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林禹點燃一根煙,回答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床上沒人。我以為這熊小子只是出去走走,就沒去管,結果剛才回來找煙的時候,才看到他的枕頭邊兒有張紙條。”吳林禹長吐一口煙,緊鎖起眉頭,對我補充道。
“走去西藏,”程佳華從床墊上站起來,笑了一句,“這小子還真跟他的名字一樣。”
我咬了咬嘴唇,又展開手中的紙團讀了一遍。
原來是周志宏說出段可的,他自己承認了。
你問我讀完是什么感覺?
有那么一點兒生氣,但是沒有多意外盛世謀妝。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段可和陳莉姍的訊息,肯定是我們這群人之中的一個說出來的。可能是吳林禹,可能是程佳華,可能是周志宏,也可能是死去的王叔幾個。除了我,誰都有可能。但我沒去糾結過這個問題,因為人已經死了,我就算知道是誰說出來的,又能怎么樣呢。
我也從未想過去追究誰,理智總會清晰的告訴我,人是那個爛耳朵殺的,不是他們。割掉手指頭的恐懼,我遇到過,能理解。我不是說過嗎,自己的手指頭,和“婁厲的女朋友”,當然是前者更重要。
這是人的本能選擇,我能理解。真的能理解。
要是我真的六親不認的找他們討說法,要結果,那才真是瘋癲到家了。
雖然段可的死,是周志宏的嘴巴起了連接性的作用。但要追根溯源的話,責任依舊是在爛耳朵趙身上。這個邏輯關系,也能用腳趾頭想到。
我倒是有些佩服周志宏這小子的坦誠。如他所說,他可以保守住這個陰暗的秘密,一輩子不說出來。死無對證,我不會知道,其他人也不會知道,直到這個秘密爛在他的心底。但這小子還是選擇了對我坦白,做出了離開我們的決定。
我所生出的氣,也不是想要把周志宏揍幾頓什么的。我生氣的是,這小子干嘛要獨自跑路,連聲招呼也不打?再有,他一個稚嫩的小青年,槍不會使,刀不會用,更不會開什么交通工具,真就能靠雙腳走完大西部的版圖?
去西藏,聽起來多么美好,多么神圣啊。換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想法時,我是相信這個說法的,畢竟那個時候大家都閑著,只要有毅力,慢慢的走完幾百上千公里,想起來也不是多難。但一路過來后,我知道,這種事情不是光憑毅力就能完成的。路上會有野獸,會有壞人,也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總之,絕不會是頭頂藍天白云,腳踩無人大地,心中懷著朝圣情緒,輕輕松松的到達目的地。
我的天,真他媽蠢蛋啊!你跟我好好道個歉不就行了嗎,人都涼了,也入土了,我又不會把你怎么樣,你干嘛要自己編想一連串后果出來,然后文藝憂傷的離開?
我搖搖頭,丟下手里的紙,轉過身說:“不行,我要把他找回來,不能讓他走掉!”
李工頭和辮子小楊正站在臥室門口,我看了他們一眼,推開他倆,沖出臥室。我將手里的筷子拍到飯桌上,然后往門口跑去。
“呀,你去哪兒?”我拉開壞掉的門時,聽到陳莉姍在問我。
我沒回答她,裹好衣服就沖出門去。
周志宏是早上走的,他背著一個大包,憑他的體力,肯定走不了多快。這小子想要去西藏,一定會是先回到318國道,再順著一路走回去。那么,要是他為了腳好受,全走國道路面的話,我現在追上去,一定就能發現他。然后勸他回來。
那我該怎么追上去?跑步去?我這肚子里都是空的,估計跑不了兩三百米,就該歇菜了。馬兒也被搶走,忘記牽回來。
我在樓梯中間停住了腳步。不行,我不會開車,找不到代步的工具,我得回去找他們幫忙。
剛準備轉過身,身后就響起了腳步聲。我聽到吳林禹在大聲的叫我的名字。
“你要去找他回來?”吳林禹站在階梯上,手里夾著煙頭,居高臨下的問我。
“嗯。”我點頭說,我看到屋里的人都跟著走了出來。
吳林禹低了一下頭,又問:“你想找到他,打他一頓,還是怎么?”
我笑了一句,心說你也跟周志宏想一塊兒去了超品相師。我仰起頭,搖頭道:“不打他,也不想怎么樣,就想把他叫回來。”
“叫誰回來?”陳莉姍在低聲問程佳華。李工頭站在辮子小楊旁邊,展開周志宏留下的字條,一齊低頭看著。
“叫回來?”吳林禹抽了口煙,笑了一句,“叫回來做什么?他自己都不是說了嗎,自己做了錯事,不想再和我們待下去了,你非得去拗他回來?”
吳林禹這副反問的表情讓我有些不爽,我沉了口氣,放高聲音道:“那就真放他一個人出去走?他一個屁孩兒,什么也不會,出了事情怎么辦?”
吼聲驚得李工頭和辮子小楊也抬起頭來看向我。
高分貝的聲音在樓梯間回蕩,吳林禹沒有驚訝我的反應,他抽了口煙,問我:“你不怨他?”
我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低頭回答道:“不怨他,我只是不放心他一個人就這樣走了,這樣吧,我們開車去追他回來,讓他一個人走,我真的不放心。”
“周志宏走了?”陳莉姍驚訝道,“他怎么走了?”
吳林禹慢步走下階梯,緩緩道:“我看沒有這個必要。”
“決定是那小子自己做的,他要走,你留回來也沒用。”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沒有必要?”我轉了轉頭,反問道,“他一個人在外邊兒,能安全嗎?”
“從這里走到西藏,他得走多久?一個毛頭小子,我不信他真的能走過去,半路不是遇到豺狼,就會遇到搶劫。”我搖著頭,繼續憂慮道,“不行,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我又望向李工頭和程佳華說:“我們現在開車出發,一定能找回他的!走吧!”
李工頭折好手中的紙,背過手去。程佳華,也是一臉猶豫的站在原地。
吳林禹吸掉最后一口煙,然后吐著煙霧對我道:“毛頭小子?你仔細算一算,他比你也小不了幾歲。主意是他自己定的,有危險,就該讓他自己去處理,處理不好,也怨不著我們。而且,他不是跟志娃一起學會了摩托車嗎,不一定是光用腳走的。”
我看著他,答不出話來。但我仍然沒有就此放棄找回周志宏的想法。
“再說了,你把他拽回來了又能怎么樣?”吳林禹繼續道,“讓他整天看著你,憋一肚子的愧疚?飯不想吃,話不想說,那就是你想看到的嗎?既然你對他沒有怨氣,倒不如讓他自己出去闖一闖。”
“他心里有夢,也有愧疚,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吳林禹望著樓下,嘆了口氣說,“就放他走吧,雖然我也挺舍不得這小子的。”
李工頭他們聽完,也跟著點點頭。這一番勸說,倒是真把我的主意改掉了。
是啊,我去把他帶回來,就為了讓他愧疚難耐嗎?那了,他一見到我,就感到羞愧,只能選擇逃避我,逃避這個隊伍。
最重要的是,我如果帶他回來了,知道了他所做過的事情后,我還能用以前的眼光看待他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我不知道。
“回去吧,等會兒飯該冷了。”吳林禹按著我的后背,往上推去。
“對,不去追了。”李工頭對我點頭,緩緩的附和道。
順著吳林禹手臂的力道,我慢慢地跟他踏上了階梯。
吃飯的時候,等我剛才那股沖勁兒消散不見,我才刨出了心底里最真實的想法諸界旅行手冊。其實,我也不是非想把周志宏找回來不可,只是,在段可他們逐一離去之后,我不想再看到有人離開,一個都不想。
我不知道這是何種情緒使然,或許,我只是想在這個隊伍,這群熟悉的面孔之中找到心靈慰藉。每有一個人離去,都會撥動我的心弦。
比如,看到以前總是被擠得滿滿的、話語聲不斷的飯桌,現在卻只有五六個人沉默寡言的圍在桌邊,木然的動著筷子,我的心里,總會涌上一股莫名的凄愴。
既然周志宏一意孤行,執意要離開隊伍,我就只能希望他一路順風了。更希望,多年以后還能再見到他,厲哥真不怨你,我在心里說道。
吃完飯,他們決定再去賓館一趟,看能帶些什么有用的,也順便去把我們丟掉的東西帶回來。李工頭和辮子小楊還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不過這樣也正合我愿,多一個人,這里就熱鬧一些,待得越久越好。
段可的死,對陳莉姍也有影響。聽到他們說要出去,她也提出要和他們一起,說是去帶點兒食物回來。從她的措辭我能聽出,她其實只是不想待在屋里,是想給自己找點兒事情來做,以此轉移注意力。因為,廚房里的食物儲備還夠我們吃一周。
而我,雖然也知道忙碌能轉移注意力的這個道理,但是我現在卻哪兒也不想去,更別提再去到那個滿是沉痛回憶的星級賓館了。我拒絕了他們,決定就留在屋里。
昨夜雖然喝醉了,但還算睡得沉。我沒有想睡午覺的欲望,我就搬過沙發,看著墻上的那幅畫發呆。
這幅墻畫是程佳華畫的,繽紛的色彩鋪滿了整面墻。雖然整體風格有點兒抽象,但勉強還是能理解出畫里的內容。程佳華最開始是在這面墻上畫下了馬背上的李彧,以及小黑狗hope。后來,他就以此為主題,將我們那次去馬場的情景記錄了下來。
藝術來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我們去草場的那天,草是枯黃的,天是陰的,還下著綿綿雨。而墻畫上的草場,卻是青綠一片,更有一抹淡藍的天。程佳華的繪畫風格雖然抽象,但抓型很準,一眼就能看出畫里的人物是誰。
比如,在草場策馬奔騰的吳林禹;騎在馬背上,分享著秘密的段可和陳莉姍;靠在柵欄邊,抽煙吹牛的王張二叔;戴著眼鏡,在馬背上晃晃悠悠的周志宏;斜騎在馬背上,如同是在駕駛摩托車的志娃;披著像是床單一樣的斗篷,在草場上駕馬信步的李彧。
以及,正踩著馬鐙子,準備跨上馬背的我。
程佳華說,如果來年春天我們再去馬場,應該就是墻上的這幅畫面。我們問他,這畫里邊兒怎么沒你的影子啊,程佳華說,這是他幻想中的畫面,是第一人稱視角的,當然不會有他。
如果沒有遇到爛耳朵趙,或許這幅畫面真就能實現呢。
看著畫筆勾勒出的段可,我不由得又開始回想起她來。這才發現,我獨自留在屋子里的行為,實在是太傻了。因為在這個凄愴的房子里,滿是段可的回憶。無論是看向房間里的哪個角落,我都能回憶起她的影子來。
屋里本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回憶里重疊出的段可,卻擠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
睹物思人,還是觸景生情,或許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吧。我真是傻逼,明明知道回憶能殺死人,卻還要獨處在這回憶滿布的房間里,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呆坐在沙發上,周圍死寂,痛憶纏心,也找不到任何事情做。這種感覺,真是比這屋房子還要凄愴。
我緩緩的站起身,我決定出去走走。
而且我還決定,我得離開這里。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