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之上,余暉斜照,趙仲衍與季宣宏前后站著,這風……吹得有些蕭瑟。
“真的沒問題嗎?”趙仲衍沉聲問道。
“目前來說,圣上無需過于擔心。”對比起趙仲衍,季宣宏的態度冷靜許些。
“但他遲遲未醒,又是怎么一回事?”
“微臣不知。”季宣宏回答道,趙仲衍輕嘆,沒有說話。
如今即使因寒珀而引起任何狀況,也不會有xing命危險,但這始終對身體有影響,自己特意把后果說重了幾分,這也只是想以此提醒著趙仲衍罷了。
寒風吹拂在臉上,冷意讓人有些發顫,只是今年的秋冬,似乎不復猶如過去幾年般滲著死寂了。轉眼間,已經開始有落葉,多事之秋麼……的確。趙仲衍眼看著天際,心思有些飄遠了。
“宣宏。”
“微臣在。”
“你何以再三推托朕的好意,若你在朝從政,定能有番作為。”趙仲衍這么說著,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只是這笑,并不輕松。
“承蒙圣上厚愛,微臣何德何能,我朝人才輩出,區區一個季宣宏,不足掛齒。”
趙仲衍聽了,并未說什么,淺笑了下便沉默了。他也預料到的,季宣宏又怎么會輕易隨了他?認識季宣宏多年,他的才智與能力,早在多年以前便已知曉。
若不是因為那個人,以季宣宏的xing格,又豈會甘愿留在這個華麗的囚籠?就連開始習醫,也只是為了那人罷了。
無心政事,或許對自己來說也是好事,季宣宏有能力權傾朝野,有能力揚名天下,但他卻沒有這么做。假若他真的從政,在委以重任的同時,也需時刻提防。若他當真存心上位,對他來說便是最大的威脅。
得到的權力越大,就越能影響人的心,如何用人得當,自古以來就是上位者最看重的事,雖說用人不疑,但……人是會變的。當你賦予同樣的信任,對方未必會以同等的忠誠回報于你。
畢竟,天下間如喬適這般的人,也只有一個而已。
“皇上!公子醒了!”茗兒欣喜地上前對趙仲衍說著,自己深知主子在為那人擔心著,喬適一刻未醒,主子的一刻都是眉頭深鎖的。
趙仲衍聞言,二話不說便轉身走進房內,季宣宏則跟隨其后。
……………
看見進來的人,喬適望了望四周,向趙仲衍問道。
“這是哪里?”
“回公子,這是皇上的延璽殿。”回答的人,是茗兒,喬適聽了緩緩坐起身來,頸脖后方一陣疼痛,讓他咬了咬牙,趙仲衍見狀,箭步上前把他撐扶住,問道。
“怎么了?”
“回熏陵殿。”喬適回答得理所當然,仿佛完全看不見趙仲衍的緊張之意。
“不必了,今日起你就住進延璽殿吧。”趙仲衍說著,沒有讓他反駁的余地。
聽了趙仲衍的話,喬適抬起頭望向他,眼中帶著不解,卻并未拒絕或者謝恩。這里是炎國,眼前的人是一國之君,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既然他決定了,再多說也沒用。
“茗兒,到御膳房命人煮些稀粥過來。”
“是。”
茗兒聽命離去,見喬適遲遲不作聲,趙仲衍和聲問道。
“還好嗎?”
喬適點了點頭,瞥見了站在不遠處,卻從進來到現在沒說一句話的季宣宏,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卻在眼神中一閃而過。
趙仲衍只在房內逗留了片刻,隨后聽見房外一道求見的通傳聲便縱身離去,臨走前在季宣宏耳邊低聲說了些話,喬適卻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趙仲衍離開后,房內依舊安靜,兩人都未作聲,卻全然不覺得尷尬。
“圣上讓你留在延璽殿,只是為了讓你好好修養身體,別作多想。”
“你又何以見得我在多想?”喬適輕笑著說道。
“從你的眼神。”季宣宏這話說的從容至極。
“那你認為我在多想些什么?”語素不緩不急,還帶上幾分慵懶,這種說話方式,季宣宏太熟悉了,一時間,竟讓他有點混亂。
“你多想些什么我不敢說,但你想起了些什么,我倒是比較關心。”
季宣宏淡淡地說著,喬適卻笑了,沒有聲音,只是嘴角微微上揚著。
“到底……你跟趙仲衍,誰比較了解我?”
“這豈可比較?圣上與我本來立場便不一樣。”季宣宏對這問題,明顯避而不答。
“其實我很好奇,從前的我,到底是真看不透徹,還是另有隱情?”喬適瞇著眼看著季宣宏,話中所指的‘透徹’,季宣宏自然是明白的。
“天下間沒有喬適看不透的,只是他不想看透的,自然也不過如此,他與圣上同樣執著。”
“同樣執著地自欺欺人?”
喬適這話接得快,季宣宏稍微頓了下,說道。
“不敢。”
“這有什么敢不敢的,就拿著天下來說,誰都知道他只是用戰斗麻zui自己,為了一己私欲害得生靈涂炭,他這么做,太懂得欺騙自己也太不理智了。”喬適這話,說的雖有些憐惜,卻并不難過,畢竟天下間可憐的人太多了。
“但天下間,能讓圣上失去理智的,也只有一個人了。”季宣宏輕輕地說著,雙眼卻注視著喬適。
“那是他咎由自取。”這話說完,喬適也覺得不可思議,剛剛那一瞬間,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到,便將話脫口而出了。
“你到底想起了些什么?”季宣宏這時的語氣才聽出有些著急。
“呵……你在擔心什么?”喬適問著,季宣宏卻遲遲沒有回話,仿佛是在心中掂量著該如何去說,隨后開口時卻只道。
“不…我只認為,若忘了從前的一切,你會比較快樂。”
聽了他的話,喬適沉默了許久,雙眸卻一直凝視著季宣宏,最后說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
……………
翌日醒來,卻不見趙仲衍,喬適隨口問了茗兒,她卻搖頭說不清楚。午時過后,季宣宏來到延璽殿,在他的話中聽出了些異端,看來炎朝如今似乎是在平靜之下潛伏著一股暗涌,正打算再問深入些,季宣宏卻笑著打住了,說是小小御醫,不問朝廷之事。
“如此看來,倒是讓你們圣上煩惱了。”
“那是天子的事,我們這些當臣子的,管不著。”一句話便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也只有季宣宏能說得出口了。
“可臣子之責……不正正在于替皇上分憂麼?”
“為臣者,理應如此,但這‘造憂’者,又何嘗不是同樣身份?以圣上的才智,這關……難不倒他,只道是若圣上能再狠上幾分,這事也就簡單了。”季宣宏說著這話,雙眼卻沒在看喬適。
“瞧你分析得透徹,怎么說也是昔日故友,即便如今只剩君臣之禮,也還是憂心的吧?”喬適笑了。
“這事一旦插了手,就休想再享安寧。”季宣宏回以一笑,語重心長地道。
“你這么說,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話。”
“嗯?”
“即使嘴巴上說著吾皇萬歲,但真心向著他的人,又有多少。”喬適說完,眼中帶著笑意看向季宣宏,后者低頭一笑,這話是他對喬適說過的,沒想他記下了。
“作為人臣之前,我只是一個平凡人。”這話說起來隨意,但季宣宏的眼神卻不一般。
“言則,你的意思是,人都是自私的?”季宣宏笑著,沒有回話,停了片刻才又開口道。
“皇上最近是夠煩心了,你就少讓他多憂心幾分吧。”沒想他再次開口卻是說這樣的話,喬適聽了,莞爾一笑。
“為什么要對我說這種話?”這分明是勸他與趙仲衍好好相處,季宣宏喜歡喬適,這感覺不會有錯,既然人都是自私的,他又何以眼睜睜地看著他偏向趙仲衍?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要你高興,即便是滅了炎國也沒有關系,這個理由可充分?”季宣宏笑著,但從他的眼神看來,這話卻比之前任何一句都來的真實。只是在這一瞬間,從季宣宏的身上,讓他感覺到危險的氣息。
只要,喬適高興麼?這么說來,在他眼中喬適與趙仲衍一起,便會快樂?
“嗯……禹昂他,最近可好?”喬適的腦海中浮現的畫面,讓他不敢再往下想,最后只能轉換話題。
“可需替你帶些話給他?”季宣宏問道,喬適想了想,之后點頭。
……………
“公子,奴婢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茗兒小心翼翼地問著,喬適則顯得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心里卻是想著另一個人。
“公子!你真的記住了嗎?”
茗兒這一喊,喬適回過神來,腦子一片空白,看著茗兒認真的模樣,只能說道。
“行了,都記住啦。”
茗兒這才放下了心,正要走開,喬適卻道。
“你們皇上呢?”
“公子想找皇上么?”
“胡說什么呢,我想找他?”茗兒只是隨口問到的一句話,沒想喬適卻急著否認,看喬適這副模樣,茗兒掩嘴一笑。
“公子,奴婢可沒見過皇上如此遷就一個人呢,皇上乃當今天子,相貌英俊,氣質非凡,才智超逸,天下間最好的可都聚集在皇上身上了,老天爺如此偏愛他,他卻有獨獨偏愛于您,實在無可挑剔,即便是真的愛上了也不足為奇呀!”
“丫頭,你是對你們皇上芳心暗許呢,還是過來做說客的?”喬適睨了眼茗兒,小丫頭又笑了。
茗兒的話確實不假,一個擁有天下而且這么優秀的男人,有誰不心動?轉眼見住進延璽殿竟已有半個月了。這十多天的相處,足夠影響了他對趙仲衍的態度。
就算他再怎么視若無睹,他也能感覺到趙仲衍對他的百般遷就,剛開始的幾日,無論趙仲衍如何待他,他也只會冷眼相對,就連對話時沒兩三句之間,總有那么幾句是帶著諷刺之意。
身為九五之尊,有誰不是和顏悅色地對待他?他能忍受下來已經讓喬適驚訝,何況趙仲衍的笑意可是一刻也沒有從臉上退下。
再怎么存心為難,若是對待的人不為所動也是沒意思的,趙仲衍脾氣越是好,喬適就越來氣,最后開始對他不理不睬,或是經常‘無意間’把房內的飾品擺設摔壞。
收拾的奴才們看到地上的碎片時無不露出心疼的模樣,偏偏趙仲衍沒有絲毫反應。何況趙仲衍說了,若他要摔什么東西,就隨他的意,誰都不準多說一句話。
雖說是價值,但那又如何,他不會在意,可是趙仲衍的反應那么平靜,他也覺得沒有意思,這蓄意破壞也不過是兩三天就過去了。
一日,百無聊賴之間,他在房內東看看西瞧瞧,沒想到卻在木柜之中發現一小小玉璽,上頭的龍雕刻精細,栩栩如生,繞有九天騰龍之勢,喬適滿眼欣賞,不知是何人的手工如此妙極。
細看之下竟發現了‘于清’二字,當下眼色一沉,握了握手中的玉璽,仿佛想要把它攆碎一般,隨后用力一擲,不料此時趙仲衍推門而入,玉璽硬生生砸到了他的臉上。
空氣似乎瞬間凝固了,喬適愣了,趙仲衍蹙著眉,伸手用指尖碰了碰眼角,指腹立刻被讓成鮮紅,抬眼看了看喬適,眼中有些疑惑,卻并未說話。這傷口大概不淺,鮮血沿著臉頰滑落,喬適背脊一寒,立刻走上前。
“怎么了?傷著眼睛了嗎?”
喬適的聲音難掩緊張之意,趙仲衍見他這么反應,先是愣了下,隨后便笑了,這笑容格外好看。看他這么一笑,喬適心里更加愧疚,提起手去抹走滑落的血,嘴里嘀咕道。
“看著我笑做什么?叫御醫呀!”
他自然不知道,那瞬間自己的表情是多么的心虛。還記得當安總管進來時看見趙仲衍的傷,再看了看他的時候,之后的眼神簡直像是想要把他拖出去砍了一般,偏偏趙仲衍沒有下令,更沒有責怪的意思,他也只好把氣咽下去了。
“冒犯圣上可是死罪!”雖然明知趙仲衍不會處罰喬適,但他還是忍不住這么說了句。
“你先退下吧。”趙仲衍對他說著,安總管欲選豕,最后只能靜靜退下,門才剛被關緊,趙仲衍便問道。
“誰惹你生氣了?”
本來有些許擔心的他,看見趙仲衍這么輕松地笑著,無力地嘆了口氣,說道。
“給砸傻了麼?怎么說也教訓我一兩句呀,你差點就瞎了!”
“你也知道說是差點了,可你生氣了可是已成事實啊。”
喬適一聽,又時怔住了許久,最后才說道。
“沒見過這么當皇帝的。”
仿佛是他說了什么讓人開懷的話,趙仲衍笑得更寬心了。從那日起他便慢慢收斂了下來,沒再故意刁難過誰。
趙仲衍確實是個不錯的人,但說他xing格溫和,卻又不是那么回事。他見識過趙仲衍那種震懾人心的氣勢,只需一個眼神便能讓人臣服,他只有對著喬適這個人的時候,才會那般溫柔吧?
即使沒有聽季宣宏說,他也知道趙仲衍國事繁忙,像是今日,從醒來開始便沒有見著他一面,在房內看看書畫,茗一下茶,時間還是過得很慢,最后整理了下衣衫,拉開了門,茗兒正好端著剛泡的茶進來,見了喬適便問道。
“公子要上哪?”
“隨便走走,去去就回。”喬適隨意交代著,也沒讓茗兒跟上便離去了。
延璽殿雖只是帝王的寢宮,面積卻不小,許多位置更是喬適沒到過的,沿路上都有士兵在守著,只是他越走越偏,最后望了望四周,竟然沒了人影。
暗覺奇怪卻并未停住腳步,沒想再走一段路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頹垣敗瓦,就像是……烈火焚燒過后的景象。
一種莫名的感覺讓他無法再提腳前進,就像是再接近一分,呼吸便困難一分,腦中忽然響起茗兒的話,卻有點含糊,極力地回想起早上茗兒三番四次向他強調的事情。
——南廂那邊是禁地,公子切記不要進入。
話語瞬間清晰,南廂……難道正是眼前這一片磚瓦?
“你怎么會在這?”
沒有任何腳步聲,一道聲音從身后響起,那嚴肅的語氣,讓喬適一驚,立刻轉過身來,卻看見了趙仲衍,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復雜。
南廂是……禁地。
那漆黑一片的空間,聽不見任何一點聲音,那種感覺…叫做絕望。它曾經也出現過在自己的心里嗎……南廂這個地方,怎么會讓他打從心底冷起來?
直到看見趙仲衍的瞬間,喬適才稍微停住了那可怕的感覺,攆緊了拳,手心早已被冷汗沾濕,帶著些許驚慌回望著趙仲衍,少頃才答道。
“我打算隨便走走,沒想到就……”聽了他的話,趙仲衍也似乎放松了些。
當他回到延璽殿的時候,沒有發現喬適的身影,茗兒說他獨自散步去了,趙仲衍便又轉身走了出去。一路向禁軍查問,最后竟發現他輾轉間繞到了往南廂的方向,心頭當下一沉,于是更加快了腳步,幸好趕到之時,喬適只是停留在此。
“你還沒用晚膳吧,現在就回去好嗎?”趙仲衍稍微笑了下,上前拉住了喬適的手,不料卻反被牽住了。
“等等,這是哪里?”喬適認真地問著。
“南廂。”趙仲衍也并未猶豫便回答了。
“那……”才剛說了一個字,喬適的聲音便停住了。兩人緊緊地對望著,趙仲衍蹙著眉頭,等待著喬適的話。良久以后,喬適才接著道。
“沒什么了,回去吧。”對趙仲衍笑了笑,心底的那些疑惑,不知怎的卻開不了口。
………
喬適沒想到自己竟然走了那么長的路,把時候都忘了,回到正殿時四周已經燈火通明。
“皇上,公子!需要立刻傳膳嗎?”茗兒問著,趙仲衍點了點頭,隨后她便退了出去。喬適靜靜地坐在一旁,直到起筷用膳時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眉宇間看似心事重重。
趙仲衍夾到他嘴邊的食物,他也全部乖乖吃下,但顯然心思不在晚膳之上,趙仲衍看在眼里,卻并未作聲。徑自把一小杯酒遞到他嘴邊,喬適一喝,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
這么一嗆才有點回神的模樣,趙仲衍搖頭輕笑,喬適抬眼望向他,看他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不禁雙眼一瞪。
晚膳過后,喬適在專心致志地擦著他的劍,那是趙仲衍不久前贈他的。從前在鄴國,彥禹昂也收藏了不少寶劍,雖然在軍營中不會有,但欣賞這事他還是懂的,那些都是萬里挑一的寶物,彥禹昂說送他,但他卻始終沒有一把看上眼。
沒想到趙仲衍這么一選就正合了他的眼,雖說宮廷之中也不會有用武之地,但沒事做的時候,他還是會把劍拿出來觀賞。
此刻房內只有兩人,趙仲衍正在翻閱著手上的書籍,喬適則是邊擦劍邊哼著曲,看他著愛不釋手的模樣,趙仲衍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書,說道。
“怎么總哼著那一句呢?”
“這不是廢話麼,我只會那么一句!”喬適抬頭瞥了他一眼,隨后便把劍收回了鞘中,起身把劍放后,回到原來的位置剛要坐下,趙仲衍卻開口道。
“過來。”
喬適瞇著眼看他,趙仲衍輕輕招了招手,笑得好不純良的模樣,雖說很好看,但他說什么都不相信趙仲衍是個純良的主兒,話雖這么說,不知怎的自己的腳步卻乖乖地向他的位置移去。
“圣上有什么吩咐嗎?”
“坐。”雙眼望著喬適,趙仲衍隨意說著。沒想喬適聽了以后雙眼竟瞪得極大,愣是停頓了片刻才說道。
“做?做什么呀?”
“朕叫你坐下。”邊說著,邊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看見他的表情,趙仲衍不禁又笑了。喬適嘀咕了一小陣,卻遲遲沒有聽他的話。
“你想哪里去了?”趙仲衍這明顯是調侃的語氣,喬適聽了更加不滿,反駁道。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就是信不過你,怎樣?趙仲衍!”不知道哪天開始,喬適對趙仲衍的稱呼換成了直呼其名,被如此無禮對待的人卻分毫沒有在意。
“本來我還沒有這個意思,你倒是提醒了我。”趙仲衍笑著說道,喬適有點疑惑他的話,卻在下一刻被人拉倒在長椅之上,而他的背,正緊貼著趙仲衍的胸膛。
“皇上,你這么跟異國質子廝混,成何體統啊?”喬適卻并未顯得慌張,反倒是一臉鎮定。想要甩開被趙仲衍反扣著的手,但卻沒有成功。不但如此,把他扣住在懷里的手似乎顯得更加用力了,本來右手便使不上絲毫力氣的他,自然不是趙仲衍的對手。
“第一,你本來就是我炎國之人,第二,你更不是質子。”趙仲衍輕聲說著,卻故意把嘴巴湊近喬適的耳邊,后者被聲音弄得耳根一熱。
“反正你是皇帝,你說什么就什么吧,先放開你的手不好嗎?”喬適用著半討好的語氣說著,趙仲衍卻不領情。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答了再說。”
“好。”喬適應得爽快,趙仲衍便笑了,在耳邊響起的笑聲,莫名地讓喬適有些緊張。
“剛剛回來以后,你在想什么?”
先前答應得爽快,此刻卻啞口無言了,他在想什么?他想了很多,但這些該怎么說?喬適雖久久沒有作聲,趙仲衍卻并不急著讓他說話,修長的手指順著喬適的發絲,視線……移不開了。
“我在想,南廂……到底發生過什么事?”
趙仲衍一聽,眼神一暗,沒容他作答,喬適便又接著說道。
“我到過那里,對嗎?”喬適依然垂著頭,聲音很輕,卻字字撞擊著趙仲衍。
“其實……”趙仲衍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卻被喬適的話截住了。
“當我沒問過吧,你不用回答我的。”喬適回頭,那雙依舊美麗,卻少了從前那份凌厲的眼眸,緊緊地望著趙仲衍,竟讓他一時間忘了回話。
“宣宏他也說,忘記過往的一切會比較好。我的想法很簡單,若是想起了從前便會毀掉如今的所有,那我寧愿不要,既然已經過去,那就不再重要了對吧。”
雖然是這么說,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種種畫面,那種壓迫感越來越明顯,他不想接受,卻依舊一點點在侵蝕著他。
良久,趙仲衍才笑了,看在喬適的眼里,那笑容卻顯得那樣的苦,是那種想要釋然,卻還是耿耿于懷的感覺,沉沉地開口道。
“重要的…你有權去知道一切。”
“但我不想知道!”趙仲衍的話音剛落,喬適便搶聲道,話音明顯提高了些,趙仲衍也怔住了。
“就算忘記也是我的事,誰都沒有權力去干涉。”喬適輕聲呢喃著,這話就像是在對自己說一般。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想起來可別說我極力阻止你啊。”趙仲衍沉默了少頃,再次開口卻換上了輕松的語氣,就像要把空氣中的沉靜都驅散一般。
“看你之前那語氣嚴肅的,我還真以為忘記的事有多嚴重呢。”趙仲衍的話也算奏效,喬適只抿了抿嘴便有抱怨起來了。趙仲衍輕輕一笑,只是這次的笑,喬適沒有留意到。
——你選擇忘記…但我卻,提心吊膽地愛著。擔心某一天醒來,你會告訴我……趙仲衍,我早就不愛你了。的7f6ffaa6
“我說你,御醫說眼角的傷好了會留疤是吧?”喬適忽然說著,趙仲衍訕訕一笑,說道。
“這傷倒是挺值的。”
“趙仲衍…你喜歡我對嗎?”莫名其妙的問話,趙仲衍卻沒有愣住,直接回答。
“嗯。”
“……哦。”
或許趙仲衍的回答有些短,但對于喬適來說,足夠了。
……………
翌日下午,趙仲衍忙完國事回到延璽殿,喬適正在拿著刻刀在玉石上劃著,瞧他雕得專心,就連趙仲衍進來他也沒有發現。
“干什么?”趙仲衍忽然作聲,已經走到了喬適身邊,一手自然地繞上了喬適的腰。喬適抬眼望了望他,順道拿下了自己腰間的那只手,說道。
“這東西不好弄啊!我都毀好幾塊了。”
趙仲衍聽了,瞧著桌面上不成形的玉石,挑了挑眉說道,“看得出來。”
“今天怎么那么早回來?”刻刀鋒利,喬適說著,邊把刀放好了。
“皇后說今日帶寒兒過來。”
“皇后?寒兒?就是你娘子跟兒子唄!”喬適說著,臉色有些變了。
“不錯。”趙仲衍明知道喬適開始慪氣,卻還不去平息,喬適的火氣轟的就冒起來了,說道。
“所以說,接下來就是你們一家共聚天倫的時候,我這個外人就請自動退場,最好就是收拾東西滾回熏陵殿是嗎?”一口氣下來,喬適倒是喘也沒喘一下。
“你倒說得挺順口的。”趙仲衍調笑著,喬適一努嘴,怒了。
“趙仲衍,你有種!”說著便瞪了趙仲衍一眼,跨步就要走開,卻被一把拉住。
“哎,你是說得挺順,但我沒說你講得對啊?瞧你這醋吃的。”
聽著趙仲衍的語氣,喬適完全感覺自己被耍了一大圈,斜眼瞅了他一下,冷冷道。
“只怕我若沒有反應,哭的人就是你!混蛋!”
雖說被罵著,趙仲衍卻依然樂意,順著喬適的話連連稱是,過了不多時,皇后張萱隨同太子趙褚寒來到了延璽殿。
張萱向趙仲衍行過禮后,抬頭看見喬適的瞬間,視線便霎時鎖定了似的,隨后才疑惑地望向趙仲衍。
“別驚訝,他是喬適。”趙仲衍早料到張萱會有如此反應,所以并未奇怪,倒是喬適看著兩人眉來眼去的,心里有些發悶了。
正打算向張萱行禮時,卻被趙仲衍笑著阻止了,說道。
“她見了你是高興都來不及,這禮數就免了吧。”趙仲衍說著,趙褚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他跟前,被他抱了起來。
“這怎么可能?喬適他……”張萱這話說的很輕,但眼中全是不可思議,趙仲衍便道。
“等下跟你說明,只是如今他想不起過去的事了。”
“皇后娘娘……”喬適叫著,張萱聽了趙仲衍的話,眼中雖閃過一絲失落,但最后還是笑了,只是這么一笑,淚水也跟著掉了下來,喬適看著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你從前都只喚我萱姐姐的,現在倒是有禮了呀。”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日思夜想的人終于是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心中的狂喜恐怕下一刻就要掩蓋不住了。
“萱姐姐?”張萱忽然上前抱住了他,嘴里說道。
“你真的回來了……”
那明顯帶著哭腔的話語,卻藏不住喜悅,雖說是初次見面,但這親昵的動作卻并未讓喬適感覺奇怪。而趙仲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皇后抱著別的男人也不生氣,想必他從前與張萱的交情確實很好。
在趙仲衍手上那粉雕玉琢的孩兒,雙眼也一直看著喬適,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果不其然,喬適后來也留意到了孩子的目光,笑著道。
“太子殿下,可記得本皇子?”才這么說完,孩子一下子便樂了。
一向最喜歡待在趙仲衍身邊的孩子,今天竟像是轉了xing似的黏著喬適,就連晚膳的時候也還是堅持坐到喬適身邊,趙仲衍與張萱也只是看著孩子胡鬧,安全沒有責怪之意。
兩人不時耳語,張萱輕輕點著頭,喬適也無心顧及,一心在逗身旁的孩兒,倒也不是說他有多細心照顧小太子,只是不知為何,這孩子就愛盯著他,就連用膳時的動作都要模仿個遍。
任誰見了生得這般可愛的孩兒都不會覺得厭煩,況且他一開始便覺得這孩子討喜,一整晚下來也就更加熟稔了。晚膳過后,張萱跟小太子只逗留了一陣,隨后便回了錦越宮,眾人離開后,喬適望著張萱離開的方向,隨口說道。
“你兒子不像你啊……”趙仲衍一聽,隨即一怔。
“他可比你可愛多了。”下了這么一個結論,轉身的時候認真地看了眼趙仲衍,然后走開了,留下趙仲衍一人,哭笑不得。
………………
經過上次誤入南廂,喬適決定不再在延璽宮亂走了,轉而改向了宮外,路過熏陵殿的時候,還是習慣xing地走了進去,如今這里無人居住,外面卻依舊會有禁軍巡視,繞了一圈正要離去,轉眼間卻看見了于清。
“你,是于清?”喬適問著,雖說只有一面之緣,但很奇怪,這少年的容貌他還是記住了。
“公子就是鄴國的皇子殿下?”于清語氣溫和,態度卻不卑不亢。看見喬適的瞬間,隨即想起了那一晚,安總管帶著他趕回延璽殿的時候所撞到的人。
“正是。”
對于趙仲衍把鄴國皇子接到宮中這一做法,宮里人的猜測早已沸沸揚揚,當中說的最多的,莫過于是說那鄴國皇子與易將軍容貌極像。聞言,于清對視了喬適片刻,而后才緩緩開口,說道。
“殿下最近似乎過得不錯。”
“還過得去。”方才那一瞬間,在于清眼中閃過了一絲敵意。
“這熏陵殿,恐怕也冷清近半月了,殿下在圣上的延璽殿住得可好?”于清淡淡地問著,喬適擰緊了眉,眼看著他一步步接近自己。
“聽說,殿下您近日誤闖南廂?于清還以為,殿下會很快搬回來呢……哦,非也,應該是……被圣上下令請回熏陵殿。”談吐字字清晰,那個‘請’字卻分外用力。
南廂有段故事,這是喬適毋庸置疑的,如今聽于清的口吻,關于南廂的事似乎不是秘密,起碼宮里還有不少人有耳聞。
“有勞公子關心,圣上對此事并未怪罪。”喬適氣定神閑地說著,實質早已有了離開的意思。
“如何?殿下不好奇南廂發生過什么嗎?”
南廂……發生過什么?這無疑讓他的心一下子便矛盾起來,對于未知的事情,大概誰都會好奇,況且這事大有可能跟自己有關。但……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感覺,仿佛這是他不該過問的事。
“那夜,宮里的夜空被烈火染的通紅,只要是目睹過的人,都不會忘記吧。殿下,你我都斗不過一個人,一個已死之人。”于清這話說得凄冷,眼中卻是另一種情緒。
“聽故事這玩意,我一向不好。”喬適一笑,這笑意卻只維持了一瞬,隨后便消失了,跨步離去。
“殿下是不想聽,還是……害怕聽呢?”
于清眼中狡黠之意,讓他明知道不該停留,雙腿卻不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看來,殿下對此往事甚有了解之意。”見喬適慢下的動作,于清遂又開口,喬適的腳步已經停下,卻并未轉身面向于清。
“如此說來,這事既是宮中的囧囧,于公子此舉,未免太不懂拿捏分寸了。我與圣上同居一處,公子你也是知曉的,難道就不怕在下向圣上多說些什么?”
喬適在深思,這于清的目的,到底為何?
“南廂之所以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是因為那一場大火,殿下你猜……當晚南廂之內的人,是誰?”于清問著,說道最后竟有了笑意,喬適之前的話,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易將軍麼?”喬適冷冷地回道,而后轉后身來,于清早已離他不到兩步的距離。
“殿下果然聰穎過人,易將軍的故事,恐怕整個炎國上下無人不曉,殿下又知不知道,易將軍他的另一個身份?”
“于公子,有什么便一次說清罷,在下非炎國之人,又豈會了解炎國之事?”心中雖因于清的話而充滿疑問,但喬適說的這話卻并未顯得急切。
“其實易將軍,并不姓易。炎朝為官者無數,但獨獨有二人,最為天下子民熟悉。一個是易將軍,另一個……便是禮部的喬侍郎。”
“同樣的名揚天下,揚名的方式卻是兩個極端,易將軍雄才偉略英勇善戰,深得炎國上下的敬重,但喬侍郎……”于清停頓了片刻,雙眼睨向喬適,繼續道。
“在百姓口中,你絕對對聽不見說他半句好話,惑圣上、亂朝綱、擾后宮、不但xing格古怪,還總是因個人喜怒濫殺無辜,喬家一門早因以下犯上,意圖謀反被處以滿門抄斬,他也不過是得到圣上格外開恩,才得以保住xing命,但他卻不懂收斂。”
“若此話當真,他自然該死。”只是在聽著于清的復述,卻讓他有種徒然而生的熟悉感。
“對,他該死,最該死的是,他害得炎國失去了一位皇子,以及圣上最寵愛的柳妃。那是炎朝的第一位皇子,是炎國的太子,卻因他而死于非命。”說道這,于清又淡淡地笑了,他還記得那時候在宮中是怎樣一番情景。
“全朝上下懇請圣上把他處死,圣上卻遲遲不下旨,圣上對他是又愛又恨,只是到了最后,他還是死了,葬身于南廂的那場大火之中。”
于清的話語才剛停住,喬適閃過一絲驚愕,睜大了雙眼,他之前說在南廂死去的人是易將軍,如今再提及那個禮部侍郎,斷想兩人也不會同時在同一地方死于非命,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喬適的反應似乎在于清意料之中,復又繼續道。
“皇上寵他,愛他,縱容他,甚至恩準他長居宮中,知道絡華閣嗎?那就是他住的地方,盡管他已經死去多年,但那里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絡華閣,似乎又是一個熟悉卻久遠的名字,如今卻想不起一點點畫面。
“我說過,易將軍并不姓易,但直到他死的那天,全國上下都沒有人知道,那個最受他們敬重的易將軍,原來就是那個他們最不恥的禮部侍郎!不久之后,皇上才把這一消息公告天下。”
就像是在回憶那段往事,于清的眼神開始暗了下來,畢竟從前后宮的男子,誰都渴望趙仲衍對待自己能像他對待喬適那般,但無奈,天下間的喬適,只有一個。
“當時,所有人都愕然了。無不贊頌他的功績與偉大,卻似乎忘了,從前在自己嘴里謾罵得最厲害人是誰,沒有人敢再提及那個禮部侍郎的名字,他們只敢稱他為‘易將軍’,因為……這樣才能減輕他們心中的歉意。而那個禮部侍郎,也就是易將軍,他真正的名字是…喬適。”
聽完那一段話,心臟就像人攆緊了一般,從別人嘴里聽到有關于自己的一切,感覺是讓他如此震驚,他在炎國的這段往事,果真算得上是傳奇了。
宮中不少人知道他是來自鄴國的皇子,但知道他并非鄴王親生兒子的卻恐怕沒幾個,在眾人口中,他只是從鄴國來到炎國的‘彥皇子’,‘彥’本就是鄴國的國姓,而字號‘俊’是鄴王冊封的,宮中大多數人都并不知道他的本名。
正在他沉默之際,于清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