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里諾雅放浪形骸,借詩嘲諷安家少夫人之事,一回府就有人到老夫人跟前學了嘴,老夫人怒不可遏,將諾雅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尤其是諾雅那首打油詩過于粗俗,即便是市井間的潑婦也未必會大庭廣眾之下掛在嘴邊。諾雅此行無疑是落了侍郎府的顏面,又招惹了那些婦人嗤笑,怎能不令老夫人大發(fā)雷霆?
諾雅只借著醉酒掩飾,裝傻充愣,倒是安若兮極反常地向老夫人陳述清楚緣由,并且極是真誠地代娘家嫂嫂道了歉。
她這樣大度賢良,愈加顯得諾雅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了。老夫人極欣慰地夸贊了安若兮,難免又是一通婦言閨訓的戒條,老生常談。
諾雅無心反駁,任她數(shù)落,腦子里始終像是鉆進了一窩蜜蜂,烏七八糟。百里九插科打諢,消了老夫人火氣,饒了諾雅的耳朵,回到一念堂,就借口醉酒,閉門躺倒在床榻上,任何人不想見。
三皇子妃的話合情合理,毫無紕漏可循。只是元寶的話令諾雅對三皇子妃的為人生了先入為主的戒心。更何況今天三皇子妃過于地闡述太子罪過,使諾雅愈加認定,自己絕對不能盲目地聽信她的一面之詞,她需要親自去求證事實真相。
事情想得多了,諾雅有些頭疼,伸出手輕輕地揉太陽穴,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燙傷的疤痕。她腦中猛然靈光一閃,直愣愣地坐起身,終于想通透三皇子妃話里最大的破綻是什么了!
自己身上那一身深淺不一的傷疤如何解釋?!
如果說這傷疤全都是新傷,可以解釋為遭逢巨變之后,在牢獄之中,自己曾經(jīng)受過鞭笞或者其他酷刑。可是自己身上的傷疤有些已經(jīng)淡化,與肌膚相似顏色,明顯已經(jīng)是有些年月,而有的,疤痕處依舊青紫猙獰,顯然是新傷。作為一個足不出戶,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閨秀,有些反常!
當然,這也只是一點可疑之處,并不能直接證明什么。
諾雅十分矛盾,心中五味雜陳,今天她初聞自己身世,震驚過后曾有滔天怒火,錐心悲痛,甚至生出找太子拼命的刻骨仇恨。后來冷靜下來,就疑惑著想尋一點蛛絲馬跡推翻三皇子妃的話,如今終于找到,又覺得是別人抽走了她手中的救命稻草,滿腔希望落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灰暗。
好歹,有那么一點星星之火,她覺得,自己沿著這個線索調(diào)查下去,總有一天,會清楚自己的身世,或許,可以恢復原本的記憶也不一定。
心思澄凈之后,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只顧糾結(jié)方家的仇恨冤情,沒有來得及問三皇子妃,自己家里是否還有什么幸免于難的親人,方家被滿門抄斬以后,有沒有人幫忙埋葬他們的遺體,埋在哪里?這些才應該是為人子女最應該關(guān)注的問題,如何就本末倒置,一味執(zhí)著于仇念?
只怪百里九來得太早,戒備之心又機警,千頭萬緒都未理清,也沒有來得及打聽,自己再見三皇子妃怕是更加難上加難。
而百里九接下來兩日仍舊很忙,朝中事務(wù)繁瑣,根本就無暇顧及諾雅。他曾經(jīng)派了元寶到一念堂傳信,然后旁敲側(cè)擊地問起她與三皇子妃相處的事情。
諾雅對于朝廷中的事情一概不知,她原本想向元寶打聽關(guān)于方總兵冤案的來龍去脈,卻忌憚著不敢開口,唯恐傳進百里九的耳朵里,令他起了疑心,所以在元寶跟前一言概之,輕描淡寫地蒙混過去。
諾雅這時候才深有感觸,原來大戶人家的侍妾果真就是圈養(yǎng)在籠中的金絲雀,耳目閉塞,幾乎與世隔絕。她對于自己的身世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向誰打聽,又能有怎樣的借口可以出府,哪怕是到市井酒肆中去,聽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對于她而言,都是奢侈。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諾雅突然就想起了十劑湯。
聽元寶講,十劑湯其實原本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怪醫(yī),醫(yī)術(shù)甚是高超,專門擅長于醫(yī)治奇難怪癥,因為老將軍于他有恩,所以才死心塌地地留在將軍府。
諾雅想,若是自己能夠恢復原本記憶,那么,所有的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可惜,老湯頭一番望聞問切之后,遺憾地告訴她,但凡失憶必有因由,或者是頭部遭受重創(chuàng),或者是經(jīng)受了很大的刺激,選擇性失憶,將自己的過往全都自行封閉起來,不愿意想起。這兩種,無論哪一種原因,都很少有治愈的可能,只靠機緣巧合。
老湯頭這里,是諾雅最大的希望,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央求他放開手腳地治,吃痛吃苦都算不得什么。
而老湯頭心里有顧慮,唯恐一個不慎,再勾起諾雅身上的劇毒發(fā)作,不敢擅開方子,后來得了百里九授意,只抓了幾副清毒祛瘀的藥給她。
諾雅強忍苦澀,一連服用了幾日,絲毫不見任何起效,相反整張嘴里都是苦的,味覺都有些麻痹了。
她的記憶沒有恢復,倒是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瞬間驚出一身涔涔冷汗。就是那日在楓林寺,一嗔大師曾經(jīng)說過,自己初次去找他問吉兇,是要去殺一個人!而自己還曾殷切地追問他自己要殺的人究竟是誰?
若是按照三皇子妃的說法,自己會不會要殺的人就是太子?若是一嗔知情,并且直言不諱地當著那人的面說出來,自己焉能還有活路?
越想越后怕,簡直心驚膽顫。
不過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那日在太子府,自己曾與太子面對面,雖然他的確是說過看著諾雅好生眼熟之類的話,但是并不十分識得,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桔梗從外面氣哼哼地進來,滿臉不忿。
諾雅瞥了她一眼:“怎么了,誰又招惹你了?嘴巴上翹得都可以栓毛驢了?”
桔梗一屁股坐下:“哼,明明差點害了你一輩子,如今還擺出一副你的救命恩人嘴臉,跑到將軍府來給你添堵!世上有這樣昧著良心的老潑皮么?”
諾雅不知道她說的究竟是誰,疑惑地問:“誰呀?”
“還不是林媽媽那狠毒的老刁婆!跑到將軍府門口,叫嚷著非要見你,被侍衛(wèi)們攔住了,差點討了打。”
諾雅不以為意:“擋走了就是,搭理她做什么,還這樣氣鼓鼓的,活像只小蛤蟆。”
“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丑惡樣子,”桔梗仍舊氣憤難消:“我是被賣到琳瑯閣的,也就算了,可是小姐你可是昏迷的時候被她偷著簽下的賣身契。若不是當初你的勢頭壓下了她,沒有如她的意,如今哪里還會有這樣的福氣?縱然如此,我們因為此,被外人嗤笑埋汰得還少嗎?
如今她竟然還沒臉沒皮地跑到這里來,也不知道究竟安的什么齷齪心思?”
諾雅掩嘴打個呵欠:“就算她不登門,也改變不了我們出身青樓的事實,由著她鬧騰去,我們耳根子清凈就是了。”
桔梗氣稍微順了一點,看著諾雅道:“我倒一直覺得小姐的出身定然不簡單呢,又會做菜又會識字,學問也多。莫不是當初老鴇耍了什么陰招,故意給你吃了什么失憶的藥吧?”
提起身世,諾雅心里不禁一動,猛然坐起身來,向外走。
“小姐,你做什么去?”桔梗追在身后問。
“出去見見她。”諾雅頭也不回。
桔梗不放心地追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勸:“你見她做什么?小姐?橫豎她上門找您肯定是沒有什么好事的。”
“林媽媽自己有琳瑯閣,日進斗金,肯定不會是缺錢花打秋風,否則早就找上門來了。她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難事。”諾雅走得急,唯恐老鴇灰心喪氣,再轉(zhuǎn)身離開了。
桔梗暗地撇撇小嘴,頗為不屑,小姐怎么就這樣好心,竟然管起她的閑事來了。要知道,桔梗在琳瑯閣沒少挨老鴇打罵,如今她求上門來,心里更是解氣,怎么會愿意諾雅不計前嫌幫她?
諾雅急匆匆至府門處,老鴇仍舊還在同侍衛(wèi)不依不饒地蠻纏,抬頭見諾雅出來,喜出望外,扯著嗓門喊:“閨女閨女,我在這里!”
諾雅第一眼見她,幾乎認不出來,原本老鴇吃得肥胖,再加上平日打扮得花紅柳綠的,遠看活像一只老人過壽時蒸的壽桃,白白胖胖,上面紅的花綠的葉夸張地染了色兒。今天,她形容枯槁,憔悴,臉上的肉皮都松弛了,耷拉下來,也沒有涂脂抹粉,頭發(fā)凌亂,平白好像老了十幾歲。
諾雅知道老夫人一向忌諱,自己不方便將老鴇帶進院子,索性走出府去,對侍衛(wèi)道:“我同她說幾句話。”
她的面子侍衛(wèi)不能不給,更何況要求也不過分。
諾雅拉著老鴇尋一處僻靜的地方,還未開口,老鴇的眼淚就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落下來:“閨女,這次你說什么可都要幫媽媽渡過這個難關(guān)。”
果然如諾雅所料,她不急不躁,淡然安慰道:“別著急,慢慢說就是。”
老鴇用衣袖揩揩眼角,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緣由從頭哭訴出來,滿是懊悔。
色字頭上一把刀,果然是禍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