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回來,吃了晚飯,二女就和男人回家了,她們去時,好不惆悵。孫天主心中也好不難過。李老師也沉默不語。而李老師的兩個在中學讀書的女兒,今日星期六回家,一見孫天主這個舉校聞名的人物竟在她們家來了,立即紅了臉,笑個不停,問李老師:“爸爸,孫天主來干什么?”李老師說:“他是爸爸在蕎麥山時的得意門生。”二人大喜,圍著孫天主問這問那。孫天主剛見她們兩個姐姐去了,心中不悅。二人又來,兩張紅臉,春色依舊,心中才痛快起來。二人話無遮攔,都說:“有多少女生愛你,卻不敢追求你啊!”孫天主說:“能有多少呢!”二人說:“能有多少就有多少。”孫天主說:“他們為何不敢追我?”二人說:“一是因為你的名聲嚇倒她們了。就是路昭晨,大家都覺得她根本配不過你。是她占了你的便宜。二是你平時不理人,相當高傲,別人一見就覺追也枉然,不會得手,倒自討沒趣。”孫天主大吃一驚:“路昭晨怎么配不過我!”二人說:“反正大家都是這么評論的。說她有什么?論漂亮,有人比她漂亮;論學習,有人學習比她好;論家底,她爹才是個局長;有些姑娘的爹,是副縣長。她算哪樣?她不是白占了你的便宜!”孫天主說:“但我覺得沒有誰占了誰的便宜。倒反我不如她。”二人笑說:“大家都說愛情中的人是瞎子。說你就是眼睛出問題了,才被姓路的纏住。要是你眼睛雪亮,那路昭晨算哪樣!”
孫天主成天過得恍恍惚惚,心境蒼涼。報上還在發他的文章,他的名聲在米糧壩如日中天。但他已不感興趣了。報社編輯也寫了熱情洋溢的信來,稱贊孫天主,叫他不斷賜稿,報社將一如既往熱情用稿,將他的文章當一個欄目開下去。孫天主也無動于衷了。那些姑娘,因孫天主愛情上大受挫折,重又燃起希望之火來。孫天主頹唐不堪走著時,最精美的風景總是突然出現在眼前。又一個姑娘緋紅的臉,比春天的花還艷,又出現在他面前。孫天主精神一振,天吶,又一個姑娘愛上我了。但他立即又頹唐下來,可憐這些姑娘。世上好人多的是,你們何苦看上我這外強中干的廢物呢!他已覺得世上的人都可憐。
談到深夜,師生上了床,仍談當年。李老師回憶起當年的孫富貴易名孫天儔來。師生大樂,哈哈大笑。直到天將明才睡著。
孫天主回到學校,才驚悉路家已調烏蒙。米糧壩關于路國眾賣女升官之傳聞,立即進入他的耳里。米糧壩中學的老師,恨米糧壩的當權者,都在講臺上發泄不滿。如區老師等,大講特講縣委書記逼公安局長納女為其兒媳,因公安局長獻女有功,就將公安局長升為縣委副書記。又講公安局長如何為升官發財,如何獻女求媚等事。老師在臺上講,女生們都朝孫天主看。孫天主以前不理她們,只理路昭晨,這下孫天主受辱了,她們樂開懷了。孫天主聽得低下了頭。偏偏此事一直不息。這個老師這節課剛講了,下節課又一個老師來,又講,都是邊講邊罵。姑娘們又朝孫天主看了,她們在可憐孫天主啊!孫天主失望之至,備受打擊。圣潔的愛情,原來可以如此輕易褻瀆。才僅一個多月啊,路就變心到如此地步了。人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李老師家中,甚是貧寒。進屋一見,一無所有。搞了半天,李老師找到個凳子,上面盡是灰,他就忙用口吹灰。孫天主忙接過就坐了。李老師直叫:“吹吹灰再坐。”他又進屋想找點東西出來給孫天主吃,找了半天,找到幾個冷紅薯,遞與孫天主說:“天儔,我想找個香蕉給你吃,卻
沒有了。你吃個紅薯。”孫天主接過,心想走到這縣城周圍人家,哪家不富裕了呢。只有李老師家,像走進了法喇他孫天主的家一樣。李老師問起孫天主這些年讀書的情況,孫天主講了。他問:“那今年畢業,能不能考個大學?”孫天主說:“本科無望了,專科還有一線希望。”李老師忙說:“考取專科也好啊!也是大學啊!”繼而難過地說:“這些學生,只有你來看我啊!如王勛杰,我也教過他幾天,即使沒教過,我當時是法喇小學的校長,也當教過他。他不認識我嗎?認識。但在街上一見我,老遠就把頭抬高了,眼睛一邁,從旁邊走了。又如謝吉林家大兒子,也是這樣。一生耕耘,結果如此,令人失望,早知如此,當年何苦那樣費心費力呢!”說完便頹唐不堪。李老師說起自己的遭遇來。妻子前兩年死了,死時才四十六歲。大姑娘前年米糧壩中學高中畢業,未考取,去年補習,又沒考取,今年嫁與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了。二女兒去年米糧壩中學初中畢業,也未考取,今年也嫁她的一個同學了。三女兒現在米糧壩中學初三學習,成績也不好。四姑娘在初一,學習也不好。小兒子呢,才讀小學四年級。李老師說:“我這些年,年年舉債,債都還沒還清啊!”
孫天主坐著,體味不已。許久,才到地里去。二女見孫來了,臉立即又紅了。二男又火綠了。又攻擊起孫天主來。二女又作辯護,只是這下不像早上,都離孫天主遠遠的了。孫天主聽四人舌戰,二女努力保衛他。心想我真幸福,處處有女人在保衛我。
吃了晚飯,李老師的兒子就去睡覺了。師生二人,就談起法喇的人和事來。李老師問孫江成等的情況,孫天主說了。又問孫天主他們當時那班學生的情況。孫天主說:“那年就考取我和吳耀軍等四人,另兩人在蕎麥山中學讀了一年,因家境困難,失學了。只有我和吳耀軍堅持讀下來,吳耀軍現也在米糧壩中學讀高三。其余的呢,謝吉林的兒子謝慶成當年未考取,又在小學補習,第二年考取蕎麥山中學,初中畢業又沒考取,補習一年,今年考到地區農校去了。趙家壽第二年補習考取初中,初中畢業也未考取,現已回家結婚了。吳耀祥第二年考取,初中畢業也未考取,如今流浪于外地去了。吳耀周第三年考取蕎麥山中學,初中畢業也未考取,回家結婚了。王勛科第二年考取,初中未畢業,就回家了,如今也結婚了。其余的人,小學畢業未考取,如今都結婚了,有的小孩已兩三歲了。”
別了走在路上,孫天主一直品味李老師的話,心中難過。李老師何嘗不望他的兒子能像自己一樣,或是自己成為他的兒子,或是他的姑爺啊!人生真是無法可想。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李老師寄望于子女,落空了。法喇村多少父母寄望子女,也落空了。歷史上多少英雄人物,寄望于后代,皆告落空。啟建夏國,未嘗不望其子孫永保江山,哪知傳到桀這樣的昏妄之輩,江山易手。湯建商國,不是如此?周秦漢魏直到如今,任何王朝都是子孫微弱丟了江山!如果子孫都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強大,那誰家的江山還會丟呢?有關于此,他寫詩論述的就多了。《讀史有感》:“從來始祖開霸圖,才計高明氣勢足。末代十九皆庸豎,史非太祖不堪讀。”《劉備》:“劉焉事業子弄丟,昭烈山河禪不收。可憐多少癡心父,望斷犬子淚空流。”“千古英雄泣,最憐昭烈帝。奈何煮酒英,養子不如豕。一統志不得,三分已悲咽。更奈不思蜀,亡國恨曷雪?”“籬下匕失腑肺愁,日暮身老髀淚
流。可憐三次捐妻子,換得譙周封列侯。”《司馬氏》:“魏武雄杰用自足,司馬只堪履芻牧。英雄一去砥柱已,奸回來充棟梁屬。駕馭非但失智力,九鼎還由任遷絀。男兒自立方為貴,希援求助總妄圖。”《劉元海父子》:“匈奴父子詠孫吳,司馬君臣斗珊瑚。懷帝行酒愍為導,蒼天加減不含糊。”如孫堅那樣的兒子有多少?世界上更多的是劉焉、劉備、曹操那樣的兒子。看來我自己,也不能寄望于任何人!也不能以后寄望于我的兒子!要奮斗,就得我自己奮斗。要成功,必須靠我自己成功。權衡比較,我的聰明才智,我的勇毅努力,都是絕無僅有。世上太多的人有著聰明才智,常是溺于所欲,因此轉折人生方向。兩方面要找到我這樣的人,都難啊!我不敢奢望我的子孫像我一樣奮斗!我自己如此奮斗,都不能成功,更何況于他們呢!他深覺絕望,只能靠自己啊!
李老師的兩個姑娘,路上不斷要逗孫天主說話。但孫天主有心事,忙著思考這些問題。二人見始終逗不樂孫天主,孫天主對她們倒理不理的,大失興趣,也不理孫天主了。路上碰到更多的米糧壩中學的學生,他們見了孫天主,大吃一驚。那些女生臉又紅了。一路上各懷心事,走得沉悶。李老師的兩個女兒,好像都有男友了。既然孫天主不理她們,她們也各自去與自己的男友一路打鬧著走。孫天主見那兩個男的,活像兩個流氓,也就鄙夷二女不知深淺,不知李老師的苦痛,更不理二人。到了學校,就各自分手了。
二女才忙去熱飯吃。孫天主想:“愛情中的人眼睛是瞎子!路配不過我!這些話是不是真的呢?”但想不透。二人熱了飯,要孫天主和她們吃。孫天主說吃了。二人不同意,逼孫天主再吃。李老師笑說:“天儔,就和她們吃吧。”二人說:“爸,你說錯了,他叫孫天主。”李老師說:“好好好,我改。”孫天主只得坐下,二人不斷拈菜給他。他肚子已飽了,哪里吃得下去。但二人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折磨他的機會,要充分利用。后是李老師說饒了,二人才饒。
次日起來,李老師的大女兒大女婿、二女兒二女婿都來幫李老師砍甘蔗。那兩男兩女,都是無知之輩。李老師兩個女兒,在校即已知孫天主大名。只無緣得近。如今見孫天主跑來,是自己父親的學生,真是天賜良機,都動了情,忘乎所以,臉紅著湊在孫天主身邊,幾要撲到他身上來。孫天主立即被兩邊的熱情包圍,要透不過氣來。李老師也看在眼里,時喜時悲。那兩個男的見妻子都去圍著孫天主了,嫉妒心大發。他們也頗知孫天主名聲,如今不斷詆毀孫天主。二人說文章有什么寫場,他們是不想寫什么文章,否則也當大作家了。兩個女的則鼎力為孫天主辯護,說二人是嫉妒孫天主,才詆毀孫天主。李老師也助孫天主,批駁兩個姑爺。二人辯不過兩個女的,又加李老師助陣,處處露出馬腳。越辯越急,臉都紅了。中午回家吃飯,二女又將孫天主夾在中間,不斷拈菜給孫天主,勸孫天主飽食。甚至筷子將菜直拈了朝孫天主嘴里去,嗔叫孫天主吃下。孫天主稍一慢,另一只手就伸到孫天主腰間來掐了,掐得孫天主亂動亂跳。飯菜都從碗里掉到地上。二男火了,直叫:“正兒八經地吃嘛!你們打鬧些什么!”二女道:“你們不吃就過去點。”仍舊如故。二男罷食而去。李老師也吃了飯,到小學上課去了。二女便圍在兩邊,將孫天主圍在中間,兩張紅臉湊到孫天主鼻前,直要孫天主教她們寫作。手則在孫天主的身上捏來掐去。孫天主如沉醉
在花園里,心想,看來除了晏明星、路昭晨,天下的好去處也多得很。二人問孫天主和路當時戀愛如何,孫天主說談不上戀愛。二人不服,問孫天主吻過路沒有,孫天主說沒有。二人說:“要不要我們教你?”孫天主說:“你們教吧!”兩姐妹相視笑了半天,說:“你真沒吻過啊?”孫天主情早被逗動了,說:“快來教吧!”姐姐說:“你教他!”妹妹說:“你教他。”姐姐就推妹妹:“快去教。”妹妹紅了臉,將孫天主扳入她懷中:“我教你。”孫天主閉了眼,她就將舌頭伸入孫口內,孫天主大驚:“如此溫柔啊!”剛想再體會,她已將他推與其姐:“你再教他!”姐姐紅了臉,將孫天主抱入懷,將臉貼上來,舌頭伸入孫口中。孫天主怕她又輕輕吻吻就走了,忙一把將其抱住,撲上去狂吻。她慌了,忙推孫天主:“快走地里砍甘蔗去了。”孫天主不放。姐姐就叫妹妹來幫忙,將孫天主拉開,二人才臉如紅紙,往地里去了。
晚上,師生倆又談到天將明時才睡下。李老師說:“天儔,我是多少年沒像這兩夜這樣開心了。一年說的話,加起來恐怕還沒今晚說的多。你要好好努力啊!”孫天主說是。天明,又去砍甘蔗。這兩個姑娘可就嬌氣了,又是說甘蔗毛刺得手疼,又說天氣太熱,刀在手里,就是站著,半天砍不了一根甘蔗。一邊紅了臉望著孫,一邊議論孫。李老師則在忙著揮汗猛砍。孫天主不悅,也埋頭砍,手被甘蔗毛葉劃了,盡是血痕。二人可憐孫天主,在旁叫孫天主歇歇,李老師也不斷叫孫天主歇歇。砍到中午,回來吃了午飯。孫天主就和李老師的兩個姑娘回學校了。李老師送了很遠,不舍孫天主離去。臨別,叫孫天主時常來找他聊聊,最后邊撫孫天主的頭,邊看著兩個姑娘,嘆說:“天儔,我羨慕你父親啊!雖是一個農民,卻有一個好兒子,就足夠了!我是一個老師,最后卻比不上你爸爸!為師不見你不遺憾,一見到你,心中極其遺憾啊!”
李老師說:“我很懷念那時法喇純樸的民風啊!很富于人情味。一到冬天,家家殺豬。一家殺豬,全村都請,人們都去,異常熱鬧。我們幾位老師,今天到這家做客,明天到那家做客。我一讀陶淵明的,就想起法喇村。我多想還生活在法喇那種環境里啊!這縣城周圍的人,可就勢利多了。”
孫天主也就默然,在他孫天主小時記憶中的法喇村,的確是很可愛的。小時他跟在田正芬身邊,田正芬邊用墜子墜羊毛,邊唱那些傳唱了幾百年的歌謠,音調悠長,詞意綿永,常使他聽得入迷,不覺就在地上睡著了。冬天夜晚,大家聚在火塘邊,烈火熊熊,人聲喧闐,熱鬧極了。他坐一陣,起來就在屋里迷失方向,以為供桌方向是大門。陳明賀家的火最大,洋芋最好吃。他每次去外公家,都舍不得走。還有就是每逢死了人,海歌聲聲,鑼鼓齊鳴。細細懷念起來深有味道。然而無論如何,社會發展的規律總是要將一切東西淘汰的。李老師懷念法喇村,何嘗不如他懷念晏明星、路昭晨呢!他何嘗不希望晏、路像原來那樣純潔可愛。然而他的幻想,也如同李老師的幻想,是經不住現實的沖擊的。一切都將被時間、空間所消滅啊!無論法喇村,還是晏、路,都是如此。
天晚了,李老師煮好飯,叫吃飯了。灶房里一片昏暗。李老師的小兒子放學回來,于是三人蹲在灶房里吃飯,連凳子都沒有。飯也僅是一點米,菜是淡南瓜、淡茄子,煮熟了蘸著辣子蘸水吃,幾乎沒有油。孫天主見老師辛勤一生,如此傍晚只有個不諳世事的小兒子在身邊,晚境如此凄涼,就吃不下飯去。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悲哀。想想佛教云,人生生老病死,皆是痛苦,此話真不假啊!
高考在即,區老師等著急起來。孫天主若高三時猛苦一通,大學雖無望,專科學校等,希望還在的。于是天天催。孫天主無動于衷。他對什么升學等,都不感興趣了。報社也發來電報,言孫天主以前所投稿件將刊罄,望急速賜稿。孫天主也不睬了,現在就是讓他當世界英豪,他也不感興趣了。除非路回到他的身邊。有時他跑到郵電局,欲發電報叫路回來,如她仍未變心,就叫她回來當面向他說清楚。他明白只要她一到他面前,不用她說上一言,他就會仍然愛她。但到郵局,又彷徨半天,發不出電報去。他想像路極聰明,會想到他對她一片癡心,會想到她一回來,不用一言,就令他愛她了。她應該會想到這一著,主動找來的。
李老師聽了,憮然不已。說:“那這最后的一個桃花源也完啦?”孫天主肯定地說:“完了。”李老師說:“我時常還在夢回法喇啊!難忘那個純樸、善良、忠實、厚道的法喇村!我還希望法喇人還像原來那樣美好,不致像你說的這樣糟!這世上美好的事物和值得懷念的東西太少了,法喇村就是最后一個!法喇村也完了,那這世上好的東西就全完啦!”嘆息不已。就滔滔不絕地向孫天主說起他記憶中的法喇來:懸崖峻峭,草場遼闊,空氣清新,流水清澈,杜鵑花滿山開放,整個村里到處是鳥鳴,冬天殺豬聚宴的熱鬧場面,姑娘出嫁時的送親場景,死人抬喪時的送葬隊伍等。
孫天主說:“李老師,法喇村這個桃花源也在消逝了。如今那種一家殺豬全村去吃的景象,不在了。人們都很會劃算。除非關系極好,才會殺豬時請了去吃。以前那種干法,今天你家殺豬請吃,明天我家殺豬請吃,一個冬天,殺的一條豬就全吃完了。到春耕夏種秋收,就肉、油俱無,大家認為劃不來。所以現在殺豬,冬天吃得少,留著春夏吃。人情味就薄了。莫說殺豬,就是幫工,也不同了。以前哪家有事,人們不請自到,認為幫別人,是自己應該盡的義務。如今呢,上門去請,也請不到了。就是大米大肉煮了,也請不來人幫忙了。老師還記得那個崔紹安吧,合作社時,他家無吃的。自家的活不做,專門幫人做活,圖幫別家,晚上有肉吃。而在自己家里做,晚上洋芋還吃不到。弄得他幫人得肉吃,老婆兒子在家餓肚子。吳明義家幾弟兄,專門哄著崔紹安幫他們,晚上就撈鍋里的大骨頭給崔紹安啃。吳家幾弟兄就吹,他們養得有一群會說話的牛馬。而到去年以來,崔紹安等就不幫了,吳家幾弟兄打了酒上門來請,也請不動了。崔紹安說:‘以前憨啊!幫人家苦富了,自家還在窮。老子與其圖你的肉吃,不如睡在這檐下曬太陽。’又如起房子,以前只要哪家的墻棰一響,親友自動上門幫忙。每天上百人,一間房子不到十天,就起起了。如今呢,去請也無人來。即使是親戚,去請時,還要看你這人是否有權有勢。如你都有,可能我明天會求到你,那我今天就來幫你。如果你無權無勢,那再怎么親也不行,怎么求也不行。有的起房子,一個月都起不起來。死人也是這樣。以前哪家死了人,全村人無論是否親戚,都不請自到門上幫忙。如今呢,請也請不動了。當然有權有勢的人家,一切還是以前那樣,是親不是親的,都跑來幫忙。還是那樣熙熙攘攘、轟轟烈烈的。”
李老師又問起群眾的生活。孫天主說:“都比你走時好些了。你走時都是茅草房,如今一半多的人家,都改成了瓦房。但要在法喇生存下去,更困難了。山比你走時,更光了。泥石流也比那時更厲害了。河壩里的石頭,已高過小學。那小學很快要被泥石流沖去了。去年泥石流,就卷走三戶人家。法喇的水也干涸了。有的人家在法喇無法生存,已遷往西雙版納等地去了。還有的往昆明打工去了。”李老師說:“那觀念變化大了嘛!我在法喇時,法喇僅幾個當兵的到過昆明,到過縣城的,也就是你爺爺等人。如今居然遠遠地去了。”孫天主說:“這六年來觀念變化的確很大。你走時,法喇人結婚,都要正式辦酒,還很老式的。如今呢,辦酒結婚的,太少了。多是男的拐了女的就走。且都不到結婚年齡,結婚證也不辦。天天為此打鬧不已。”
實在難過了,孫天主心中又無法排遣。這日出校,忽想小學時的李老師,多年不見他了,去見見他,也好排解心中的難過。就打聽了,投李老師家去。找到李老師家,是一間頗舊的瓦房。一位頭發花白、精神衰邁的人出來,孫天主以為是李老師的父親之類,說:“同志,我找找李老師。”那人說:“你找他做什么?”孫天主說:“我是他的學生。”那人說:“你是哪里的?”孫天主說:“我是蕎麥山的。”那人說:“你叫什么名字?”孫天主辨認半天,忽覺面前的就是李老師,就喊:“你是不是李老師?我是孫天儔啊!”李老師也才認出來,忙來拉了孫天主的手,說:“你長高了,長大了,也長變了,我認不出來了。”就拉孫天主進屋。孫天主驚訝不已,李老師老了許多,再不是當年那副皮膚光生、精神飽滿的樣子了。他暗中屈指一算,別來已六年了。六年的李老師,已形同朽木,人生最美的光景,去了。他不由有點黯然神傷,不知六年后的路昭晨會是如何,自己又是如何。
路昭晨的信來了。孫天主看完,就扔開了。她信中說了事情緣故,聲明她已與劉無關,仍然愛他,要他閱后回信。孫天主不回,想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孫天主愛你,就絕對不會弄到背著你路昭晨搞上一手,才寫信講原因,聲明仍然愛你。我不會的!我要愛就愛,要恨就恨,不耐煩像你一樣使手腳!不久,路第二封信又來了,問第一封信收到沒有,仍請回信。孫天主仍不睬。到第三封信來,又問一二封信下落。孫天主火了,到郵局擬一電報:“均悉。天已崩,地已坼;海已枯,石已爛;人已死,心已滅,情已盡。不欲再見矣!”后想想,又改為:“均悉。此地無銀三百兩。絕矣!”發了電報,心中又隱隱生疼,忽覺這樣不對。路若于我無情,何苦三番來信呢!這一電報去后,那一切都告斷絕了,他也有所不甘啊!他回到宿舍,難過起來。欲去重發電報更正,又心情矛盾,必須更正和不能更正的理由都有,兩種理由都是異常的充分。他終于沒復電復信更正,你令我悲憤欲絕,我也讓你悲憤欲絕吧!
孫天主整天課也不上,書也不讀,躺在床上睡懶覺。但他無睡懶覺的習慣,非但睡不著,頭倒疼起來了。起來走,也不知該朝哪里去。他整天想的,是如何報復路昭晨。她使他徹底受辱,欺騙了他。以前晏明星背叛了他一次,他以為路不會背叛,沒料路又背叛了。他恨女人了。終于覺得一切都是假的、虛偽的。世上沒有什么東西不包含著自私,愛情尤其自私。舉例來說,晏、路不美,他不會愛她們。他沒有才華,二人也不會愛他。那么多姑娘愛我,我為何不愛她們?也有那么多人愛晏、路,二人為何不愛他們?假的,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