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哭原本就像她們開水龍頭一樣的稀鬆平常:有些女人更是可以把這嘩啦啦運用得當,即收即放讓人歎爲觀止;有些女人隻眼睛裡攢一層霧氣都能讓男人憐惜不已,恨不得即時便把腸子心肝掏出來換個手絹接住搖搖欲墜的鮫玉珍珠;有些女人或許潑浪些喜歡哀嚎,痛陳往日種種男人忘恩負義不近人情,罵完男人罵世道,開頭必有一句:老天爺啊~~最後呼應也定是我的天嘞~~
薛城北瞧不了女人哭,是他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往日有女人在他面前哭,都會被他冷言熱諷打回去,女人們只當他討厭女人哭,卻不知道他其實是害怕。程諾便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流過眼淚,除了那一次。他好像又看見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在他眼前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眼淚從血跡中殺出一條清路。落在他手上臉上被稀釋了的血,讓他對眼淚格外恐懼。
薛城北愣愣地出神,王理安哭了一會兒也累了便慢慢停了下來。或許是他往日心思太重,難免總把人想多了些。壞往往很壞,好當然更好。他莫名其妙感到有些心疼。怪不得安赫陽會喜歡這個女孩子,她和程諾一樣都坦誠的赤裸裸。
“我哭夠了,咱走吧。”王理安吸著鼻水,“你這人也是,都不知道給我個紙。”薛城北愣了一下,彷彿這句話把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不免反應一下,再回味片刻品嚐悵然若失。
王理安擦了擦鼻子,又拿出小鏡子照了照,嘆了口氣竟然破涕爲笑:“呵呵,你說得對,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們喜歡著自己喜歡的,也要強迫喜歡的喜歡自己和自己喜歡的別的東西,同時不允許喜歡的不喜歡自己,也不允許喜歡的分出一點兒心去喜歡的……”王理安有些出神,幽幽地說,“從我和李佑朗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希望我身邊的人,他身邊的人都會喜歡我,喜歡他,也喜歡我們在一起。我想要做到每個人都滿意,不管我自己多委屈。上高中的時候,我爸媽發(fā)現(xiàn)我們談戀愛,那時候我們還沒住到這個院裡,我爸在院門口打了李佑朗一巴掌,他媽耍橫說我高攀沒安好心。後來沒過半年我大伯高升,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家也就住進來了。
上大學前,我想去南方他說想留在爸媽身邊,我填志願的時候我就跟爸媽吵了一架,跟他一起。後來才知道他其實報的是北京。他走了,我留在家裡,他媽媽生病我就去照顧,這一條街的老鄰居都知道我是李家的媳婦兒。
我也一直以爲,等到他畢業(yè)之後我們就會結婚,我會一直是李太太。他讀研究生,我等著他,他揹著我找別的女人,我等著他。我就想啊……這個男人呢全都一樣,能玩兒的時候都想玩兒。誰都不是生下來就知道負責任的,他癢了衝動了,他爸媽可不會。我只要和他爸媽搞好關係,怎麼不能好好地忍住那份兒癢呢?”
“你這樣不覺得累嗎?”
“累啊,怎麼不累……以前沒覺得這麼累,這次李佑朗回來我就覺得精疲力盡的難過,光這樣也就算了,我爸媽還給我這麼大壓力,不讓我省心。”
薛城北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王理安笑著說:“你想說什麼啊就說吧,我還有什麼承受不了的。我都戴了這麼大綠帽子了……”
薛城北心裡刺了一下:“你有沒有什麼喜歡的事情是不帶著李佑朗的?”
“什麼意思啊?”
“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唄,你喜歡什麼,不是你爸媽讓你喜歡的,也不是李佑朗讓你喜歡的,是你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願意去做這件事。有嗎?”
薛城北這樣問王理安,也同時在問自己。他很忙,每天都很忙,他一直以爲自己在做一件大事,簡直是爲民除害的大事。有時候很累,也害怕,怕萬一一個不小心被人出賣,可能就死在哪個樓頂哪條公路上。像玩兒跳樓機一樣,讓人有成就感刺激感充實感,但所有的安全感全都寄託在捆綁著自己的繩索上——捆得越緊就越安全越放心,捆得越緊卻也最容易崩斷扯碎。
難能像現(xiàn)在這一刻平靜。他也捫心自問,放下爸媽,放下家族,放下程諾,他自己想要過哪種生活呢?
“我想去麗江……”王理安眼神憧憬地說。
薛城北冷笑一聲。現(xiàn)在的人,十個裡面有八個想去麗江,報個團,車馬勞頓去了麗江之後拍幾張照片,買幾條圍巾,吃幾串犛牛肉,淘一張唱片就覺得自己去過麗江了。回來之後,問麗江好嗎?
好啊,就是太累了。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
像火車站裡賣的北京烤鴨天津麻花德州扒雞杭州絲綢,讓人永遠的哼一聲,說:什麼啊這是。
“你別瞧不起人,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薛城北驚出一身冷汗,這丫頭怎麼像聽到自己心裡想什麼呢?
王理安接著說:“我不是沒去,我喜歡玉龍雪山,麗江我就喜歡玉龍雪山。他那麼一個單純的山躺在那裡,他心情好就多存點兒雪,心情不好就多化點兒雪,腳下站著一坨一坨膜拜他關心他的人,看著他的臉色……”
“沒想到你還挺喜歡大自然的啊,小朋友。”
“嗯,我很喜歡指環(huán)王裡大腳怪他們住的那個村莊,名字也好聽,夏爾……”
“你說的是霍比特人啊?”
“對啊~~~”
“那你怎麼不想去香格里拉呢?”
王理安無奈地笑了笑:“我沒去過,也不能人云亦云啊。現(xiàn)在旅行社裡雲(yún)南就走昆明麗江,再要不就是西雙版納,客人沒去過,我也就沒有機會去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夢境中炫彩的泡泡在兩個人中間啪嗒啪嗒破滅了,肥皂水兒濺在他們臉上,像小孩子一樣爽朗地笑了起來。
薛城北笑道:“行了,別幻想了,走吧,哥領你吃好吃的。”他不是個愛幻想的人,至少他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