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不知道什麼時候簽了一筆大單。時不時就能聽見程曉華在辦公室裡沒有顧忌地高聲大笑。是真的開懷地笑，因爲王理安都能聽見完整的哈字在他的嗓子裡跳出來。

三十人分三批的雲南八日遊。進賬十五萬。

如果放到以前，王理安也一定會像凱特一樣，虛僞地牽起她的手。“艾薇，你好棒哦，你要請客吃飯哦。”

程曉華修改了計調調配導遊的老規則。現在他一手安排。她知道凱特很想去雲南。她在做專團計調的時候從來不放心讓凱特去帶。她出過太多離奇的錯誤，王理安害怕給自己丟臉。也怕凱特會情不自禁地發生一些潛規則，連累她一起沾上本來就說不清的職業歧視。

她總是有很多借口，讓自己離出團遠遠的。可是越害怕什麼，什麼來得就越快。“王理安，你來帶第一隊。”程曉華說完，擡頭卻看見王理安茫茫然地盯著前方，沒有任何反應。程曉華覺得沒面子，皺著眉頭。拿起手裡的本子啪啪在桌子上摔了兩下：“王理安！”

“嗯？”

“這開會呢。你怎麼回事兒啊？”

“哦，對不起，您說什麼？”她的眼神依然愣愣地。

程曉華冷笑。索性把本子放在桌子上。“王理安，大家都知道。是咱們旅行社一貫的業務標兵。從楊總在任的開始公司就是大力培養，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另一方面，作爲局內部員工子女，是吧。這些也不用藏著掖著。因爲我一向不看重這些，是吧。她爸爸是歷縣局工程科科長，大伯是市局副局長。就算是市長市委書記又怎麼樣。哦對了，你的朋友們不也都是身份顯赫嘛。哼……你爭強好勝，同事有了好成績，你連鼓掌祝賀都不願意。你目無法紀，公司的公示欄現在還掛著你的處分通知。你仗著有關係，一請假就是一星期。我不在公司的那幾天，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去請假。牛科長不請給你你就耍橫，說什麼，不請給你你就曠工。理由是你說你去領證結婚，結果呢，結婚證領回來了嗎。公司從領導到員工對你都是一再寬容一再忍讓。可是你的表現是什麼？你的所作所爲簡直辜負了大家的期望！好了，現在也不用分析這個團了。大家先做一件事，員工點評！”

王理安慢慢有些害怕。像被人按進了一個玻璃魚缸裡。她在呼吸，但卻沒有氧氣。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告訴她，她已經被綁架上了一列火車，而終點在哪裡已然清清楚楚。

程曉華在會議上這麼嚴肅地把她提出來罵肯定是已經想好了打算。王理安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是拼命忍住了。她告訴自己，無論最後結果怎麼樣都不能哭。這不是兩個小孩兒過家家打架，哭鼻子沒什麼大不了。現在，纔是真正地誰哭誰就輸了。

她看向美妮。美妮避開了。艾薇也是。

王理安想起早上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她們也是這樣的表情。那時她沒有留意。王理安有些懊惱，她爲什麼會這麼大意。她們的表現已經非常明顯了。

她明明已經看到艾薇在慌慌張張地寫合同，她明明看見了艾薇一看見她來忙把手邊的筆記本收了起來，她明明看見了艾薇擋住合同文本，她明明已經看見了那上面寫著安江集團的名字。她好像一下子就都看見了。

每個人都從程曉華手裡領了一張員工評價表。只有王理安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美妮要上前幫她領，卻被程曉華制止了。“既然她不想參加，那就算她棄權。這張員工評價表上有三個部分，分別是經理評分，財務評分和員工之間評分。最高分一百分。下面，我們先做一個自我總結。之後，按照名字一次打分就可以了。鍾經理因爲還沒有正式入職，這次的評分他不用參加，就旁觀吧。員工評完之後，牛科長把她的結果也一塊兒交給我。我會把答案告知大家的。好了，從牛科長開始吧。”

牛姐輕咳兩聲，款款而談。她從沒有經驗到現在將公司財務打理的井井有條是有多辛苦，熬過多少夜吃了多少苦。

王理安聽著每個人幾乎都和建築工地的大爺大叔一般任勞任怨，連凱特這種上班看美劇下班釣金龜的人都“三天兩夜只睡了五個小時，就是爲了好好的服務我的客人，不讓業務人員爲難”，說完對著艾薇輕輕一笑。

王理安冷笑一聲。不知道爲什麼，她現在做什麼都好像被裝上了放大鏡。所有人都因爲她這一笑齊刷刷地回過頭來看她。王理安看著圍著她的這些目光。這樣團結高效，說不出一句話。

美妮說完了之後，輪到王理安了。

程曉華冷冷地看著她。“王理安，你也說兩句吧。我們這個是非常正式又民主的活動。有什麼都可以說出來。”

“是嗎……好啊。”她站起來，仰著頭，高聲說道，“我，是歷縣局工程科科長王建朝的女兒，是市局副局長王建昭的侄女。是剛剛殺了人現在潛逃在外的安赫陽的好朋友。我畢業就來到這裡，兩年給公司帶來了將近兩百萬的收入。公司每個月發給我一千塊錢……”程曉華冷笑打斷她：“你先別說大話，什麼就是你帶來的。你看看，艾薇昨天剛剛簽下的單子。合同上蓋的可是安江集團的章。那些舊賬已經整改了，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我還沒有告你利用私人關係騙取高額提成，侵佔公司財產呢！”

“哈，你告啊。有本事你就告。”

程曉華微瞇起眼睛。他鋥光瓦亮的前額上，僅有的幾根頭髮也炸了起來。“好，開始打分。”王理安轉身拿起早上來了剛剛衝好的速溶咖啡，還熱著。仰頭一口喝下。濃郁的炭燒味今天也變成了小貓咪，甜得要命。

程曉華迅速收起所有人的評價表，在桌子上磕了磕。“現在我宣佈，王理安因爲在員工評測中排名倒數第一，不符合公司用人標準，即日起被辭退。散會！”說完，他扭頭走進經理辦公室，最後還把門狠狠地甩上來。牛姐在門外高聲地關心：“程經理您可別生氣。”

王理安笑了。

她仰頭環視了一週。所有人都避開她的目光，好像躲避瘟神一樣。連美妮如是。

艾薇是怎麼拿到安江的訂單的。王理安像瞬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什麼整改財務，什麼重新管理業務提成，什麼統一管理，統一發放。都是爲了今天。花這麼大的功夫來把她掃地出門，王理安笑了。果然看得起她。

她不恨艾薇。艾薇就像一隻生活在深海里的淡水魚，不過就是爲了生存。但一看見美妮，王理安就抑制不住心裡的哀涼。千萬只螞蟻踩踏著她的心臟，她的血把它們飼養成了浩克。王理安看向美妮，在她面前站住。“對你有什麼好處？”她不想像一個蠢女人一樣一邊哭喊一邊痛訴：我把你當親姐姐，你卻這麼對我！她只想知道，對於美妮來說，她還有多少利用價值。反正總是被人利用。被她關係甚篤的姐姐利用一下也沒有什麼。

美妮低著頭，不敢擡頭看。“你先回去吧，我們回頭再說好吧？”

“回頭？”王理安笑了笑。“還回頭，回不了頭了。今天我從這個門出去，再也回不來了。連這個大院都回不來了。你不知道嗎？”美妮還想說什麼，程曉華突然走出來，說道：“美妮，你過來一下。”

王理安轉身拿起她的瓷杯猛地朝程曉華摔過去。瞬間碎片四下飛出，鍾濤馬上衝出來護主。“王理安你冷靜一點兒，別衝動。”

“程曉華，做什麼事都要把握一個度。你是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的，自己心裡清楚。別欺人太甚。好好讀讀合同法，今天我請假。”王理安越過她熟悉的大理石桌子，拿過包。“我還會回來的。”

說完，她走出了工作兩年，熱情燃燒過的旅行社。王理安忽然想起兩年前她第一次踏進這間還沒有裝修好的辦公室。那個時候，所有的東西都和油漆味道一樣那麼新鮮。她想象著自己忙碌的工作生活，興奮地睡不著覺。

不知從哪裡翻出的一件壓箱底的衣服，在陽光中抖了一下。落下了這些帶著回憶的灰塵。塵埃落定後，她沒有再回頭。

王理安沿著街道向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反正不想停下腳步。一直走一直走。她很想讓風吹一吹，這樣她就可以被風迷住眼睛。她告訴自己，反正我也不想幹了，這樣不是正好。

怎麼能一樣。她對著自己苦笑了一聲。我聽見驕傲被刺穿的聲音，劍劈在骨頭上吱嘎嘎亂響，滴答答在流血。模糊了她的淚。她彷彿看見了自己不顧一切一邊痛哭一邊狂奔著。但一覺醒來，還是呆呆地站在街角。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轉過一個彎，很快就到了後面的小吃街。上午十點，早飯結束了，午飯還沒有開始。透過開著的門，可以看到老闆們或者坐下休息，或者在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冷碟。她現在很想吃一碗酸辣粉。

老闆娘知道她在旅行社上班，笑著問她：“怎麼又今天發傳單嗎，這個點兒過來。”

“不發了，再也不發了。我不幹了。”她看到老闆娘隔著玻璃窗拿著網兜的手愣了一下，她回頭看了王理安一眼，接著說道：“不做就不做了。挺好的小姑娘，長得又漂亮不愁找不到好工作。那導遊都是什麼人在做啊，不做也罷。哎對了，現在去海南的話就便宜了是吧？”

王理安笑了笑，她在餐巾紙上寫下美妮的手機號。“這個是我同事的手機號，你要是想出去玩兒的話就給她打電話吧。”

老闆娘收起電話號碼，嘿嘿地笑。“那謝謝你啊。”這時，王理安的電話響了。屏幕上顯示這一個陌生號碼。老闆娘招呼她：“你先忙，還是一樣少放辣椒對吧。”

王理安點點頭。

“喂？”

沒有迴應。過了好久，王理安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裡一沉：“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