎一彎。而底下之人的神色也盡收她眼底,大多是些皮笑肉不笑的敷衍樣子罷了。
三個妾室中,安氏入門最早,又仗著為紀昀晟生了一兒一女,頗自持身份,率先笑開來:“請三小姐安。哎呦,我說老爺如何這樣日盼夜盼,原來咱們三小姐竟是這樣一個天仙般的人物,不知比我的芷芙強上多少。”
這話簡直是說到紀昀晟心坎上去了,他微微一笑,對安氏投以贊許的目光。
可紀芷芙一聽這話,臉色卻立時不好看起來,但礙著紀昀晟在不敢放肆,只輕哼一聲別過臉去。倒是坐在她身邊的同胞兄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略加安撫,又對座上的紀芷湮歉然一笑,彷佛是在示好。
安氏既開了頭,底下便有人忙不迭地吹捧奉承。
柳氏彷佛無意間往紀芷芙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用帕子掩著嘴笑道:“我不如安姐姐會說話,也
不如安姐姐有福氣。若也能生個女兒,便是像芷芙般不能及咱三小姐樣貌氣度的十分之一,可但凡有一星半點的相似便已是極好的了。相爺說對么?”
紀昀晟對妻妾間的明爭暗斗向來只作不察,亦不相幫,遂只是一笑了之。
秦氏便也上前湊趣:“喲,柳姐姐還說自己不會說話。瞧把相爺哄得眉開眼笑,只差沒立時陪了你回房,一償你的心愿了?!?
秦氏出身微賤,行事說話皆透著一股市井之氣,粗俗不堪,平日里沒少為此受另兩房的冷嘲熱諷,只覺得她上不了臺面??捎袝r看著不甚精明的人,卻也有出人意表的時候。例如她今兒個這話便透著十足的心計,明著是捧了柳氏,可也教安氏愈發惱了她,而秦氏自己置身事外,卻是樂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了。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今日一見方知此言不虛。
只是她們這樣唇槍舌戰,你一言我一語的,倒鬧得紀芷湮有些頭疼。她久居山中,對人情世故知之甚少,也不喜與人逢場作戲,只覺得很是煩心,遂輕咳一聲道:“我有些累了?!?
滿場的歡聲笑語便有了一刻的瀉滯,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紀昀晟,但見他神色從容地揮手:“芷湮才回來,一路顛簸,的確是該先讓她好好休息,你們且先回去。都是一家人,總有說話團聚的時候?!?
眾人紛紛稱是離去。
待眾人都走了,紀昀晟便以目光示意下人把門關上,這才得暇好好看看身側這個分開了十五年的女兒,嘆氣道:“怎么生得這樣瘦?白得跟個雪人似的,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吧?”
可紀芷湮此刻卻無和他一敘父女親情的心情,聽了他一番噓寒問暖只垂下目光,輕聲答:“還好。”忍了忍,她還是道,“我,有話想和你說?!?
紀昀晟笑著點頭,“為父知道,所以才遣了他們出去,還命人關上門。你有話不妨直說?!?
既然開了頭,她倒也不客氣了,遂開門見山道:“我回來不是想認你,更不愿意接受你為我安排的那門親事,我……我是為我自己來的帝都,你不要太過一廂情愿了?!?
她說得直白無忌諱,全然沒給紀昀晟留一絲情面和臺階。平時若換了別人敢這樣當面頂撞,只怕早被紀昀晟命人拖出去打了??纱?
刻坐在他面前的到底不是一般人,于是他竟難得的沒動怒,只饒有興味地望著她笑:“瞧你這清傲的脾氣,倒真是像極了你娘年輕的時候。這些年你師父不時來信告知我你的近況,總說你是最調皮搗蛋的性子,一張嘴伶牙俐齒,總讓人惱也不是,憐也不是。可此番相見,卻讓人覺得你性情孤冷,我原還納悶,直到此刻才知你師父所言非虛?!?
她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這些年你一直都有關心我么?”
紀昀晟定定望住她,眼中流露出的慈愛之色是如此真切,“為人父母,哪有不關心自己孩兒的?湮兒,我知道當年送走你,必定讓你心中對我懷有怨恨。但你又知不知道?過去十五年來,為父為你牽腸掛肚,并不比世上任何一個父親少半分。我知道,有些話我說了,你此刻未必相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一生,我紀昀晟摯愛的女子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娘。而我所有的兒女中,最讓我牽腸掛肚的,也唯有你一個?!?
她拍掌起身,目光清澈無垢,只是那樣平靜地望著他問:“說得真真動聽!那你能否告訴我,是怎樣不得已的苦衷,能讓你狠心拋棄摯愛妻子與你所生的女兒?是什么樣的原因,能讓你十五年來從不曾與我相見,你甚至不敢讓我知道你的存在?”
紀昀晟這一生經歷過無數大場面,改朝換代,政權更迭。在權利的沉浮中運籌帷幄,于爾虞我詐中剪除異黨,風雨弒殺中,他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蛇@一回,卻在自己女兒的目光中生了怯意。他望著女子年輕而倔強的面龐,心中百味雜壇,許久長嘆一聲:“我無話可說。若你執意不肯原諒,便恨為父好了?!?
看著他步履蹣跚地走下去,手指剛觸到門扉,她忽然道:“等等?!?
咫尺之間,兩兩相望,卻如隔天涯。
他能清楚看見她眼中日盛的恨意,她亦能明白了解他滿心的殷殷期盼,可此情此景,卻誰也無力改變如今的局面。
忽然,她對著他綻出一個嫣然無方的笑顏,朱唇輕啟,卻每一個字眼都帶著殘忍的意味娓娓道來:“你放心,我絕不會恨你,因為在我心里從未在意過你這個父親。我這次回來,并非為了解你紀氏一門的困境,我只想回來看看,你是如何因此見罪于皇室,如何滿門覆滅、一敗涂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