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主任就是在車里面看到馬路邊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的, 他今天一天焦頭爛額心情煩躁,一開始還不順眼地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半夜三更的在大馬路上怎么就抱一起了,再看了一眼又覺得這男的為什么那么眼熟。
于是他就看了第三眼, 直接踩了一腳剎車。
抱著的那兩個人也因為剎車聲轉頭。
林主任:“……”
這可不就是那個他做夢都想用棍子抽的好徒弟程涼么。
“住院部下面就是咖啡館, 再不濟馬路對面還有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林主任靠邊停車, 打開車門下了車, 劈頭蓋臉恨鐵不成鋼, “你把人姑娘拉大馬路上抱?!”
而且看到他了之后還順手就把人姑娘往背后一拉藏起來了。
怎么地?!
他還能吃人?
“林主任好。”幸好那姑娘是個大方的,從程涼身后又探出了身子。
小姑娘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端正, 眼睛亮晶晶的不躲不閃。
林主任莫名的覺得小姑娘挺眼熟。
“我是盛夏,住院的時候住十六床的, 劉阿姨隔壁床那個。”小姑娘的自我介紹很別致。
林主任反應了半秒鐘, 瞪大眼睛。
“你……”當著人小姑娘的面林主任也不好直接就開罵, 只能指著程涼抖抖抖,“你出息了啊!”
跟病人談戀愛?!
無奈他這個徒弟最牛逼的就是厚臉皮, 一點事沒有還能笑著把人姑娘拉遠點,看起來是在告別。
摸摸頭又摸摸手的。
本來也應該非禮勿視的。
但是林主任大概是覺得程涼這種樣子挺新鮮,背著手又探頭探腦的瞅了半天。
“到家給我發微信。”他們確實是在告別,只是被林主任這么一攪和,程涼臉上多了一絲無可奈何。
老頭子作為電燈泡那可真的太亮了。
還杵在那里不走了。
看戲呢!
“早點睡。”他又叮囑。
盛夏微紅著臉的樣子太招人, 要不是身后杵著那么個大家伙, 他還想再抱一會。
她正直, 說話算話。
在麻醉的時候承諾以后會一直給他加油, 結果就真的做到了。
工作上的事再煩躁, 抱上她的那個瞬間,就都好了。
戀戀不舍的, 又伸手捏了捏盛夏的臉,再叮囑:“走大路,別抄小路。”
五分鐘的回家路,走的還都是主干道,他們站的地方差不多就能看到小區門口。
可程涼還是一本正經的叮囑:“我看你進小區了再回醫院。”
盛夏被逗樂了,被林主任撞破后的窘迫也少了不少,于是她踮起腳尖湊到程涼耳邊問:“一會你會不會被林主任罵呀?”
程涼也彎下腰對著盛夏的耳朵答:“不會。”
想了想又彎腰:“他就是嗓門大。”
直起身,又彎:“其實心軟的要死,到現在看到病人康復出院還會偷偷哭……”
“程涼!”身后聽得一清二楚的林主任磨牙。
程涼終于直起身,笑著把盛夏送走,看著她進了小區,然后轉身,從褲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遞給林主任:“主任,請你吃糖。”
林主任:“……”
這盛夏是活菩薩吧。
這小子為什么也可以找到女朋友啊?!
***
“上車!”林主任來醫院就是來找程涼的,這會倒是正好,把他叫上車,在路邊打著雙跳開了車窗就開始抽煙。
車里也是一股煙味。
“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林主任把程涼給的棒棒糖丟到駕駛座的儲物盒里。
這好像是這個小氣鬼第一次給他吃糖。
“有一陣子了。”程涼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看著盛夏消失的方向,“她出院以后,臺風那天。”
林主任吐出一口煙,良久之后:“我記得她,住院的時候一直在念書,護士那邊的記錄就她最聽話。”
程涼低頭,笑了。
林主任發現程涼這個笑容,甚至堪稱溫柔。
他說了要看盛夏進小區再回醫院,現在居然真的就這么看著小區方向,看著那小姑娘邊看手機邊進了小區。
然后程涼的手機就亮了一下。
應該是微信,程涼低著頭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就變得愈加明顯,林主任看到他平時那個連院長消息都懶得回的學生噼里啪啦的打了好多字,還發了一個表情包。
這個油鹽不進的家伙,原來談戀愛是這個樣子的。
和普通的小年輕沒什么兩樣,看起來居然蠢蠢的挺單純。
“是個好姑娘。”林主任于是咽下了今天晚上本來要說的話,“談戀愛了就得負起責任,別像以前那么吊兒郎當的。”
以前對林主任這類教育都沉默以對的程涼這次破天荒的應了一聲:“嗯。”
林主任又不說話了,隔著煙霧看了程涼好久,問了一句:“你父母這幾年身體可還好?”
“還是老樣子。”程涼回答,“天天追貓攆狗的。”
他父母在同齡人里算健朗的,性格也直,年紀一大把了還天天跟人吵架斗氣,精神很好。
林主任被程涼這沒大沒小的形容逗樂,嘆了口氣:“這幾年太忙,逢年過節的都沒時間跟你父母聚聚。”
“出什么事了?”這次開口的人是程涼。
從早上二科兩個主任和李副主任被抓開始,他就已經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僅僅只是收受醫藥賄賂這么簡單了。
早上那張傳遍朋友圈的李副主任被帶上警車的照片里,旁邊執法的警察程涼認識。
前年他們家有幢樓里發生了入室殺人案,當時就是這個警察負責的,那時候他熱心的娘跑前跑后的協助警方辦案他還順便幫了把手,所以手機里還有這警察的聯系方式。
他是重案組的。
林主任沒回答。
平時一點事情都能吼得整幢樓都聽見的人,這次抽完了半盒煙還沒有整理出話頭。
程涼微微蹙眉,心底隱隱的生出一絲不安。
林主任盯著馬路對面的鹿城醫大附屬醫院看了良久,才終于開了口:“去年十一月左右,二科的人搶走了我一個肝癌病人后來我氣不過又給搶回來的事,你還記不記得?”
一科二科本來就是因為不和才拆分的,二科主任算起來還是林主任的師弟,這幾年明里暗里的互相使袢子,這種搶病人的事其實發生過好幾次。
但是搶走又搶回來的,好像只有那么一個。
“記得。”程涼回答,“后來是您給做了肝移植手術。”
“那場手術,老李是一助。”林主任接著說,“這病人是院里安排過來的,都說是有背景,但是有什么背景我當時也沒問。”
“老李這個人就喜歡給這類病人做手術,所以那場手術他說他來做一助,你當時又有項目在身,我就答應了。”
“我不該答應的啊……”林主任說著,又開始摸煙盒。
“別抽了。”程涼摁住林主任的手,“自己也是個醫生,抽那么多你是想去胸外常駐呢?”
林主任被程涼毒舌的嗆咳了一聲,用手點了點程涼,到底還是把煙盒放了下去。
“那場手術……”林主任停頓了半晌,重重地嘆了口氣,“肝來源有問題。”
程涼臉冷了下來。
那場手術的肝來源是活體捐贈。
“二科去年跟我搶這個病人,居然不是因為對方的背景。”
“這病人從一開始的肝來源就是非法交易的,前期配型交易都是二科和這病人談的,結果他家里人不知道這事,不放心又去找了院方,院方就跟他們保證給他們找個最靠譜的主刀醫生,就找到了我。”
“我接了這病人,二科肯定不肯,所以才有了搶病人這種事。我那段時間也是因為項目被斃了心情不好,一時氣憤又把病人給搶了回來,后來塵埃落定了,二科主任找上了老李。”
再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有李副主任自降身份自薦做了一助,檢查確定肝來源這些事就都是李副主任做的,林主任最后就做了這個肝來源有問題的手術主刀。
“肝哪來的?”程涼盯著車外的夜色,因為盛夏帶來的那些和溫柔有關的愉悅煙消云散。
“買的。”林主任皺著眉,“找人買的,給了對方三萬。”
“他們收了多少?”程涼問。
“老李那邊十五,二科那兩人牽的線,收了四十。”
程涼:“查他們經濟往來查出來的?”
他很確定,那幾個警察去他家里找他的時候那個氣氛,應該還沒有查到這些事。
林主任又安靜了一秒。
程涼的視線從車外轉了回來。
“賣肝人死了。”林主任看著程涼。
一天時間,他老了很多。
“賣肝人死了。”林主任重復,“四個月前,死于肝衰竭。”
程涼下意識反駁:“捐肝人術前檢查都是符合捐肝指標的,而且術后也沒有出現INR升高也沒有高膽紅素血癥……”
他閉上了嘴。
捐肝人術前的檢查數據是李副主任做的。
他收了十五萬。
賣肝人死了,二科和李副主任完成了交易,而林主任,完成了手術。
他變成了殺人者手里的那把刀。
他清廉勤懇一輩子,一輩子都在肝膽外科手術臺上做研究,盡心盡力救治病人教育學生,臨了,做了他這輩子最痛恨的事。
“主任……”程涼聲音喑啞,“這事你不知情……”
林主任看著程涼。
程涼之后的那句這件事不怪你,就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二科的人確實喪心病狂。”林主任問程涼,“可我一直等到現在才跳腳,才逼著院方深查,一句不知情,就真的可以說這件事跟我沒關系了么?”
程涼沉默。
“我也和你一樣,被二科那位指著鼻子罵過。”
“他說我就是娶了個有錢的老婆,不用負擔生計,要不然,哪能就這么安安心心的守著手術臺。”
“所以我每次和他爭的時候,就在想,留一線吧,畢竟人家沒有我運氣好。”
“可誰能想到……”
這留一線,最后就變成了一條人命。
“那場手術是我做的。”林主任還是點上了最后一根煙,“程涼啊,我動的刀啊……”
車里一片寂靜。
程涼也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借著林主任的火,吸了一口。
他戒煙很久了,所以這一口,嗆咳得他眼尾泛了紅。
從天堂跌到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盛夏帶來的甜暖夜風,到了現在,只剩下了旖旎幻影。
“我申請了援邊。”林主任在那個噩夢般的晚上砸下的最后一個重磅消息,“下個月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