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
在瓦藍色的夜幕下,崎嶇陡峭的山壁棧道上,炬火照耀之中,一列列裝滿了糧袋、草料的馬車猶如無聲的河流般向前緩緩行進著。
蜀漢督糧將軍岑述和護糧將軍張恒各自率著數(shù)千名精兵一左一右地護持著這支運糧車隊。他倆乘著戰(zhàn)馬在隊伍前面并轡而行,不時地往四下里張望著,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
走過一個山腰彎角處時,驀然間,岑述仿佛聽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拉韁繩,勒住了胯下坐騎,同時左手向上高高一揚,短促而有力地喊了一聲:“停!”
正如河流般慢慢前行的運糧車隊和護糧士卒們立刻應(yīng)聲停了下來!
駐馬立在一側(cè)的張恒心頭一震,臉色一變,急忙伸手緊緊握住了腰間刀柄,雙目圓睜,順著岑述的眼神一道看向了前方!
前面,兩扇巨門似的峭壁兀然而立,從中間那道窄窄的隘口透視過去,是一片蒼茫的夜色,卻顯得有些陰沉,似乎里邊正蹲伏著一頭猛獸,隨時便會猛撲出來擇人而噬。
張恒沉著臉,向身后的護糧士卒們打了一個手勢。只聽“刷”的一響,蜀兵們齊齊挺起了長矛、鐵槍,面無懼色地朝向隘口,作好了立刻迎戰(zhàn)的準備。
一時間,場中靜得只聽見蜀兵們粗細不一的呼吸之聲!
許久,“呱呱”幾聲長鳴猛然掠空響起,一群烏鴉在隘口處“撲棱撲棱”扇著翅膀往四下里飛散開去——隘口那里,仍是毫無動靜。
岑述皺了皺眉,右手凌空一揮,喚來五名身手比較矯健的親兵,低聲吩咐道:“你們五個上去探一探!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趕回稟報!”
那五名親兵齊齊應(yīng)了一聲,執(zhí)刀持劍,騰身而起,捷如靈猿,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朝著隘口處攀馳而去。
岑述和張恒雙眼緊緊地盯著他們的身影,直到他們?nèi)紱]入隘口后面那深深的黑暗之中。
又過了一炷香工夫,聽得數(shù)聲長嘯破空掠來,那五名親兵沿著隘口處的棧道飛奔而回,領(lǐng)頭的一人奔到岑述和張恒馬前屈膝跪下,高聲稟道:“岑將軍、張將軍,據(jù)屬下等人越過隘口前行百十丈查探,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魏賊伏兵!”
他此語一出,張恒不禁面色一松,放開了緊握在腰間刀柄上的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嘻嘻一笑:“嗨!原來是虛驚一場嘛!”
岑述卻沒這么輕松,臉色依然似鐵鑄一般凝重肅然。他駐馬靜思片刻,問那領(lǐng)頭的親兵道:“你等可曾看仔細了?”
那親兵神色篤定地點了點頭:“屬下等看得甚是仔細。”
岑述聽了,這才向后邊招了招手,示意運糧車隊繼續(xù)前行。
“轔轔”之聲頓時大作,眾蜀兵押送著運糧馬車,又開始向前緩緩行進起來。
“岑兄,你實在是太過小心了!”張恒打了打馬,跟著岑述并肩往前馳去。一邊走著,一邊對岑述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這條糧道我們走過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是搞得這么緊張兮兮的!”
“唉!張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批糧草是何等地緊要!”岑述一邊放馬而行,一邊目視前方沉沉嘆道,“它們可是我大漢十余萬北伐大軍的‘命根子’啊!岑某和張兄兩個是耐著性子在成都城里苦苦候了七天七夜才等到尚書令大人撥了下來……丞相和姜維將軍都來信催了岑某四五次,弄得岑某一天到晚頭都大了!所以岑某是糧一到手就立刻出發(fā),絲毫不敢耽擱,生怕誤了丞相的北伐大業(yè)啊……”
說著,他又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很認真地對張恒說道:“你我都要小心保護好這批糧草啊!千萬不能出現(xiàn)任何差池!”
“岑兄說得是!”張恒點了點頭,微一沉吟,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對了!這一次回成都調(diào)糧,張某總覺得尚書令大人有點兒陰陽怪氣的,把我倆晾了七天七夜都不聞不問,如果不是蔣琬大人和董允尚書親自帶著我倆到他府上催辦的話……這批糧草他不知道還要拖多久才會撥給我們……”
“唔……這些事兒過去了就別提了!提起來岑某心底里也窩了一團邪火!不過,既然張兄也知道這批糧草得來甚是不易,就要打起十分精神,切莫負了丞相的重托啊!”岑述連連點著頭說道,臉上表情卻是隱有重憂,“不瞞你說,這一路上岑某都一直在手心里為這批糧草捏著一大把冷汗哪!”
張恒一聽,不禁大睜雙眼,看著岑述,愣了片刻,方才“撲哧”一聲,在馬背上笑得有些前仰后合,道:“岑兄你真是……你我二人小心是要小心,可千萬別膽小啊!”
“哪里!哪里!”岑述急忙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岑某這一路上一直都是有點兒心緒不寧的,總覺著說不定要出什么岔子……”說到這里,他“啪”地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瞧我這烏鴉嘴!”又看著面色有些驚愕的張恒,淡淡地笑了一笑:“岑某自然是希望自己這種感覺是錯的,是自己嚇自己的……”
“別說了!別說了!岑兄你再說下去,連張某都要心頭發(fā)緊了!”張恒“錚”的一聲抽出鞘中寶刀持在手上,滿面肅然地望著前方,“張某知道應(yīng)該小心了!這時也別亂了陣腳,前邊好像再過一兩個隘口,就到平原地帶了,離祁山也不遠了……”
岑述沒有搭話,仍是瞻前視后、左顧右盼的,似乎隨時都在提防著從哪個角落里鉆出魏賊來。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半個時辰后,前邊又是一個隘口。過了這個隘口,就是直通祁山的平原大道了。
“沒事了!沒事了!”張恒望著三十余丈外的那個隘口,胸膛里一直懸著的心臟這時才放了下來,對岑述微微笑著說道,“馬上就要到安全地帶了,大家都不用再怕了……”
岑述皺著眉頭沉著臉看著那個隘口,沉吟了片刻,“咦”了一聲,問張恒道:“張將軍,岑某記得平日里經(jīng)過這道隘口時似乎都一直有人把守啊!今天夜里怎么沒了這些守卒的蹤影?!”
“是啊!”張恒聽了,亦是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里平時都守著好幾百個士卒呢,怪了,今夜怎么一個人都沒有?”
他二人正驚疑之際,忽聽得“當當當”一陣鑼響,隘口處猝然炬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晝。他倆凝神看去,卻見是數(shù)百名蜀兵“從天而降”,從隘口兩側(cè)的峭壁后面紛紛躍出,向著他們這里一邊歡呼著,一邊招著手。
“嗨!格老子說他們躲到哪里去了呢!”張恒見狀,這才松了一口氣,兩腿一夾馬腹,打鞭驅(qū)著坐騎徑直迎了上去,“原來是想跳出來嚇我們一下!老子得要上前去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這些沒規(guī)沒矩的家伙!”
他正自說著,陡然覺得自己胸口一痛,不禁低頭一看,憑空飛來一支利箭兀然射穿了他胸前的護心銅鏡,深深插進了他的心臟!
在愕然中,張恒伸手捂住了胸口中箭之處,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汩汩流出——他抬頭往前一看,隘口處站著的一名“蜀兵”在炬火掩映之下正彎弓搭箭瞄準著自己!
張恒頓時一下明白了過來,嘶啞著聲音急忙扭過頭來向著身后正欲跟上前來的岑述用盡全力喊出了最后一句話:“別跟來——他們是魏賊假扮的……”
大風從魏蜀交戰(zhàn)中心區(qū)上邽的麥原上卷掃而過,吹得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黃黃綠綠的
麥浪翻翻滾滾,在陽光下鮮亮得有些刺眼。在半空中俯瞰下來,還可以看到上邽周圍的山坡麥地里,是東一塊西一片的焦黑與枯黃,不消說,那些就是鄧艾下令燒掉的熟麥灰燼了。
迎著颯颯朔風,諸葛亮披著斗篷,出了帥營,靜靜地在麥原上漫步散心,他的身后跟著腰佩長劍的姜維,如影隨形,寸步不離。與他倆隔原相望的,就是上邽的門戶——小隴山,那綿綿的山梁上駐扎著五萬大軍,而這支大軍正是他有生以來一個最強的對手的部眾。他在十日之前毅然留下數(shù)萬大軍圍住祁山作餌,以引誘對方上鉤,同時日夜兼程,火速趕到上邽搶奪對方的“糧倉”,以補給自己的有生力量。卻不料對方對這一切計謀洞若觀火,也隨后及時追蹤而至,在上邽原有的留守將士配合和策應(yīng)下,迅速進駐了小隴山營寨,控制了制高點,對蜀軍形成了俯攻之勢,大大制約和壓縮了蜀軍在上邽的作戰(zhàn)空間,使蜀軍處于被徹底監(jiān)控的狀態(tài)。
諸葛亮想到這里,不禁深深一嘆。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和自己的軍隊對峙近十天了,只要自己的軍隊一出營到上邽原上割麥,對方就居高臨下,傾巢出動,猛力攻擊,始終使自己的隊伍無法安心收割到足夠的糧食。但他們又從來不與自己的主力部隊進行大規(guī)模正面交戰(zhàn),完全是像毒蛇一樣游擊個不停!雖然自己這一方的兵馬數(shù)量遠遠勝過了他們,但是由于他們占了地利,所以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始終掌握在他們手里。這個事實,即使自己是多么地心有不甘,諸葛亮也不得不忍著被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的那種痛苦,自我肯定這一點。他遠遠地望見了對方軍營上空高高飄揚的中軍軍旗上繡著的“司馬”兩個巨字,不勝惆悵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想不到我諸葛亮統(tǒng)領(lǐng)精兵十余萬,縱橫天下,所向無前,卻拿司馬懿這個奸猾無比的老烏龜束手無策!”
姜維站在諸葛亮身后,咬了咬鋼牙,沉聲說道:“這司馬老兒枉稱是魏國大帥,卻是膽怯如鼠,只知躲在營寨里不敢出來應(yīng)戰(zhàn)——丞相,干脆我們明天組織大軍從小隴山腳下對他們發(fā)起大反攻,看他到時候下不下山應(yīng)戰(zhàn)!”
諸葛亮略一沉吟,輕輕擺了擺手,道:“匹夫之勇,何足為恃?小隴山地勢險要,居高攻下易,居下仰攻難,只怕他們沒有下來應(yīng)戰(zhàn),我們就已經(jīng)損失了不少精銳!這一戰(zhàn)策,實不可取!”說到這里,他語氣頓了一下,又道:“司馬懿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手哪!本相聽到來自魏國內(nèi)部的探子報告,他在偽魏朝中一向是以剛明勇毅、殺伐決斷的行事風格而聞名,從來是雷厲風行、鐵腕無情。然而到了關(guān)中與本相為敵,他卻是一味隱忍沉潛多方示弱,轉(zhuǎn)變成了一種瞻前顧后、小心翼翼的作風,幾乎與本相以前聽到的關(guān)于司馬懿的印象判若兩人。你可知道,他這是為何?”
姜維搖了搖頭,臉上表情一片茫然。
諸葛亮沉默片刻,悠悠說道:“這說明了司馬懿是在韜光養(yǎng)晦。正所謂‘鷹立似睡,虎臥似病’,他一直是在麻痹本相,一直是在伺機而動。待到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本相猝然發(fā)起最后的致命一擊!而且,為了這最后的致命一擊,他在事前可以像韓信那樣俯身甘受胯下之辱,也可以像勾踐那樣咬緊牙關(guān)臥薪嘗膽!這一切的一切,豈是你我其他對手所能做得到的?唉……想不到本相此番北伐,竟遇此勁敵,實乃大漢之不幸也!”說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天際,卻見得浮云當空、紅日隱隱,不禁悵然道:“偽魏境內(nèi)前不久發(fā)生了郭逆太后一黨與曹氏宗親兩股勢力猝然受挫事件,朝局動蕩、人心不穩(wěn),我們本來是可以利用這些大做文章的。但是沒想到,他們國內(nèi)出了這么大的兩個亂子,最后竟然全都被化解于無形,偽魏江山依然固若磐石——莫非真的是魏賊氣數(shù)未盡?本相提兵北伐,真的是過于操切了?”說罷,滿面愁云,揮之不去。
突然,諸葛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頭問姜維道:“前幾日李嚴來信,說岑述和張恒已經(jīng)出發(fā)運送著糧草過來了,算起來在這一兩天內(nèi)應(yīng)該到了呀!怎么還沒音訊呢?另外,現(xiàn)在我們軍中余糧還可應(yīng)付幾日?”
姜維面色沉郁,道:“我們軍中現(xiàn)有的余糧還可應(yīng)付七日,再加上從上邽原里搶來的糧食,最多也只能撐到第九天。岑述他們押送的糧草這幾日再不到位的話,我們就有大麻煩了。”
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這幾日只顧著和魏賊挑戰(zhàn)、搶麥,竟把這件大事給疏忽了。傳本相的命令,讓王平速帶一萬人馬急往漢中前去接應(yīng)岑述他們的運糧隊伍,千萬不能發(fā)生任何意外。”
姜維應(yīng)了一聲,便欲飛身離去。
正在這時,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從二人身后傳來。諸葛亮回頭一望,見是一名小校從大營那邊飛馬馳來,奔到近前,滾鞍下馬,顫聲說道:“丞相,大事不好了!岑述將軍他們從成都押送過來的糧食在半途中被一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魏軍給搶了!護糧將軍張恒臨陣戰(zhàn)死,運糧的八千人馬亦損傷殆盡,只剩下岑述將軍和幾百名蜀軍兄弟拼死力戰(zhàn),才殺出重圍趕來向丞相報告!岑述將軍自知無顏來見丞相,現(xiàn)在正負荊自縛于大營內(nèi)聽候丞相回去發(fā)落!”
這番話猶如晴空一個驚雷,震得諸葛亮臉色大變,全身晃了幾晃,險些跌倒。姜維大驚失色,跨上一步,急忙伸手扶住搖搖欲倒的諸葛亮,帶著哭音喚道:“丞相!丞相!”
諸葛亮面色蒼白如雪,勉力站定了身形,靜立片刻,仰天長長一嘆,緩緩說道:“本相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司馬懿這最后的致命一擊便是到我們背后去劫北伐大軍的糧草!厲害,厲害……
“唉,本相本應(yīng)該想到的啊!這一次運糧過來,本相只顧著去和魏賊搶占上邽,竟忘了派人去接應(yīng)岑述他們……不應(yīng)該啊!實在是不應(yīng)該……”
他一邊喃喃說著,一邊連連頓足。
姜維急道:“丞相勿憂!我們可速速派人回成都去讓李嚴再次調(diào)運糧草過來!”
諸葛亮神情有些黯然,輕輕搖了搖頭,道:“李嚴來信聲稱此番押送過來的糧草足夠我十萬余大軍食用兩個月,幾乎已傾盡了國中糧庫的底子,他是再也籌不到多余的糧了!唉,這次竟被魏軍悉數(shù)劫去,實在是損失慘重!而且,就算李嚴又能飛快地運糧過來,司馬懿一樣還是會堅守不戰(zhàn),拖到我們再次彈盡糧絕,不攻自退!”
姜維一聽,不由得怔住了,囁囁地說道:“既然如此,這……這該如何是好?”諸葛亮亦不再多言,讓胸中激蕩的心潮慢慢平復(fù)下來,舉步緩緩向大營走回。其實,他心底還有些話沒對姜維細說。前天,留在成都的丞相府主簿蔣琬來了一封密信,告訴他李嚴似乎在得到了宮里的支持下,竟然將國庫中用來戰(zhàn)時備急、換取糧食軍械的三十萬匹蜀錦,擅自拿去從東吳那里換了許多珍珠、美玉、玳瑁、象牙回來獻入皇宮大內(nèi),取悅皇上。這讓諸葛亮心中甚是震怒。他沒想到李嚴為謀私利而刻意逢迎君心到了如此忘國滅公、不念社稷之本的地步,他也沒想到皇上為了貪圖一己之享樂竟不惜聽取奸臣諂媚之言而大興奢靡浮華之風。北伐出師未久,而國內(nèi)竟生出這等上昏下佞、荒怠無道之事,怎不讓諸葛亮心底的后顧之憂愈思愈熾?想當年東周列國爭霸時期,越王勾踐為求復(fù)國滅吳而能臥薪嘗膽,甘
受百苦——皇上如今身負光復(fù)漢室、一統(tǒng)天下之大任,豈可不效法古人,勵精圖治以求奮發(fā)有為?一念及此,諸葛亮恨不能立刻身生雙翼飛回成都對皇上耳提面命一番!
這時,忽又聽得一聲馬嘶,又是一名小校騎馬飛奔過來,手里似乎還高高揚著一封信札。諸葛亮一見,不禁一愕,停下了身形。倏忽之間,只見那小校奔到他面前,一躍下馬,雙手捧上那封信札,道:“稟告丞相,這封信札是我們剛才在半路上截下一名魏軍信使后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奉請丞相過目。”
諸葛亮沉吟片刻,伸手接過那封信扎,慢慢拆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觀閱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卻是陰晴不定,變得十分復(fù)雜,口中還喃喃自語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也罷,姑且信他這一回,反正本相撤軍時都會留后招的,將計就計吧!”
此刻,司馬懿和司馬師也正站在小隴山頂?shù)牟t望臺上俯瞰著上邽?zāi)且黄溤望溤竺嫱驮氖褴姶鬆I。
他遠遠看到蜀軍大營那邊的麥原上幾個黑點似的人影正在慢慢移動,便微微笑著用手指了指他們,對司馬師問道:“師兒啊,你猜那幾個人里有沒有諸葛亮?”
“一定會有諸葛亮的。他此刻想必已然得知孩兒與牛金將軍一齊劫走了他們的糧草,恐怕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zhuǎn)呢!”司馬師含笑答道,“糧草被劫,蜀軍必然人心大亂,不敢戀戰(zhàn),父親為何不趁此良機立刻發(fā)起大反攻?我們?nèi)倘柝撝氐氐却诉@么久,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快快到來嗎?”
“不必急在一時,再等一等看。孩兒呀!你把諸葛亮想得太容易對付了!實話說,憑我大魏關(guān)中大軍目前的真正實力,要想一口就把他們?nèi)客滔拢鞘菐缀醪豢赡艿摹!彼抉R懿微笑著擺了擺手,淡淡說道,“饑餓的猛虎才是最可怕的!他們巴不得和我們拼命大干一場后再風風光光地退回漢中去呢!”
“那……父親大人的意思真的就是要讓諸葛亮無糧自退,我們也不去主動追擊他們了?”司馬師詫異地問道,“父親莫非真的怕了諸葛亮?竟致如此優(yōu)柔寡斷!這幾個月來,我們和諸葛亮一仗不打,便放他回去,恐怕陳群、華歆那一幫老朽又要借機發(fā)難,對父親百般羞辱了……”
“什么?我會怕諸葛亮?”聽到司馬師這番話,司馬懿臉上慢慢現(xiàn)出了深深的笑意。他們不知道,我司馬懿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和諸葛亮交鋒過了。不過,不是在充滿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上,而是在運籌帷幄之中。那時,赤壁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因其成功實施而為魏國謀士界所矚目。司馬懿當時還比較年輕,官居丞相府軍司馬,掌管丞相曹操的軍旅后勤工作,剛剛才進入曹操的智囊團。一向愛好謀劃大事的他,怎么會放過仔細研究“隆中對”方略的機會?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洞察到“東和孫權(quán),北拒曹魏”是這一方略的核心內(nèi)容。欲破“隆中對”,必先破壞吳蜀聯(lián)盟。諸葛亮抓住了一個“和”字大做文章,而我們也可以抓住一個“離”字狠下工夫!司馬懿想,亂世之中,人心易變,有利則合,有害則離,此乃人之常情,況且吳蜀聯(lián)盟中不利于團結(jié)的因素太多了,如關(guān)羽對吳人的驕橫態(tài)度、吳將對蜀人的強烈不滿等……只要抓住時機,便可一舉破之。但這些策略,他雖思之爛熟,卻深藏不露,耐心地等待合適的機會將它們拋出來一鳴驚人!
機遇總是垂青于那些有準備的頭腦。時隔十年,建安二十四年十月,蜀將關(guān)羽率軍從荊州出發(fā),北進中原,一路上連戰(zhàn)連勝,鋒芒直指許都。曹操支撐不住,便召集群臣商議準備遷都以避關(guān)羽之銳氣。看著一個個曾在曹操面前大言炎炎的同僚們在蜀軍強大攻勢的震懾之下嚇得唯唯諾諾一籌莫展的模樣,司馬懿知道自己脫穎而出的機會已經(jīng)到來。他靜了靜心神,從亂成一團的百官群中挺身而出,向曹操進言道:“都城,乃國之根本,不可妄遷。丞相鎮(zhèn)之以靜,自可安定人心。至于關(guān)羽來犯之事,我有一計可以退敵!”
華歆、賈詡等一干大臣乍見司馬懿越眾而出,已是十分驚訝,又聽他講自有妙計退敵,個個面面相覷,甚是不信。當然,對司馬懿這番超常之舉,心存譏笑者亦是大有人在。
曹操冷冷說道:“講來聽聽。”
場中一下靜了下來。司馬懿面色平靜侃侃而談:“劉備、孫權(quán)從外面看似乎聯(lián)成一氣,無隙可乘,但其實他們內(nèi)部并不團結(jié)。據(jù)臣所知,劉備強占了東吳的荊州,孫權(quán)對此一直耿耿于懷。這一次,關(guān)羽輕躁北進,耀武揚威,大出風頭,孫權(quán)豈會樂意?依我之見,不如立刻派出使者奔赴東吳,勸說孫權(quán)從關(guān)羽背后進行狙擊,我軍再從正面實施反擊。那時關(guān)羽腹背受敵,必亡無疑,又怎能再危及許都?”
曹操大喜,依計而行。果然,不出兩個月的工夫,吳將呂蒙白衣渡江,一舉奪回荊州,斬殺關(guān)羽父子,解了曹魏燃眉之急。而司馬懿亦因這一計成功而獲得曹操賞識,成為曹操身邊的重要謀士,從而青云直上。這便是司馬懿從戰(zhàn)略層面和諸葛亮的第一次交鋒。他這一計,不僅完全瓦解了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而且還在吳蜀之間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打進了一根楔子,使他們自此之后再也無法進行真心誠意的合作。自然,吳蜀不和,便給曹魏提供了分而治之的機會。司馬懿當時就想,只要有朝一日我能掌握兵權(quán),吳蜀的滅亡便只是一個誰先誰后的問題了。
想到此處,司馬懿在心底冷冷笑了。二十多年前,諸葛亮在戰(zhàn)略上已敗于我手;二十多年后,他仍又在戰(zhàn)術(shù)上敗于我手,被我劫走糧草進退失據(jù)!毫無疑問,諸葛亮并不是我的心腹之患,也不足為懼。在當前的形勢下,真正能危及自己的,倒是站在自己身后曾經(jīng)給予自己全力支持的魏室啊!自己現(xiàn)在作好與魏室正面逐鹿爭鋒的準備了嗎?還沒有啊!我在關(guān)中大軍之內(nèi)根基未穩(wěn),也還未曾開始著手肅清異己,樹立自己獨霸關(guān)中的絕對權(quán)威——這一切都是需要時間的呀!司馬懿仰面朝天,在心底悠悠一嘆:事有輕重緩急,老夫現(xiàn)在也只有暫且舍外寇而平內(nèi)患,待到徹底鏟除朝中牽制自己的一切阻力之后,再來伺機滅蜀吞吳,一展自己的雄圖偉略了!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靜靜地看著司馬師,突然問道:“哦,對了,為父昨天交給你的那封信函可是送出去了?”
司馬師見父親避開關(guān)中戰(zhàn)事不談,卻問起昨天他寫信給遠在長安的三叔司馬孚的那封信函,心頭頗感意外,便點頭答道:“父親問的可是寫給三叔的那封信嗎?昨天下午師兒就派人送出去了!不過師兒有些不解,父親大人為何要特別交代送信的信使不走秘密偏僻的小徑,卻非走引人注意的官道不可?那是很容易被蜀軍發(fā)現(xiàn)和逮住的呀!”
司馬懿哈哈一笑道:“為父就是要讓他被蜀軍發(fā)現(xiàn)和逮住的呀!師兒呀!你以為這封信真的是寫給你三叔的嗎!為父這封信其實是寫給諸葛亮看的。”
“寫給諸葛亮的?”司馬師一聽,大是好奇,“父親信中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可否告知孩兒一二?”
“現(xiàn)在暫時還不能說,你自己認真去猜一猜吧!”司馬懿一邊高深莫測地說著,一邊慢步走下了瞭望臺,“依為父看來,五日之內(nèi),諸葛亮十萬余大軍便會全線撤退,我們還是先下來作好如何正確應(yīng)付的準備吧!”
(本章完)