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農民不同,城市平民對于統治階級的認識要更加清晰一些。
在封建農業社會里,農民們對于統治者的認識是很模糊的。對于絕大部分的農民來說,他們面對的統治者是在階級劃分上非常純粹,但是在官方身份上比較模糊的地主們。
可是對于城市平民來說,他們大部分都能非常清醒的認識到,王朝的統治者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站在自己這些升斗小民的對立面的存在。
在封建農業社會里也好,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也好,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之間的矛盾,總是通過生存斗爭體現出來的。
在封建農業社會的廣闊農村里,掌握著生存資料和生產資料的人是地主們。所以在一般情況下,農民造反者會把矛頭對準地主。他們一方面對于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封建王朝的認識比較模糊,一方面對代表了正統地位的朝廷缺乏真正的認識。
城市平民們則不同,在他們所處的環境里,對他們進行剝削和壓榨的人,就是朝廷的官員以及官僚貴族集團的附庸勢力。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可以非常清晰的把矛盾的矛頭對準封建王朝。
不過從現實的角度講,不論是農民還是城市平民,他們本身雖然都明確的意識到統治階級的反動性,可是在一般情況下,在生存危機沒有爆發出來的情況下,他們還是愿意在封建統治階級制定的規則和秩序下過平靜的生活的。
造反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生存危機實實在在的爆發,如果不是生死存亡擺在眼前,如果不是清楚的認識到只有打破統治階級的規則和秩序才能獲得生存物資的情況下,無論是農民還是城市平民,他們都是不愿意采用暴力手段反抗統治階級的。
不過就像農民們在清醒的認識到占有生產資料和生存資料的地主已經直接威脅到他們的生存之后,發動暴力手段打擊地主獲得生存資料一樣。城市平民,因為生活在統治階級的核心區域,他們可以非常清楚的感受到統治階級對于他們的態度。并針對這種態度做出相應的反應。
在充分的認識到統治階級毫不在乎他們的死活之后,在充分的認識到除了使用暴力手段打破現有秩序才能獲得生存資料以后,城市平民的表現,要比農民們的表現更加堅決更加徹底一些。
孟子“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觀點雖然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解釋和分析統治階級內部的關系的。但是這樣的辯證關系,也適用于城市平民和封建朝廷之間。
因為商品經濟的高度發展和市場經濟的不斷繁榮,明王朝的城市平民和統治階級的關系也是在不斷的被簡單化的過程。
以大明王朝的統治中心北京城為例,三大營十二衛總數將近二十五萬左右的京營士兵,到明朝末年,已經全部從武裝力量淪為城市平民了。
這些人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固定收入,在北京城里是最徹底的被雇傭勞動者。這些人的存在,在經濟危機嚴重的明朝末年,對于明王朝來說完全是一個巨大的定時炸彈。
到1630年,不斷發展和壯大的復興黨工業集團,在經濟上已經對大明持續進行了十年左右的影響。大量的白銀因為復興黨的工業品傾銷從全國各地區被吸收到復興黨的銀行里。大量的糧食,在全國范圍內被復興黨吸收和儲存。
與此同時,持續了上百年時間的西方白銀輸入,因為美洲的銀礦資源的枯竭,開始進入大幅度萎縮的階段。
從江南到中原,一方面是因為糧食減產和復興黨的糧食政策導致的嚴重糧食危機,一方面是因為復興黨大規模工業品傾銷導致的嚴重通貨緊縮。明王朝本來就存在的巨大經濟危機越來越嚴重。
在農村是因為自然災害和土地兼并產生的大量破產農民。他們形成了規模巨大的農民造反軍勢力在陜西、山西、河南和山東西部活動。
在城市里,則是因為復興黨工業競爭導致的經濟危機產生的大量失業城市平民。江南地區和中原地區的主要城市里,此起彼伏的民變和兵變,成了明朝末年各大城市的主要現象。
在這種情況下,城市平民一方面失去了工作失去收入,另一方面則是糧食價格的不斷上漲和糧食供給的全面萎縮。因為商品經濟繁榮和市場經濟的發展而產生的大量城市平民直接面對著嚴重的生存危機。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宋狗子這樣的平民領袖,才會不得不帶領北京城內那些同樣是沒有生活來源的城市平民一起鋌而走險的做出搶劫皇親國戚的產業這樣的事情來。
要知道,在嚴重的生存危機面前,全面貧困化的城市平民是絕對不憚于和封建統治者對抗的。
只不過無論是身處事件中的宋狗子和劉長生等人,還是努力置身事外的南城兵馬司和錦衣衛南城千戶所的官員們,他們都沒有清醒的認識到,在嚴重的生存危機下,規模巨大總人數超過二十五萬的北京城市平民,會在宋狗子等人的示范作用下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一切矛盾的爆發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
長期積累的矛盾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甚至是不起眼的事件作為導火索,之后就會產生迅速而又激烈的連鎖反應。
就像一千四百多年前,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而起的時候,當時的絕大部分人可能都沒有認識到看似強大無比的秦王朝會因此而滅亡一樣。1630年五月里的一天發生的一伙兒疑似京營士兵的匪徒搶劫了周國丈家的糧車的事件,在當時并沒與引起什么太大的關注。
因為很多人吃不上飯而發生的以搶劫糧食物資為目的的民變和兵變,在明朝末年這個時間里是數不勝數的。大部分情況下,缺乏群眾基礎完全是自發性的小規模的城市暴亂,會很快被當地的官府和軍隊鎮壓下去。
對于統治階級來說,無論是封建主義的統治階級還是資本主義的統治階級,他們的絕對力量和被統治階級比較起來是非常的渺小的。
在正常情況下,在統治階級能夠保持著一定的清醒認識的情況下,在統治階級沒有徹底的陷入到麻木愚昧的只知道維護自身利益的利益集團化的狀態下,只要統治階級稍稍的從自身統治的穩定性出發,考慮到被統治階級的承受極限的話,統治階級的暴力機器是不需要面對所有的被統治者的。
在正常情況下,愿意接受被統治階級的統治,愿意忍受統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的人民群眾是大多數。在生存危機沒有全面降臨的情況下,統治階級的暴力機器只需要針對少部分覺醒的人民而已。和這部分覺醒的人民比較起來,統治階級的力量是非常的龐大的。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和規模龐大的農民造反軍勢力不同,相對規模較小而且缺乏流動性和靈活性,沒有廣泛支持的城市平民主導的民變和兵變,總也不會對明王朝的統治產生根本性的影響。
即使在蘇州、杭州這樣人口超過百萬規模以上的大城市里,城市平民的民變和兵變也沒有得到廣泛的響應和支持。
不過,在北京城內,這個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宋狗子本身雖然看起來是個普普通通的北京城的平民,但是事實上,宋狗子也好,沈林子也好,這些人其實都是京營系統內的士兵和軍余。和關系上缺乏聯系的江南城市平民不同,作為北京南城市民領袖的宋狗子,和整個北京城的二十五萬人以上的三大營十二衛的士兵和軍戶們,具有相同的身份。
特別是宋狗子因為“及時雨宋公明”的外號以及他本人諸多的為軍戶們扶危救難的事跡,使得宋狗子不僅在南城那幾千軍戶中聲名顯赫。整個北京城的京營士兵軍戶人家,無論身上有沒有差事,無論現在的實際工作是什么,他們對宋狗子的名聲都有所耳聞。
北京城里的宋狗子,和江南大城市里的那些織工和商販決然不同,他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是非常實在的存在的,而不是別有用心的封建士大夫們吹捧出來的。
嘉定伯周奎到宮中和周皇后哭訴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周皇后向崇禎皇帝抱怨的時候,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崇禎皇帝命令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曹化淳去查問事情的時候,同樣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曹化淳命令手下的一個太監調集了一大幫番子和錦衣衛到南城偵緝案件的時候,他自然也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錦衣衛南城千戶所的千戶胡元化在接待東廠和鎮撫司上司人員的時候,心里暗暗叫苦。
其實事情真是要多簡單有多簡單。搶劫周國丈家糧行的人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雖然不知道那些參與者具體都是誰,可是那個領頭的人,無論是五城兵馬司還是錦衣衛南城千戶所的人,都知道是誰。
除了人稱“及時雨宋公明”,麾下有著成百上千的忠誠小弟的南城著名社會人士,流氓喇唬中的首席人物宋狗子以外,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五大車據說是現在已經難得一見的湖廣稻米,可是在青天白日里眾目睽睽下的就被近百人拉到了南城的平民窟里的。胡元化可是接到了手下人的明報,這幫子膽大包天的京衛軍戶們,就那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挨家挨戶的分發了搶劫而來的糧食。
胡元化手里甚至就有一個非常明確的證據存在。
周國丈家的糧食和一般的糧食不同。他家的糧食都是用非常高檔的麻袋裝的。那些幾乎可以媲美布匹的細麻糧袋子上加蓋著了顏色字跡非常鮮明清晰的紅色大印。那上面分明的標注著糧食的產地“枝江縣”和糧食的生產商“枝江王府”。這也和周國丈與湖廣的枝江王府關系密切的傳聞相符合。
畢竟現如今湖廣的糧食有多么難得一見大家也都心里有數。
胡元化原本覺得事情并不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他在把差事派給手下最厚道甚至可以說軟弱的百戶劉長生的時候,想的就是希望這件事情通過劉長生這種喜歡委曲求全的處理問題的人,能把這個差事辦的軟和一些。
他可是知道劉長生和宋狗子的關系不一般,所以他希望生性仗義聲名遠播非常注重名聲意氣的宋狗子,會忌憚劉長生在錦衣衛里的前程官位,最終主動就范。
胡元化還對給自己出主意的師爺能夠想出這樣的妥當的主意來而對他非常贊賞呢。
可是讓胡元化沒想到的是,原本一直以軟弱可欺而聞名的劉長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這一次居然硬氣了一次。他在胡元化的私下召見里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這個差事他不僅不想辦而且也不會去辦。甚至于他還明確的向胡元化提出了辭職。
這可把胡元化氣得倒仰。
別說錦衣衛都是世代傳承的世職,根本就沒有辭職一說。就是劉長生不想干了,那也只有千戶所把他開革出去的道理,根本就沒有他自己主動辭職的道理。
關鍵是,現在劉長生撂了挑子,南城千戶所里剩下的那幫只知道敲詐勒索欺軟怕硬的鼻涕蟲里面,就根本找不出一個敢在手下有成千上百的小弟,在京城幾十萬京衛軍戶中都有“及時雨宋公明”名號的宋狗子面前敢站直了說話的人。
要知道在平日里,南城千戶所的那幫子錦衣衛,在街面上見了宋狗子,也只有點頭哈腰的稱一聲“宋爺”的。和他“老人家”硬碰硬,可能還沒等他們把已經銹死的腰刀拔出來呢,就被宋狗子身邊的小弟亂棍打死了。
可問題是,還沒等胡元化安撫好了劉長生讓他出面處理事情的時候,宮里的上差,錦衣衛和東廠的大爺們就已經到了自己的衙門了。
雖然胡元化跟文官官僚們沾不上任何關系,可是欺上瞞下的道理他還是精通的。他根本就不敢和上面的人說自己的治下有“及時雨宋公明”這樣的江湖大豪。不然宋狗子的身份被暴漏出來,第一個要被追究的就是自己。
就這樣,東廠的番子和鎮撫司的錦衣衛們沒有從胡元化這里得到任何的有效信息。他們掌握的消息就只有周國丈的糧食在南城平民窟里的軍戶們手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魏忠賢不掌權了所以東廠和錦衣衛的辦案能力都衰退了。反正幾十個番子和錦衣衛,就那么如狼似虎的跑到南城的貧民窟里面興風作浪起來。
看到南城平民窟里的鬼哭狼嚎,作為坐地炮的錦衣衛南城千戶所的千戶胡元化,心里面是一片冰涼。
他清楚的認識到,按照這幫人的搞法,一場大亂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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