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關心:
——到底是甚麼人,給上太師“制住了”?
——這人跟冷血的罪名和清白,又有甚麼樣的關係?
到了“帶春坊”的“菊睡軒”門口(門口前還有幾隻雞在啄食,一隻狗在打噸。)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迅即一個抄到後門,一個守在前門,“逢”、“砰”二聲,一齊破門而入。那幾只雞和那隻狗倒真個嚇得雞飛狗走。
追命卻在門給攻破的一剎之間,己自窗戶閃進了菊睡軒。
他並不守在門外。
——以大笑姑婆與司徒拔道的身手,萬一軒內有事,他若要搶救,恐已不及。
他藝高人膽大。
——只有敢打**虎的人,才知道甚麼是虎膽!
他在這剎瞬之間,閃入軒內,而且比閃電更快的,他已找到了匿伏之地——他立即與那房間裡的事物合爲“一體”。
就算仔細看去,也似無分別。
可是,這軒裡能藏得下人的傢俬,就只有牀、大櫃、書桌和屏風,這四件事物。
——他藏在那裡?
房裡也有四個人:本來只是兩個,現在加上闖進來的兩個,便成了四個人——其實一共是五個,另一個不是闖而是偷進來的。
追命一躥進來,第一步,就是先找到覓藏的地方。
第二步:就是看清楚局勢。
房間裡,除了剛闖進來的大笑姑婆與司徒拔道之外,就只有兩個人。
兩個人臉色都很不好。
一個是男的。
一個是女的。
男的年紀還不算十分的大,但他的樣子,已經很累很累、很老很老、很倦很倦,所謂心灰意冷、心喪欲死,大概就是這種神態。
他全身散發出一種味道。
藥味。
女的很年輕。
她的樣子很豔。
眉是濃的,男子的眉,但豔;脣是紅的,烈焰的脣,很豔;眼是厲的,俏煞的眼,極豔;她整個看去很有點男兒風,但卻十分的豔,連同左額一顆志,爲這絕色的豔打一個驚字。
可是她臉色也不好。
像受了傷。
也像是中了毒。
事實上,她是受了傷,也中了毒。
大笑姑婆一進來,巨虎般的一張臉,就向那個臉無人色、面有死色的上太師一湊,急問:“怎麼了?”
上太師奄奄一息的道:“她就是李鏡花!‘小相公,就是她!”
那女子一見又進來了兩人,眼裡已有驚惶之色。
——她是那麼的豔,以致她流露出驚意,也份外的流麗、惹人憐。
一視同雞所謂戰將就是以戰爲樂的人。至於成功的人的特色,就是從不將失敗當作一回事,也不把成功當作一個問題。
上太師之所以能成爲名醫,主要就是因爲他以醫人爲樂:不管是把人治好,還是把人毒死,他都一樣以發現一種新的藥力和藥的功效爲快樂的源泉。
——爲了要準確的把握毒性和藥性,他不惜以身試藥,所以把自己試成了個藥罈子,活得只剩下了一口氣。
“小相公”李鏡花則不是。
她是“鷹盟”的三大祭酒之一。
她的輕功奇佳,更厲害的是她手上有一面鏡子,對任何向她而來的攻擊她都可以立即照映過去,反攻對方。
江湖傳說中她是一個很“清”的女子。
“清”如花。
她成名的武器就是“鏡花”。
——而今,她竟給“扣”在這裡,面對上太師,似乎動彈不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笑姑婆虎口一張,嗬嗬笑道:“好妹妹,大將軍知悉你曾偷偷潛進來過一次,就知道你著了屠晚的鐵椎,傷決未愈,所以就叫我們等著你——你遲早都會來落網的;”然後,她又以一種鴨子的步姿轉身,自以爲輕靈的問:“太師,你己把她擒住了沒。”
“我趁替她治傷之餘,已布了毒;”上太師悲臉愁容的道:“她己著了我‘十三點’中的‘七點’,按理說是動不了,但她也真札手,還有點反擊之力——她把‘七點’反照了過來,所以我也著了毒力,動彈不得。”
司徒拔道已把披風一揮,架架笑道:“對付女人,你動不了有甚麼關係?我來替你動她便是了。”
李鏡花的神情是又恨又怒。“十三點”是蜀中唐門的毒藥,就算是辨毒高手親至,也一樣分辨不出這種無色無味無特性之毒,“十三點”本來是多服無效、少服無力的,但經過上太師精心調製後,“十三點”就算是少服幾點,也一樣可以教人四肢無力、任意宰割。
追命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了:
自從在“久必見亭”一役中,“小相公”李鏡花跟“大出血”屠晚交過手後,著了屠晚一椎,但她也把力道反照過去,同樣傷了屠晚。
李鏡花同樣也受傷不輕,於是向上大師求救,以爲上太師跟“鷹盟”盟主林投花的關係,必然不會袖手。
上太師的確是出手醫治——但也暗中走報驚怖大將軍。大將軍知道:當晚,李鏡花是唯一在“久必見亭”目睹殺害柺子老何全家的不是冷血,而是屠晚;大將軍決定要殺人滅口。
所以他吩咐上太師:等李鏡花再來的時候,就殺了她。
看來李鏡花是果然來了。
但她畢竟是“鷹盟”三大祭酒之一,上大師雖然毒倒了她,但她仍以自己的詭異功力,把毒力反照了過去,也制住了上太師。
——可是地點卻是在“菊睡軒”。
高手決戰的“天時、地利、人和”向來都很重要,追命當然記得諸葛先生跟他說過:“如果雙方實力懸殊,天時、地利、人和,可以把局面扳回來;要是敵方高明,自己並無勝算,可以羣策羣力擊毀之,也可以計算時機,以勢敗之,更可以利用自己熟悉的環境,把對方引入彀中,減小自己的恐懼,增加了對手的壓力——這是致勝的要訣。所以,真正高手的決戰,是用心、用腦的,不是用拳用腳、用刀用槍的。一個高手,往往在未開戰前,已決定了勝機。”
——李鏡花人在“朝天門”中。
上太師雖不能解決她,但他可以叫人來解決她。
——現在“小相公”已除死無他。
——大將軍也決不會放過她。
——至於這個闖了進來的悍虎般的女人還有這黑披風紅鎧甲的將軍,一向都是有殺錯不放過的,就算是無殺錯也更加不會放過了。
大笑姑婆露出金光熠熠的牙,金光燦爛肥飛鳳的笑道:“小姑娘,你很漂亮,但你可以死了。”
她似乎並不喜歡司徒拔道瞧著李鏡花那色瞇瞇的眼神。
所以她要先下手爲快。
快意的快。
正出手時,上太師突道:“奇怪。”
大笑姑婆止住了手:“什麼?”
上太師詫問:“你們只有兩個人進來的嗎?”
大笑姑婆也詭答:“不是兩個人,難道還有第三個人嗎?”
上太師居然點了點頭,有氣無力、有力斷氣的說:“正是。”
追命大吃可不止一驚。
(上太師不是不會武功的嗎?!)(事實上,以凌落石大將軍處事之審慎,決不會讓一個會武功的人來料理他的身子、看護他的家人、醫他的病!)(——可是,不會武功的上太師,卻能先武功深不可測的大笑姑婆和武功剛猛高強的司徒拔道發現了他?!)——看來,上太師此人決不可低估!
——難怪,驚布大將軍一直那麼重用他:一如重用自己一般!
大笑姑婆也不信服,所以問:“你怎麼知道?”
上太師道:“我用猜的。”
大笑姑婆嗤笑了起來:“瞎猜?”
上太師苦口苦臉的皺起鼻子:“我用嗅的。除了你有死老鼠的味道、還有三將軍有青苔的味道、以及她有槲寄生花的味道之外,還有一種松葉混合蜜蜂的味道——它,就在房裡。”
司徒拔道道:“就在房間裡?!”
大笑姑婆道:“這房子能藏入的只有——”
司徒拔道接道:“書桌。”
上太師即道:“屏風。”
大笑姑婆也道:“大櫃。”
司徒拔道這回頓了一頓,才說:“牀——”
“牀”字一出,他已出了手。
披風如鐵。
旋飛。
飛向大牀。
飛絞。
——一張大牀,連同枕衾被褥,全給絞碎了。
牀上沒有人。
大笑姑婆突然全身都漲卜卜的,一張胖臉更是脹嘟嘟的,然後尖叫一聲,一拳遙空擊了出去。
——說實在的,大笑姑婆在出拳聚力鼓氣運功之際,她的樣子就像一隻牯牛,又像一隻巨大的蛤膜,是一向虎頭鴨腳的她,最可愛的時候。
但她的拳頭可一點也不可愛。
她的拳法就叫“老拳”。
——“飽以老拳”的“老拳”:只要看到她比海碗還大的拳頭,一般來說,她的對手不是飽了,而是簡直昏過去了。
“轟”的一聲,櫃子碎裂。
四分五裂。
碎成片片。
——櫃裡也沒有人。
這時,鐵片也似的披風,已轉絞向書桌。
書桌如摧枯拉打,連同桌底下有兩隻驚惶的雞,也只剩下血光片羽。
剩下的只有屏風。
屏風靜立於房間的暗處。
屏風外,鏽金鑲翠,雕龍鏤鳳。
——屏風後呢?
屏風依然靜立。
依然阻隔著它屏後的世界。
——是不是屏風後的世界,纔是更真實的世界呢?
還是更重要的世界,都得要用一些簾幕、一些屏紗,將之與凡塵隔開?
“滾出來吧!”大笑姑婆用鳳仙花塗紅的脣張闔著,同樣用鳳仙花揩紅的指甲也伸屈著,她尖聲嘶道:“再不出來,我們就把你一視同雞,轟成碎片!”
她雖然仍站在原地,並沒動過,但以她的氣勢與拳勢,就算不氣吞山河,至少在此前也可氣吞房間了——看來她的胃似乎也真的有這麼大的容量哩。
一樓一說起來,大笑姑婆全身肌肉都像是大腿,而她的大腿卻像巨木。
她這樣滿臉殺氣騰騰的一喝,便說人,只怕大象也會嚇得立即耷下來。
可是屏風依立不動。
屏風無聲。
屏風靜。
風靜。
靜。
大笑姑婆終於忍無可忍大喝一聲震耳欲聾老拳之第二式拳拳盛意一拳隔空開山劈石地轟了過去炸了過去爆了過去——碎碎裂。
屏風粉碎。
四扇屏風粉碎。
好好的一座屏風碎成碎片。
屏、風、碎、片、片、片、片、片、的、簌、簌、簌、簌、地、落、下、地、來……
沒有人。
屏風後並沒有人。
屏風之後仍是沒有藏著人。
這回,大笑姑婆的豹眼虎目,睜得銅鈴般大,而且滾圓,瞪著上太師。
上太師的表情不再是病懨懨。
而是老臉不知往何處掛了。
“也許……或者……”上太師尷尬地道,“‘十三點’的藥力影響了我,我……鼻子這幾天也……也不大好。”
——房間裡確再無藏人之處了。
——那麼,追命既已進入了這房間裡,他究竟是藏在那裡呢?
現在,看大笑姑婆的樣子,如果她不是爲了要減肥,她一定會把上太師那歪歪斜斜的鼻子一口咬下來的。
“現在我們可以殺掉這小妖女了吧?”大笑姑婆虎虎的問:“要不然,就割掉你的鼻子,你就選一樣吧。”
上太師忙道:“請,請請,請請請。”
大笑姑婆雙目一瞪:“請什麼?請我割你的鼻子?”
“不不不,”上太師怕了她:“請殺她。”
“殺她?”大敗將軍搶身而出,“讓我來吧!”
大笑姑婆又鼓起了氣,像頭髮脹了的牯牛:“好,看你‘亂披風,利還是我‘老拳’勁些!”
話未說完,追命已出手。
不。
出腿。
一腿就喘在她的背心上。
大笑姑婆立即像脹飽了氣的肥象一般給踹飛了出去。
還轟然撞破了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