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程涼和盛夏都只聽到聲音的醫鬧, 其實鬧的很大。
對方浩浩蕩蕩來了二十幾個人,都帶著鐵棍木棍,沿路就砸, 就在手術室前面手術區那道門禁那邊, 砸掉了好幾個本來就快要壞掉的塑料椅, 在等候區的家屬怕這些人打擾了醫生手術, 又互相吵了幾句。
然后, 就打起來了。
傷了兩個人直接送到急診室,其他的浩浩蕩蕩的都給抓進了警察局,盛夏悄悄從觀摩室里出來之后, 就看到門口排了一排的兇神惡煞,一個個都雙手放在頭頂, 臉上青紅藍紫。
“師姐。”小白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躥出來, 獻寶似的, “我剛才拍到抓捕過程了。”
“好像是程主任的病人。”
“鬧事的說是程主任好大喜功,本來老人只是輕微腹痛, 結果他開車到家里把人接到醫院開刀,開了刀人就死了。”
“說了好大一通,還特意找了個普通話說的好的人站在凳子上說的。”
“這個……”小白拿著剛才鉆人群里拍來的視頻放在盛夏面前,問得局促,“是不是也可以放在醫生出現的困難里?”
盛夏很認真的看完視頻。
小白這次終于記得站位, 不再堵著醫院通道, 從視頻角度看, 他就站在一堆媒體記者旁邊。
踏踏實實的, 再也沒有去搶視角。
“你覺得, 這要怎么體現困難?”盛夏問他。
“這個婆婆的問題昨天和規培醫生聊ICU病人的時候就提到過。”小白說,“婆婆是肝癌晚期癌細胞破裂, 如果不手術估計當天就沒了,如果手術了,救回來的幾率也不大。”
“這些話其實家屬都知道,但是真的鬧起來了又是另外一種說法了,圍觀群眾其實信家屬的比信醫生的多。”
“而且……”小白猶豫了一下,“其實這次鬧事還有個隱憂。”
盛夏挑眉。
她發現小白剛才說出來的那幾句話有脫胎換骨的味道了,所以安靜的等他繼續說。
“蘇縣醫院原來是沒有ICU病房的,在程主任和其他援邊醫生來之前,這里的作用類似于衛生所,平時就看看跌打損傷最多來個闌尾炎,大一點的毛病都得去市里看。”
“但是蘇縣去市里的路很難走,開車都得好幾個小時,去市里的班車都是兩天一班,所以導致很多老人生病用的都是最原生態的草藥隨便敷敷。”
“程主任他們來了以后,外科才算是動起來了,但是ICU病房,程主任爭取了半年才爭取到。”
“我也是問了才知道的。”盛夏的專注讓小白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動力,話像開閘一樣倒,“ICU一張病床投入居然要幾百萬,那些設備折舊率每年算下來那虧損的錢簡直了……”
“剛才跟我聊的那個規培醫生說,他就擔心這事一鬧上了報紙再被人亂寫一通,院里停了ICU,這樣好多手術就都不能做了。真要停了,他也想去市里找個醫院上班了,私立的也挺好。”
“所以師姐,這些困難,是不是可以通過鏡頭去展現啊?”
“這就是惡性循環吶,村里的老人看病難,縣醫院醫生沒有儀器和技術給人看病難,可市里的醫院又不可能容納那么多人。結果老人想往市里跑,縣醫院醫生想往市里跑,市里因為沒床位沒資源還是治不了人。”
“原來最關鍵的,還是錢啊。”
盛夏:“……”
雖然最后的總結很小白,但是前面的那些話,說明她那個晚上的敲打確實沒白敲。
有時候學程涼某些事的做事方法,效果都挺好的。
“你跟著ICU這條線吧。”盛夏有了決定,“定個范圍把計劃做了。”
“你的長處在于打探消息,別把這種本事放在搜集八卦上面,抱著目的去多聽多看醫院發生的事,你交出來的素材就不會差。”
盛夏補充了一句:“但是,別輕易下結論。”
別到最后什么原因都放在沒錢上,扶貧就是要想辦法改善當地經濟的,別自己給自己整出個死循環。
小白覺得他應該是被夸了,從原本廣泛的定個跟拍規培實習醫生的計劃變成了定點計劃,難度小了,他也知道從什么角度入手了,興奮的自己拿著剛拍的東西又看了好幾遍。
“我先回去了。”盛夏拍拍小白的肩。
程涼已經出來了,但沒往門口過來看熱鬧,他在手術室門口停了一會,有兩個年輕醫生拿著本子問了幾個手術上的問題,他看起來很平和,答完問題就徑直上樓去了住院部。
和剛才在觀摩室里看到他貼墻無力坐著的樣子判若兩人。
盛夏沒有跟上去,她昨天剛把這兩周的試拍內容發給丁教授,晚上有個視頻會。
她還挺忐忑的,畢竟她呈現的內容和丁教授一開始想要的,可能會有很大出入。
***
拍扶貧是真的很辛苦。
丁教授人模人樣的從蘇縣出去,兩周時間,再在視頻里出現,就黑的連打光都找不到焦點了,黑乎乎一坨,頭上還罩著一個燈罩一樣的遮陽帽。
帽子是白的,于是更顯黑。
“嚯,這太陽。”丁教授擺擺手,“非洲都沒它毒,我這趟拍完得休息一年把皮膚養回來,太不像話了。”
盛夏笑。
丁教授斜著眼睛:“正常人這時候應該接一句教授您又沒變黑。”
盛夏:“……”
“教授。”她把畫面截圖發給丁教授,“您黑的都對不上焦了,我真說不出口。”
丁教授:“……”
媽的為什么別人家徒弟弟都軟萌可愛,他家的就多長了一張嘴!
“你發的視頻我看了啊。”丁教授又把光線調亮了,發現還真對不上焦了,嘖了一聲,心氣不順,“不是,你都不給我送點防曬霜什么的嗎?”
“我買了,在路上了。”盛夏跟哄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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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教授又嘖了一聲,才終于進入正題:“你先跟我說說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還是和以前一樣。”盛夏說,“主題還是展現他們在援邊時遇到的困難,不管是客觀上的還是主觀上的,挖的深一點,把困難根源展現出來。”
“但是程主任又希望我們拍出來的東西能讓后人少走彎路,所以又加了一點傳承相關的內容。”
丁教授沉吟著沒說話。
盛夏也不急,屈膝坐在凳子上,下巴擱在膝蓋上。
電腦屏幕上是她剪好的試拍內容,視頻里程涼正帶著一群醫生查房,他彎腰在看實習醫生給病人換的傷口敷料,表情挺放松。
他身后的一群醫生卻都很緊張,因為他們知道程主任在查房的時候不問倒一群人是不會結束的。
氣氛莫名的和諧。
“說實話啊。”丁教授開口了,“你這片子的質量是你這三年里做的最好的一個了。”
“你的優點一直是善于用鏡頭表達人物背后的感情,拍程主任,你鏡頭后面的感情是最精準的。”
“這讓我很驚喜,但是又覺得不太夠。”
盛夏:“……”
開始了,這就是小白哭訴的,丁教授的抽象教學。
“你自己說說,你剪完這十幾分鐘片子后,最大的遺憾是什么?”
盛夏擰眉。
遺憾,有很多。
但是最大的感受……
“我,挺可惜的。”盛夏說,“我三年前就認識他,那時候他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時候他沒什么追求,可是個人色彩很強烈。”
“他現在看起來有追求了,但是模糊了。”
盛夏歪著頭,又想了個形容詞:“不憤怒了。”
程涼身上曾經吸引她的對生命的憤怒感,沒有了。
尤其是今天下午,她在觀摩室里看到他捂著臉靠在墻上的那一幕,定格到現在她心里還很難受。
非常難受。
像是看到啟明星被烏云蒙住了光芒。
“所以我一直在說……”丁教授長嘆一聲,“你在人文紀錄片方面,會有大發展,會走的很遠。”
“你的感覺很準,當然這次可能也有你和程主任是舊識的原因。”
“但你這種狀態保持下去,把這次的紀錄片完整拍完,把這次拍攝感覺好好總結,你的未來可期。”
“在你來之前,我跟程主任跟了一周。”丁教授說,“當然不是你這種跟拍,我就是跟他聊聊,看看他的工作內容,也問問其他醫生病人對他的感覺。”
“怎么說呢。”丁教授的手抵著黝黑的下巴,“你知道他來新疆的時候其實是完全不能手術的狀態的吧。”
盛夏看著視頻里的程涼在辦公室里吃盒飯,一個人吃,低著頭一口一口的扒。
她點點頭:“嗯。”
“他是以鹿城援邊醫療團隊的編外人員進來的。”丁教授說,“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各種文書,在門診掛個牌子坐班,有人說他是占著名額走后門進來的,因為他跟當時來的負責人林崇銀是師徒。”
“他拿不了手術刀,這事你可以問問他們一起過來的普外醫生老盛,老盛那會在市里和程主任住一個屋,他說他那時候最想不通的是這么一個人,來新疆干什么?當時程主任的狀態太差了,幾乎不說話,他也很少看到他睡覺,每天就坐在宿舍里看書練模型,門診結束之后就躲在廁所里抽煙。”
“我是不太清楚他后來的情況怎么變好的。”
“但是我猜測啊,跟當時他老師林崇銀的身體情況變得越來越差有關。”
“林崇銀的身體不行了,帶來的手術團隊眼看要散。程主任沒辦法只能接下手術刀,逼著自己上了手術臺,可做的第一個病人,并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
“打擊太大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能站起來走到現在這個位子,就已經是奇跡。”
“你是唯一一個覺得,這奇跡還不夠的人。”丁教授感嘆。
“跟拍程主任這件事交給你,除了扶貧內容之外,我確實是希望你能挖到他這一塊的心路歷程。”
“紀錄片要以人為本,程主任不是一個援邊符號,他是一個人。你能抓到這一點,我很欣慰。”
“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程主任這個人現在給人的感覺……”
“太宿命化了。”
“他因為埋頭苦干被捧上了神壇,架在哪里,出一點點問題就是萬劫不復。”
“所以盛夏啊,你交給我的正片如果還是這樣的,咱們就還得剪。”丁教授長長地嘆了口氣,“這種掛在懸崖上的感覺,太懸了,沒辦法出片,我們還是得挖出他宿命化背后的故事。”
“這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在這個遮天蓋地漫天黃沙的地方燃燒自己,火光之下,你得抓到他的真實。”
“刨除藝術感,我們拍的是扶貧,得腳踏實地,你明白嗎?”
丁教授后來還說了很多。
他這一輩子都在同藝術和現實割裂,他拍過很多曲高和寡的紀錄片,有口碑沒有票房,他說這就是個屁。
他希望盛夏不要走上這樣的路,太孤獨,沒有市場的市場紀錄片導演,就是失敗的。
盛夏被丁教授說的有些想抽煙,掏掏口袋卻只有幾顆程涼沒事投喂給她的糖。
她披上外套走出陽臺,嚼著糖看著蘇縣的夜色。
同一層的程涼應該已經回來了,隔著幾米遠,陽臺上有燈光,也有飄過來的若有似無的煙味。
每次有病人死去,他都會連續的做惡夢。
盛夏低頭,猶豫了半秒鐘又回到了房間,拿起攝像機,出門,走了幾步路,敲門。
“程涼。”盛夏說,“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